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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旧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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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兴提前回城,撄宁尚未康复,养了多少年的身体遭遇病痛时依然毫无抵抗力,一朝染恙,竟是久久未愈。相比较着急上火的小六,撄宁倒是显的极为镇定。
“小六,别一直晃来晃去的,看的我眼睛疼。”
房中无大事,撄宁眼一睁,只瞧见自家小厮忙个不停的身影,一会儿倒茶,一会儿备点心,一会儿给他洗脸擦手。
“爷,小的就是着急。”
“急什么?”
“眼看着陆大人该抵王城了,您还病在床上一步未行。”
“你也说了,陆兴马上就到了,我就算立马动身,又能如何?”
“可——”自然不能如何。
小六脸上倔强的表情令撄宁不禁莞尔。
“小六,我躺了许多天,只觉得浑身疼,郎中可说不能起?”
小六一想,摇头:“那倒没有。”
“更衣吧。”
“爷,小的就是说说,您虽然不至于不能起身,可也绝没有可以动身回去。”
“呵呵……我哪里说要回余杭了?”
“那您是——”
“就想起来走走,句吴算是你我的第二故乡,我们这一回来忙着治水,未有闲情故地重游。反正不能走,不如出去转换一下心情,如何?”
“爷说了算,小的伺候您更衣。”
细算来,离开句吴也已有多年,城中的风景变化甚少。他走过许多地方,句吴不如极北之地的大城池那般恢弘,也不如经济中心的余杭那般繁华,但句吴有着独一的秀丽,非其他城池可媲美。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人,居于句吴是个很好的选择,无论生,还是死。撄宁想过,待有朝一日,辞官归故里时,他定要回到句吴来。
“爷,咱们这是往哪里去?”
“随便走走,以往没回出来都有一个目的,这一回咱们走到到便是哪,可好?”
“好啊,这些年少见爷这么有兴致,小的定当奉陪。爷的身子未大愈,只要不走远就行。”
“都听你的就是。”
两人从句吴府出发,沿着桑丝大道往城中去,城最中心的地方自然是召王府,但召王府的主人已迁至王城,如今的召王府中仅剩数十名家仆。
一路上最先路过的是织造府,撄宁只在大门处停留片刻,看门的官差都是新人,不认识织造府的第一位主人。也正常,皆言,人走茶凉。他站了许久,久的令看门的衙役心生疑虑,他笑笑后便继续往前。
再过去就是召王府,他不准备进去,未至桥就转上另一端。
不多远是夏大人府上,门上挂着白绸,似有新丧。撄宁心中一紧,夏老之于他,亦有提点之恩。来句吴前他便思量着,是否要来探望一番,奈何来了句吴事态紧急,探望之事就被搁置,以至于彻底忘记。
是晚了吗?
小六上前扣门,许久之后才有人来应门。
“谁?”
“夏老爷可在?”
“你们是什么人?”
“我家爷姓撄。”
“撄大人?你们来晚了,老爷七日前去了,今儿刚下葬。”
“灵堂可在?”撄宁问。
“还在,尚未撤。”
“可否允许本官上炷香?”
“撄大人尚待,小的去禀告夫人。”
“有劳。”
一刻钟后,大门再次开启,撄宁和小六跟着夏府的仆人进院。
园中花草凋敝,夏府的园子曾经召王府精心打理,撄宁还在某一年的春季来赏过栀子花,夏夫人独爱栀子花的香味,种了一整个园子。年关将至,自然无栀子花可欣赏,然连栀子花的树冠也无处可寻,却是极为的奇怪了。
一路进去,几乎未遇到仆人,整个院子清冷的很,只有廊间屋前挂满的白幡,在冷风中摇曳。
“前面便是灵堂,大人请自便。”
“有劳了。”
灵堂中已无棺木,停灵七日自然是要下葬的,明明他一直都在句吴,七日前他躺在句吴府的高床上修养,如果他能早一点记起想来探望的事情,是不是还能临别见上故人一面?
香烛未灭,香火尚摆在案台上。小六取六根香点燃,递了一炷给撄宁,撄宁跪在蒲团上,小六跪在后侧,两人三叩首后起身将香插入香炉中。
不知远在余杭的圣人是否知晓,恩师已离世?然,便是知道又能如何?生时情转淡,死后何能复归来?
撄宁立于灵堂之上,他记起许多的往事,昔年间在句吴有过的点点滴滴。
“老身拜见御史大夫大人。”
身后传来一声响,声音苍老而低沉,来人正是夏维明的夫人。
“夫人客气,在夏老灵前,当不起御史一称。”
“御史大夫大人哪里的话,您是纪江的御史大夫,先夫却是元庆的御史大夫,一招天子一招臣,本该如此。”
“……”夏夫人的话着实令撄宁汗颜。
“大人若是无事,可愿陪老身喝一杯茶?”
