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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第六十六章 ...

  •   第六十六章
      剧院给庸司直接要了阳台,里面放了床,庸司躺得很舒服。薪和真纪在后台化妆,谢尔盖先上台,他跳小夜子今年初创作的现代舞《面具》,前后二十三分钟长。谢尔盖像变脸一样,双手在脸前一挥就换一副表情,他跳完全不同的人;他的脸扭曲得吓人,皱纹挤得很深很深,用强烈地顶光打下来,坐得很远地人也能瞧清楚他的面部表情。

      他的体内充满了原始的力量,像一头猛兽。在台下,他木纳而不善言辞,不懂得应酬更不会讨好人。他浓眉大眼,留着鸡窝一样的头发,他总是穿着最土的衣服,挂着土里土气地表情,看任何新奇事物都是副专注、研究般的表情。可一上台,他原始的魅力便感染了台下所有人。艺术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物品,看着他精湛地技术和卖力地肢体语言,中场休息时观众们足足鼓了五分钟的掌。

      幕布再度拉开,薪和真纪蜷在彼此怀中,拱立在台中心。这是小夜子早期的作品,名字叫《恋人》。当年,这出舞让一米五几的薪和藤真跳出来仿若精灵之舞,十年过去了,薪和真纪依旧需要展现当年那股脱离了性别的美,真纪是男人也是女人,薪是女人也是男人。

      台上仿佛失去了重力,两人在半空中漂浮着,翻滚着纠缠着,像两条龙。看久了,舞台仿佛成了一张侧立起来的床,一对情侣在床褥之间恩爱缠绵,观众的视角是俯瞰。薪只需一只手臂就能立在真纪的肩上;真纪弯曲手臂扶住薪的腰就能打平了悬睡在半空中;令人吃惊的是,两人身上却又透不出一丝力量,爱情里,他们是轻柔的。两人之间无重力的、飘渺虚无的美,和上半场谢尔盖展现的野蛮之美形成了鲜明地对比,人体包含原始地兽性和脱离□□的精神世界,各有其美。

      薪真的用三根手指举起了174高的真纪,他不是东京艺术团里那些“废物”,他曾说自己两个真纪都举得起,他更是说自己是“订了什么要做到”的人,这些承诺他都实现了。真纪从未像今天这样放心地跳过舞,她根本不用管哪里借力,更不用担心自己下一个使劲会不会压垮她的伴侣。她总能有一个借力点,这个借力点总是恰到好处,让她能毫无局限地伸展自己的躯体;薪是那样了解她,她悬空探出手臂,朝空气中一抓,就能抓稳薪早已放在那里的手臂。

      观众们不断地鼓掌,之前也有人看过小夜子的舞,但不是谢尔盖,真纪和薪的话,效果就不这么好。小夜子的舞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要对路了才能被感动,这个女人不好读懂。真纪和薪跳到一半时牧他们三人就过来了,中间真希撇牧再撇藤真,在心里揣摩看着真纪和薪跳舞的牧是什么心情——看着自己老婆跟她情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缠绵这人是不是要发疯啊!

      “加演了,”藤真抱着手臂指指舞台:“真纪有没有说要加演什么?”

      牧摇头,他头疼得厉害。但他突然记起很早以前,有一次,一家三口去中华街吃饭时,真纪说要跳什么少年跟死亡什么什么的,那时自己才刚出来,小莲连爸都不会叫。

      灯亮了,藤真一看舞台就说:“嗯,是《一个少年和一个死亡》。”(un jeune home et la morte)

      牧心里动了动,柔和了。他觉得内疚,上次真纪喊他来看跳舞,结果他大半夜跑去打架,没能来看。他不知道真纪是多久跟残间薪好上的,真纪说前后就糊涂了一次,他有点信,又有点不信。回忆自己所作的一切,他觉得真纪迟早要离开自己。

      “健司,”真希碰碰藤真:“解说。”

