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撄宁传》冥山鱼客

29、调色

　　自打用了撄宁想出的给布料上一层珠光色的法子，蓬莱布庄的生意好的不行。这生意一好，二爷自然就更忙了，恨不能一人拆成两人来用。原本为了解决新品问题，二爷就劳累了好一阵子，加上督促新品上铺，赶进度，二爷根本没休息过。等新品上了，二爷缓了一口气便病了。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多少年来蓬莱布庄的重担全压在二爷一人身上，他到底只是个人，不是个神。平日里不生病的人一旦生病，真真是脆弱的很。
　　“二爷，喝药。”
　　“不要，苦。”
　　“二爷，良药苦口。”
　　“那也不喝。”
　　这两日，每一次喂二爷喝药，撄宁的头都很大，原本成熟稳重的当家二爷摇身一变成了未成年的孩童，总是要不停的哄着才行。
　　冷了不行，烫了不行，一会儿想喝粥，一会儿想吃随意居的汤面，方块和撄宁被指使的团团转，两人的芥蒂倒是因为二爷的一场病缓解了不少。
　　二爷病了，庄上的事情不能拖，各大管事也忙上了，可到底很多大事得二爷看着，可二爷病了没法去，怎么办？
　　去的人是撄宁，也不知怎么的，撄宁名义上只是二爷的贴身小厮，却开始总理布庄的事情。管事们自然不服气，奈何二爷发话了，只能听撄宁的。管事们便想，撄宁不懂布行当，糊弄糊弄就算了，岂止一点也不好糊弄。恰恰因为少年不是很懂，他便不停的发问，每一个问题又正中红心。
　　果然是莫欺少年穷少。
　　不过半月，撄宁就把庄上的事情理得七七八八，轻重缓急拿捏的极好。至于赏罚之类的事情，他从不拿主意，都是回去请示二爷裁定。原本不服管的管事们慢慢开始佩服起撄宁，果然能让二爷看中的人，是个有才能的人，更重要的是，懂得谨守本分，不越矩。
　　是夜，撄宁向二爷汇报工作。
　　“撄宁，以前只是觉得你读过书。如今看来，你只怕不是读过几本书那么简单吧？”
　　“二爷多虑了，小的出身贫寒，没机会读过很多本书。”
　　“这倒也是，那只能说你脑子好，爷眼光好，慧眼识珠。”
　　“小的谢爷栽培。”
　　“多谢就算了，爷还能图你什么？”
　　“爷仁心仁得。”
　　“咳咳咳……都说了，马屁别乱拍，每次听你说这类话着实胃疼。”
　　“……”
　　“你可知，爷为何栽培你？”
　　“小的不知。”
　　“人人都称爷为二爷，你可知原因？”
　　“知道一些，庄里似乎有过一位大爷？”
　　“嗯，如果他还在，就没爷什么事情了。都说爷能干，其实真正能干的是大爷，可惜天妒英才，早年一场疾病，说去就去了。”
　　“二爷……”
　　“大概是因为生病吧，最近时常梦见他。以前爷就和三爷没多大差别，好玩的很，大爷一个人撑着庄里，从来没喊过一句累，爷就想着当人家是好做的，等自己接手才知道，有多难。你觉得难吗？”
　　“小的觉得也很难。”
　　“你啊，根本不会说谎，一说谎眼睛就直闪。布庄里的事情你学起来一点不难，我听下面的管事说，你很快就完全上手了。想当年，我可是手忙脚乱了好几个月。”
　　“二爷，那会儿您年纪小。”
　　“哈哈……咳咳……你呀……”
　　“二爷，喝口水润润嗓子。”
　　“爷第一回见你的时候便觉着顺眼，这些日子更是有你在轻松了很多。爷想说的是，你虽然只是爷的贴身小厮，但爷从未这么看过你。我一直，把你放在对等的位置上，你可明白？”
　　端着杯子的手忽然有些抖，杯中之水已被饮尽，杯子却沉重的异乎寻常。这大半年以来，二爷对他是真的好，这个世上第一个对他这么好的人是小六，除此就是二爷了。可是，他进蓬莱布庄的目的一点不纯粹，虽说他尚未作出任何有害的事情，可是，到底不是以诚相交。二爷教的越多，他懂的越多，以后都不会用在蓬莱布庄上。
　　“吓着你了？我没交过朋友，也不懂怎么交朋友。不过我是真心的想要和你相交。”
　　“二爷，小的，不配。”
　　“刚还说你读过的书多，这是读太多读傻了吧？你该不会和那些老顽固一样，认为人与人相交要门当户对吧？”
　　撄宁摇头。
　　“亏你摇头，要是你点头，我真得以为自己错看你了。”
　　撄宁心想，早知道就点头了。
　　“你别压力，和你说这些就是让你安安心，不用害怕决断，有什么事我替你顶着，你且去做就是。”
　　“二爷……”
　　“怎么？感动了？感动就对爷更好些，爷还病着呢。”
　　“撄宁谢过二爷，此生能得二爷看中，是三生有幸。”
　　“行了行了，爷嘴里苦，去给爷那些梅子来。”二爷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
　　“是，二爷。”