“自是愿意。”
撄宁跟着夏夫人出灵堂,沿着廊道走了一会,转角深处有一六角亭,六边已被铺上厚厚的幕帘,虽厚却能透视,是冬日赏景的好地方。
夏夫人请撄宁入亭,亭中烧着一个火炉,石桌上摆着几盘句吴出名的点心,和一壶砌好的碧螺春。茶壶上自然是没有刻名字的,但是碧螺春的茶香撄宁最是熟悉,这些年句吴府上贡时总有人会送最好的碧螺春来,他喝了多年,熟悉的很。
“大人请坐。”
“夏夫人请。”
“大人来句吴的那日,老爷就一直盼着大人来访,老身多次劝说,句吴险情刻不容缓,大人多半是无闲余时间来探望,老爷很执拗,日日盼着您能来。”
“是宁的过错。”
夏夫人似乎没有听到撄宁的话,继续言道:“有所期盼,倒也不差,老爷身子不好,回句吴精心调养仍是一日差过一日,郎中许久前便说老爷熬不久,他盼您来的几日身子倒是好上不少。遗憾的是,他终究没能等到您来。”
“有负夏老的期许,是宁之过错。”
“老身说与大人这些并非是怪大人,老身只是想把老爷生前之事告知大人而已,若是歉意,该是老身向大人致歉才是。老身真觉得大人不会来,毕竟老爷退至句吴后,鲜少有人来探望。但大人还是来了,如此已足够。”
“哪里够,到底没见上最后一面。”
“大人以为见上有能怎样呢?”
夏夫人的问,撄宁无法答。
“待到清明,老身去坟前,定会转告老爷,您来过。”
“谢夏夫人。不知夫人以后有何打算?”
“并未打算,老身这一生只能终老于此。幸而,句吴很好。”
撄宁和夏夫人只有数面之缘,从前没有交谈,今日无法深谈。
“天色渐暗,看大人脸色,似乎有病在身,早些回去吧。”
“如此,宁先告辞,他日——”
“大人,老爷已去,老身亦不知还能活多久,有些话不说也罢。”
撄宁的脸因着夏夫人的话而红上三分。
“老身一辈子没能懂说话的分寸,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大人不必介怀。”
撄宁摇头:“宁在官场多年,多少染了几分官场习气。夫人说的对,有些话如果不能确信做到,不如不说,如果确定能做到,亦不用说。宁告辞。”
“大人!”
撄宁走了数步,突然被夏夫人喊住,撄宁回头,但闻:
“老爷生前念叨大人,无非是想和大人说上几句话,他虽未曾对老身言明,但老身与他相处长久,也能猜到一些。”
“夫人请赐教。”
“昔召王爷有雄心伟略,可礼贤下士,以国为先。今,圣人已功成名就,再难心开目明,以国为重。大人心性,昔年可成东越之栋梁,今年却恐步履维艰。老身在此,只愿大人,前路平安。”
撄宁向夏夫人行大礼,表谢意,抬首时夫人已退去,并未受他之礼。
十二月十五撄宁启程赶回王城,因年关将至,赏赐宴在即,马车行的很快,小六担心自己爷撑不住,在车内垫了许多褥子。撄宁坐在期间,既觉舒适又觉难受。
朱平提早赶回余杭的事情,撄宁没有过问小六。这些年,小六办的事情他从不过问,若这世间还有令他全心相信的人,那么必然是小六。
马车行的过快,马匹难以承受,中途于驿站处换过两次马,总算在二十七日午间入了余杭。回府后略作洗漱后撄宁准备赶去王城复命。他尚未出府,已有宫人至御史府传话,圣人有令,知御史大夫旅途劳顿,可免明日早朝,次日午再入宫面圣。
圣人既有命,撄宁自当遵从。用完晚上后,他召府中下人询问近况。
“小的拜见大人。”朱平和邓江道。
“不用多礼,找你们来只是问一问家中事。”
朱平和邓江彼此对视了一眼,而后邓江先言:“回大人,御史府中一切都好,一切和大人离去前无甚改变。只有一小事……”说时看了一眼朱平。
朱平道:“回大人,十日前鲁石头偶遇一故人,见其境况凄惨,便擅自将其带回府中。”
“故人?”
“大人也认识,是阿三哥。”
“陈阿三?他在余杭?”
“回大人的话,正是,石头是在城东的花鸟市场遇到阿三哥的,彼时他正被人抽打,但见路过的人就求见,大人也知道,石头心思单纯,就有人求救就上前查看,一看是阿三哥,就管上了闲事。”
“倒是鲁石头会做的事情。后来呢?”
“鲁石头带阿三哥回来后,小的细问过,这几年阿三哥过的不太好,起先做了点小生意,后来折了本,有个做生意的老板替他换了债,他就跟着这个老板走南闯北的抵债。谁知老板脾气不好,偶有动手,后来就打成了习惯。”
“那为何不跑?”小六问。
“阿三哥是个厚道人,没还清银子前怎么会逃?”