      “起床了。”藤真愕然地指着从床上坐起来的薪:“你看不懂?起床了啊。”

      薪抬臂看看手表,一个激灵,弹了起来。他慌张地动着自己的双腿,最后更是站了起来,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他爬上桌子再跳下来,他踩去椅子上,踩着椅背让椅子倒地。他焦急地等待着什么,急切,慌张,揣揣不安,却又激动。

      “爱情来了。”藤真指指真纪:“女方代表初恋,男方是第一次恋爱。”

      真纪邪恶而魅惑地笑着,少年小心翼翼地靠上前,想要一亲芳泽,爱情却一把将他推去了地上。少年紧闭双眼,抱着爱情的腿乞求它不要走,爱情一脚踢开了少年。然而爱情又坐了下来,挂着一脸诱惑地笑容,微微张开双臂,迎接少年,让他投入自己的怀抱。少年一个箭步冲上去,再在爱情面前一个急刹车;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靠近爱情,他浑浑噩噩地将脸贴上爱情的胸口,沉醉了,震撼了,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贴着爱情的胸口朝下移动,他的手抖动着,想要抱紧爱情却又害怕自己伤了它,想要用最粗鲁最狂热地拥抱表达自己胸中的感情,却又怕对方吓到,却又怕因此失去对方。这样的矛盾让他欲死欲仙。

      爱情用不屑地眼神看他,爱情对少年这样的人驾轻就熟,它游刃有余地玩弄着少年痛苦地心。她再次踹开了他,少年一个仰八叉倒去地上,他迷茫了,他想自己愿意用生命去换取这份爱情,爱情也对自己有了几分意思——为什么又不成全自己得到它呢?他近乎崩溃地摊在地上,看着爱情笑眯眯地划燃一根火柴,点着了一支烟。烟雾中,他再看不清任何事;他抛弃一切原则一切自尊,再次试探着朝爱情靠去。他哆嗦着站在爱情边儿上,想要讨好它,可找不着保险的法子来讨好。爱情扬着下巴,半眯起眼睛;爱情对他笑了笑,突地将一口烟喷去他脸上,狂笑着把他推倒在了地上。

      爱情揍他,折磨他,要他的命;可他依旧想得到他,他还尝试着上前,想找个能讨好爱情的法子,得到自己心爱的人。可爱情总是躲着他,就在他面前,不离开也不靠近,他始终跨不过暧昧的鸿沟。最后他受不了了,他处在了濒死的边缘,他虚弱地挂在椅背上,人生一切力量都用光了。

      爱情快乐地过来了,温柔地捧起他的头,将手指着某个方向,带着他朝那里看。

      ——天啊!那是一个绞架!天啊!爱情居然让他去死!

      死了就不痛苦了,死了就不必爱了。他颤抖着下颚,眼睛瞪成了铜铃那么大。他吞了吞口水,脑子里一声雷鸣。爱情最后一次将他摔去了地上,兴奋而快乐地离开了;他再也得不到爱情了,他是那样小心翼翼啊,那样害怕伤害彼此的关系,难道这样的小心翼翼不对么?

      他绝望了,抱着头在屋子里疯了般狂跳。他砸了桌子砸了椅子,他的身体扭曲,四肢成了麻花。还是不行,他依旧无法发泄失去爱情的痛苦,他痛不欲生,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他一定做错了什么。他看去那个绞架,失去爱情的自己毋宁死;他最终选择了绞架,挣扎着,他吊死了做为少年的自己。

      爱情回来了,它脱下了面具;美丽地脸庞之下竟是一副骷髅,爱情是招魂的死神。它迎接了重生地少年——已是一位青年了——将自己脸上的面具,也戴去了青年脸上。从此,青年不再相信爱情,他不再为爱痴狂,不再为爱死。一个赤裸裸爱着的少年死掉了,无血无肉的男子,和爱情一起踏上了旅途。以后他都不会再爱了,他的爱情死了。

      台下爆发出热烈地掌声,真纪和薪走出来谢幕。藤真侧头看看牧,问他:“看懂了?”