　　二爷的病养了三个来月，期间三爷院里的人曾来报过说三爷的身子也不大好，因二爷还病着，就没报给二爷知晓，等二爷身子大好以后去探过三爷几回，每一回都带着郎中，郎中说可能因中了暑气，身子有些虚。二爷一想，自己病了许久，这一年生意又特别好，三爷可能受不住，一时不适也有可能，毕竟从小他是真的没苦过半日，于是吩咐下面的人，让他好好将养着。
　　三爷一将养，蓬莱布庄调色的事情就没人监管了。二爷每日里带着撄宁处理完事情，便又领着他进了调色房。
　　这是撄宁第一次来调色房，所谓的调色房不是一件简单的屋子，而是一个极大的院落，院子里种满了许许多多的花。三爷平日里就正是用这些花的汁液来调色，有些花的汁液看似没有颜色，与其他品种混合却能变成另外一种颜色，颜色如何，深浅如何，都需要一点点试出来。
　　当然蓬莱布庄染房里用的花中，大部分是外面采办的，完全靠自己种，实在是顾不上来。还在都是几十年的老生意，花种的供给一直很稳定。
　　看着满院子的花红柳绿，撄宁的头有些晕眩，这三爷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很不靠谱的样子，其实挺不容易的。
　　“我的三弟，很聪明，比大哥可能都不差，只是他的心思不愿花更多在这些俗事上。”
　　“三爷确实了不得，这调色师怕是不好做。”
　　“岂止不好做，百种花，千万种搭配，如果全靠人力去记忆，很容易就混乱了。对布庄而言，调色是最核心的机密，很多重要的配方根本不能记录下来，只能靠脑力强记。”
　　“啊？这怎么记得了？”
　　“我也觉得不可能，当年父亲教我们的时候，只有大哥一个人记得最清楚，我和三弟从来都只有挨打的份。父亲去了以后，这调色房是大哥管着，我和三弟偶尔帮点忙。后来大哥故去以后，我每日里被前院的事情弄的头昏脑涨的，根本无心也无力搞这调色房。三弟让我只管顾好前院，调色房的事交给他。我这才知道，原来小时候父亲交过的东西，他都记着。这几年，调色房的规模扩大了不少，颜色的配比更是多了不知道多少种。”
　　“三爷，竟这般厉害！”
　　“是啊，不夸张的说，蓬莱布庄，最重要的那个人，不是我，是他。”
　　“二爷，三爷虽然厉害，可您也不必妄自菲薄。”
　　“也是，还是进房里看看，好在平日里跟着三弟打下手的师傅们都是机灵人，要不然三弟一病，可真是麻烦了。”
　　房里的空间亦是很大，架子上摆了很多的瓶瓶罐罐，大小高矮不一样，瓶上只有序号标签。房里有三位老师傅，头发已花白，看年纪都是半百之上。
　　“院里的师傅年纪都大了，这一回因三弟大病，倒是给我们提了醒，该物色新一批的调色师，老师傅们一人带一个，等他们百年以后，这调色房里也不至于没人接管。”
　　“二爷考虑的是。”
　　“撄宁，你可愿在这调色房里待上一段时日？”
　　“二爷，若小的留在这里，您那里可怎么办？”
　　“让你留这里是爷存的私心，你的脑子，比起三弟只怕有过之而不及，只跟着我做小厮，一辈子就废了。”
　　“二爷……小的何德何能……”
　　“正是因我想爱惜你，才想让你多学一点，人活在这世道下其实很难，加上你腿脚不便，路比他人更是窄，调色的技艺，是布料行当的最高技艺。便是有一日你出了这个门，我护不上你，你也是能好好的活下去的。”
　　“二爷——”
　　“学好了才能真正成为爷的左臂右膀，这蓬莱布庄再也没人敢看轻你，你可懂？”
　　“二爷，小的明白，定不让您失望。”
　　“吴管事，这是爷的小厮，留他在这里几个月，平日好好关照。”
　　“二爷放心，小的定尽心尽力。”
　　“撄宁，还不多写吴管事。他是布庄里最好的调色师傅，跟着他算你三生有幸。”
　　“见过吴师傅。”
　　“嗯。”

　　撄宁留在调色房里学了三个月。对于调色这项技艺，三个月远是不够的，吴管事虽然应了二爷照拂他，到底不是认他做徒弟。三个月下来，撄宁不过是大体上了解配色的远离，简单如黑色，红色，绿色，蓝色能弄明白怎么调，当然这些也不是师傅们教的，他的工作是帮忙整理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师傅们调色会叫他按序号端瓶子，有些瓶子端的次数多，他便记住了。瓶子里装的都是各类花草的汁液，汁液的提取又是另一波人在管理，撄宁去取时看过几次，奈何关于花草的知识他缺乏的很，真的不是很明白。
　　在学习调色的过程里，撄宁生平第一次对自我产生怀疑。他不得不承认，术业有专攻，调色之于他，实在难了一点。好在了解了一个大概，知道怎么操作，如有有机会自己一项一项的试验，或许能学的快些。可惜，调色房的真正管事人是三爷，他在这里只能规规矩矩。
　　深秋时，二爷把他领了回去。上贡季临近，前院的事多了很多，二爷忙不来。蓬莱布庄每一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上贡。王城里布料全是蓬莱布庄特供，布庄大约需要耗费两到三月的时间，准备大批的布料，然后由主事人亲自送往王城。之所以必须是主事人亲自前往，盖因为送往王城的不仅仅是布料，还有大批的银两。蓬莱布庄每年送进王城的银子，数额巨大，于是，主事人会被王城留下来参加赏赐宴。宴上王亲现，对于一年里对东越做成贡献的朝臣，或者其他人给予奖赏。赏赐宴上，蓬莱布庄上贡的布料若是得王和王后的喜爱，王便会当堂赞美一番。这番赞美一传十十传百，开春时蓬莱布庄的生意将极好。
　　往年蓬莱布庄的两位主事人会同去王城，今年因为三爷身体欠佳，可能无力前往，固二爷早早召回撄宁，准备上贡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