撄宁点头。
“石头遇上他的这一回,老板喝的有些大,在市集上就动了重手,石头瞧不过去,到底是故人,就帮了阿三哥一把。可阿三哥没处去,石头就一时脑热带回了府中。还请大人恕石头自主主张之罪。”
“不是什么大事,若是本官遇上,也会做同样的事情。阿三的债,可是石头付清的?”
朱平点头。
“回头你让他去库房,阿三的债府里出。”
“谢大人。”
“明后天,你带阿三来见本官。”
“是。”
“邓江,可还有其他事?”
“回大人,府里没事,倒是外面出了几件大事。”
“说说。”
“廷尉大人向圣人请辞,上表三次,前两次圣人都驳回了,最后一次圣人收而未驳,传言——”
“可知廷尉大人为何请辞?”
“听闻廷尉大人的身体不大好,已卧床不起。”
撄宁点头,长叹了一口气。国中的老臣,得病的得病,死去的死去,令人唏嘘不已。
“除此,还有另一件事。”朱平道:“据宫里传出的消息,王后大不好,怕是熬不住几天,而妃夫人已确认有喜。”
祗看后浪催前浪,当悟新人换旧人。
“还有吗?”
朱平和邓江摇头,皆说没有。撄宁令两人退下。
“爷的心情似乎不大好?”小六问。
“夏老走了,廷尉大人和王后病重,我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小六颔首:“时辰不早,爷早些休息,您身子也未好,明日大早小的请郎中来。”
撄宁很快入了梦想,着急赶路到底还是疲惫的很。小六见自己爷入眠,便退出寝室。等在门外的,是朱平。
“大管事。”
“一会儿说,先出去。”
两人出了院子,见左右无人,朱平言:“大管事,陆大人的事小的没同爷禀告。”
小六点头:“嗯。”
“大管事所料不差,陆大人一回王城就去圣人跟前邀功,小的费了些功夫和宫里打听,宫人知道的也不多,能确定的是圣人很满意,尤其是妃夫人有孕更是另其喜上加喜。圣人的意思,大约是重赏。”
“重赏?”小六沉吟。
“大管事之前吩咐的事情小的已经办妥,坊间已有人谈论句吴的事情,小的没费什么功夫,句吴的商贩已带回不少赈灾的消息,城里的人大概都知道是大人的功劳。”
“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对了,那个陈阿三真没问题吗?今非昔比,爷这里容不得半点差错。”
“大人,小的们都和阿三是旧识,比起小的和石头,阿三哥要正直许多。”
“我不认识他,不知他是什么人,既然爷让他留下,我自然不会说什么。但是,你要心里有数,防人之心不可无。”
“小的明白。”
次日午后撄宁奉令面圣。宫人脸上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撄宁知道,多半是因为妃夫人有喜,圣心愉悦。
“御史大夫大人来了。”撄宁刚到永乐宫的宫门处就遇上候在外面的常喜公公。
“许久未见,常喜公公。”
“大人稍后,治粟内史大人正陪着圣人下棋,奴进去回禀。”
“好,劳烦公公。”
关于陆兴常常入宫伴驾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他从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许多以前圣人也总说让他得空去陪他下棋,他鲜少应约。这句话圣人许多年不曾对他说过了,也是,已有人陪他下棋,哪里还需要他?
“御史大夫大人久候,圣人让您直接进去。”
“谢公公。”
撄宁进去的时候,圣人和治粟内史大人相对而坐,两人深陷棋局,仿佛并未注意到撄宁的到来。按理撄宁应立刻行礼,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撄宁只立在一边,等棋局散场。
不知过了多久,很久,也或者不久,陆兴放下手中之棋子,对圣人言:“臣输了。”言辞间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悲愤味,不浓不淡,是一种让人很舒畅的适度味。
圣人哈哈哈大笑。
认输后陆兴起身,见撄宁已等在书房中,便向他行礼。撄宁见陆兴起身,便上前向圣人行大礼。
“臣拜见圣人。”
见陆兴向撄宁行礼后撄宁未回,圣人的眉头微微皱起。
“免礼。”
“谢圣人。”
“爱卿,寡人和御史大夫有话谈,你先去吧。”
“是,臣告退。”
陆兴退后,书房中只剩圣人与撄宁二人。
“臣未能及早回来复命,请圣人恕罪。”
“句吴的事情陆爱卿已禀告寡人,你偶感风寒,寡人不会怪罪与你。句吴的事情,多亏你和陆爱卿,才能顺利解决,未有大损失。听闻,句吴的雨停了?”
“回圣人,灾情缓解后的两日就已停。”
“嗯,可喜可贺。过两日是赏赐宴,寡人对你和陆兴都有大赏。”
“谢圣人,臣并不需要赏赐。”
“此番你虽是协助陆爱卿,但句吴灾情得解你功劳不小,陆爱卿在寡人的面前可没少谢你。不过,到底陆兴才是奉命赈灾,这主要功劳自然是要给他的。这一点上,你没有意见吧?”
“臣没有意见。”
“那便好,你和陆爱卿关系和睦,能共同努力为寡人分忧,寡人很高兴。你放心,对你,寡人有特别的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