      牧没说话,真希利索地摇头:“没有。不过阿薪力气好大。”

      藤真注视着牧,走上前看看牧的脸色:“我们回去,我跟爸爸说一声。”

      他单独陪牧回了医院,路上,牧居然反问他:“你身体舒不舒服?”

      “如果手术失败,今天和明天就是我们最后相处的日子。”藤真摊开自己手掌看纹路:“我会想你。”

      “你的病可以根治?”

      “应该可以,我会活下去,你和爸爸走了……”藤真拍拍牧的大腿:“手术多半成功,我这么说,只是万一。”

      “等下我把支票开给你,”牧揉揉眼睛:“你把韧带换了。”

      “你真的不跟真纪说?”

      “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好,算了。”牧学着藤真的口气说:“算了,不想再耽误她。”

      “你爱人,跟你打球不一样,”藤真轻声一笑。

      牧看藤真:“你希望我主动?”

      藤真摊摊手,抿嘴微笑。两人回到医院,藤真替牧叫了护士,输液之后牧很快睡着了,藤真趴在床边陪着牧睡,睡得也很沉。第二天近中午了牧才起来,起来后情况很不好,藤真和真希商量着提前给牧动手术。藤真下楼找熟人通融手术室,真希看着头痛欲裂的牧,担心地说:“藤真老师情况也不好,连健司也缓解不了症状了;你们两人都等着看太太跳舞,都是好老公。”

      藤真推门进来,问真希:“还是想去?”

      真希为难地点点头,藤真想了想,跟牧商量:“打一针,但是明天一早做手术。”

      牧点点头,藤真和真希商量了下,真希找熟人去了,藤真替牧取了点滴,安慰他:“我理解你的心情,我爸也想看我妈跳舞。可能有些事情,宁愿死也要做。我羡慕你们,我也想有这样一件事。”

      牧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头突地一昏,藤真一把架起牧的手臂,手掌贴在他的肩胛骨处拍拍,说:“撑着我。”

      牧手腕一用力,一把捏紧了藤真的肩,他单臂搂着藤真,肩膀一使力,将藤真的头压进了自己颈项和锁骨之间。他用下颚抵住藤真的头顶,用尽全身力气搂藤真。藤真揽着他后背的手也加重了力量,两人勾肩搭背,死死地架住了彼此。那一刻间藤真一切意识都模糊了,全身汗毛都在颤抖,全身的重量都抽离了他的身体。

      真希开车,藤真和牧肩并肩坐在后座,牧说:“我们赌,今天晚上谁会到场看演出。”

      “前天东京艺术团上演《虾夷物语》时,薪说领舞是小早川麻衣。”藤真对惊愕地转头看他的真希点点头:“牧,你追这个药一年了,你知道这个药是什么药?”

      牧“噗”一声笑了,摇头。藤真双手抱拳,说:“人类大脑在十万年以前曾经历过一次重大地转变,语言功能的诞生很快颠覆了脑的功用。由于语言加强了交流地准确性和直观性,增加了效率,所以它很快成为了人类最主要地能力之一,排挤了其他相对次要的能力。进化给予我们的很多本领逐渐埋藏在了大脑更深的领域,由于长期荒废,有很多功能已经退化消失了,还有一些也不为常人察觉。”

      “那不会说话的人?”牧脑子灵活得很,并故意装作学生提问,以此揶揄一腔专家调调的藤真。

      “说得对。自闭症患者,左脑障碍者,或者逻辑能力低下者,由于大脑负责语言等高级能力的区域置闲,大脑立刻将此区域用作负责其他用的更多的功能。语言,认知,从信息中提取知识,思索前因后果,都是高级功能,如果这部分功能退化,更原始地功能可能会重新占据这个人的大脑,自闭症患者比常人更善于使用颜色,更注意细节,就是这个原因。”

      “他不注意所有细节他就没办法弄明白这个事,或者这个东西。”真希补充道:“我们瞥一眼就能理解的状况,他们要捕捉完所有细节之后才能理解。反过来,语言和逻辑思维能力强的人很有可能陷入逻辑地陷阱,被条条款款限制住,脑子里这样那样原则太多了,把自己锁得太死。”

      牧微笑:“假设一切都符合原则就对了。”

      “西海贤治研发的药物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了服用者大脑中掌管语言的区域,并在一定程度上减低了他们的逻辑思维力。艺术家,最怕被圈死,思维不够自由,想象力不够。对艺术家来说,技术到一定阶段,就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解放思维的条款,让艺术家更自由创作,把自己解放出来。”

      “随心所欲,”真希抱着方向盘:“不讲究世俗原则。不讲究男女性别的局限,不讲究阶级身份,不讲究寻常的因为所以,我们应该质疑被世界定义的一切——这不是我说的,这是我一个病患对我说的。她说,那几年,他们跳舞跳得比其他人都好,不是因为技术过人,而是因为他们更懂得用身体说话,而不是用语言来说话。她说语言不在之后,体内更基础地潜能会出现,她说用动物与动物之间交流地方式同人交流一样行得通,只不过大家都羞于做动物而已。人天生懂得交流,婴儿也可以和父母交流,恋人不说话也能交流,你让非洲部落的人和纽约市中心的人面对面,惊恐,慌张,失落,气愤之类的感情他们彼此都看得明白,对不对。”

      “你女朋友?”牧问:“你女朋友说的?”

      藤真瞥牧一眼,想你心里知道就好,何必问。真希点头道:“嗯,她和我说了很多有关药物作用的事,还有那几年里她享受到的感觉。她说人和动物没有具体的分别,但我不这么看,人的大脑多动物那么多,高级认知区域大那么多,多的那些地方怎么都是装人性的,这些人性是动物不具备的。”

      “到了,长话短说。”真希停好车:“所谓有无副作用,只是说是否对大脑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很多病患最终得脑癌——不是你那种,是恶性——不过这个不是关键。关键是它还逐渐侵蚀小脑,让人瘫痪。跳舞的人怎么能瘫痪,不是这点我也不说是副作用了,对不对,对你要做的事起到负面影响才叫副作用,艺术家们不在乎使用的那些能力受到影响的话那个叫做代价嘛。”

      藤真看看牧,正要说话,手机突然响了。薪在电话里焦急道:“健司你在哪里?”

      “爸爸出事了?!”藤真瞪眼珠,牧和真希都皱起了眉头。

      “我又找不到状态了,你快来我身边。”

      藤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陪着牧去了阳台,随后走去后台,让薪出来接他。薪搂着他进了后台,这下后台也炸开花了,众人奔走相告,说让保罗把他男朋友带进来了,是个高中生,长得像朵花。于是薪的休息室门口堵满了人,大家都来看花。

      藤真替薪化妆,门口全是嗡嗡低语声,藤真不解地问薪:“他们在看什么?”

      “来,小牛,我带你看看后台。”薪得意地带着藤真到处炫耀:“你当年不跳舞,去做那种沉闷枯燥地工作。跳舞才适合你,多刺激,多有意思,让我带你看看你都错过了什么。”

      藤真可不想参观什么后台,牧在楼上,他担心牧的脑压。他实在被薪弄得疲倦了,他不介意做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朋友,可薪的懦弱敏感已成为了他每日的负担,这就不一样了。就在薪推开舞台正后方那间排练厅大门时,藤真终于受不了了,他说:“薪,我想回楼上。”

      “你不要看看?”薪急切地说:“所有人都在这里,《虾夷物语》的排练啊,你不看看?”

      藤真摇头,薪撒娇道:“干妈陪干爹,你陪我。”

      藤真皱皱眉头,突地转身朝外走去。薪追了上来,焦急道:“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

      “现在有人比你更需要我。”藤真看看薪,杵着拐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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