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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流水 ...

  •   第二日清晨,全体一年丙班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去上课,当然是你嘲笑我,我嘲笑你,闹的很是欢快。
      有人说过,人在年轻时结下的情谊最真挚,只因此间未染俗欲,又因初相见,心上还无尘。
      日子便在这样的笑闹声中一帧帧的翻过去。撄宁每个休假日都会回到临书镇上,家里的三件茅草棚挂上了新牌匾,小六自己磨的,字是撄宁写的,很丑,题为陋室。
      院子里中了很多菜,青菜白菜,一些撄宁认不出来的菜。养了一窝子,一只只,圆滚滚的,很有意思。小六把院里的青石板路重新修正了一遍,院里挖了排水的渠沟,有一次在家中遇上大雨,撄宁便发现沟渠的妙处。小六说冬天太冷,篱笆上的青藤爬不起来,等来年春暖时,家里的篱笆爬满青藤,待种上几株迎春花,必然是极美的。撄宁很期待小六口中描摹的院子,等到春暖花开之时,两人于院中煮上一户山泉,沏上一壶绿茶,观山赏花,饮茶下棋,何等的风情惬意。
      忙了一个月左右的时候,小六已把陋室整理的很好,屋里的碗筷都是小六自己打磨的,小六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自己做还能省些银两,两个房间收拾的极为干净,相比小六空空的只是一张床的屋子,撄宁的屋子便要诗情画意写,书架,屏风,书桌,笔墨纸砚,和学堂的宿舍很相似,窗台上摆了一个瓶,小六说花开时摘上几朵插上,屋里一定很香。床上的褥子,每一次撄宁回来的时候,定是一股子太阳的香味。
      小六把陋室收整的极好,把他照顾的也极好。
      十二月时,天更冷了,临书镇靠山而建的陋室更是冷的直哆嗦,撄宁乘着休假的日子和小六依着北方的模子砌了一个热炕,冷的时候烧上炕,睡在上面很好。
      有一回撄宁晚上赶回来是,看到坐在炕上的小六呆滞的看着窗外,似乎做成了一块石头。撄宁便知道,独自在家的小六很寂寞,他忽然很想知道,变成他家仆前的小六是何样子,是这样的好像灵魂已出窍般的空茫吗?
      那一天他没有踏进陋室,踏着寒凉如霜的月色,他走回学堂,去了藏书楼,精心挑了几册书,隔日带回给小六。当日小六的神情,撄宁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的眼睛像是北方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明亮而闪耀。此后的两人,撄宁在学堂里苦读,小六在家中苦读,撄宁在学堂练字,小六在家中练字,休息日时撄宁给小六做些指导,两人的字写的越见相似。

      相比较撄宁每七曜回一次家,一年丙班很多人离家太远,轮上日曜日休息只能去镇上玩耍,灯红酒绿的余杭城,常常让很多人流连忘返,以至于月曜日的早晨缺席,好在月曜日的早晨第一课,是林夫子授的乐课,常常夫子踏进门的时候宿醉还未醒,舌头打架着点名,只要下面传来“在”的回音,林夫子便在到课本上打个勾,如此自然是来的人帮没来的人喊到。撄宁大概是唯一一个每课皆到的学生,最离谱的一日,撄宁一个人喊了十次“到”,夫子竟无所察觉,打完勾点了一片大字让学生们临摹,便睡了过去。所以,若论最受欢迎夫子,必然是林夫子是也。
      有最受欢迎的,必然是有最讨厌的。经过上一回被罚事件,学生们对严夫子的印象最差,当初三日后上交罚抄本,无人一人通过,理由是字太丑。于是抄了第二轮,第二轮仍然有半数不认可,于是抄了第三轮,到第三轮时只余撄宁一人未通过,理由还是字太丑。为此,撄宁受了不少嘲笑,人人都来指点他写字,正是因此,他花了很大的心思在写字上,每一日必不少于一个时辰,轮到日曜日时,更是能写上一天之久。
      射御之课,撄宁在班上一直平平,射科好些,小时候山上打猎的经验多,准头还算不错,御科差些,身板小,上马都折腾了月余,自然又是班里的一场笑话。
      教授乐的是位半老的妇人,原是官家的琴师,因琴艺出众而被请来学堂做教习。听说至今未嫁。撄宁不懂琴艺,学了个把月等于没学,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与乐之一道上实无天赋。承认自己于此无能为力,撄宁便放弃钻研,每逢乐课他便读书,藏书楼的书有上千册,他即便七曜读一本,四年也不多两百多本,来不及。
      撄宁读的最好的科是数科,像是一个天生会算的人,教习教授的东西他听一遍就懂,几乎不占用学习的时间。
      学堂每一年的评考,六科成绩,三科甲等以上便能往上转一个班,五科甲等以上能升甲班,撄宁盘算了一下,他若是想去甲班,需得除乐科以外的五科都上甲等才行。自然,他需要更努力才行。

      转眼便临近年关,学堂放假一月,离的远的学生如果提早打申请,能早走十日,所以还没到放假,班里只剩下撄宁一人。夫子们亦陆续离家归家,十二月时,原本空荡的学堂更显空荡,如今不用分开时辰上下课也不能遇到其他班的人了。
      也就是这个时间段,撄宁认识了林夫子。这里的认识,自然不是之前每日上下课的认识,而是上升到一个人与另一人相交的认识。
      御射科的夫子归家去了,一年丙班的学生只有撄宁一人,他整日留在堂上自习,看书写字久了,肩膀疼痛,他起身出了课堂,天空飘起细小的雪花。两年了吧,还真有些怀念这样的景致,一天地的白,远望而去,不过几棵枯树矗立在茫茫的天地里。原来,东越也下雪,却不知道富饶而秀美的余杭被大雪所覆盖是何样的美不胜收。
      走到后山的西湖边,风吹的一湖的波光粼粼,美则美矣,实在是冷的受不住,正想着还是回去继续写字算了,却瞥见一人,于西湖边上垂钓。此情此情,如诗中所云,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林夫子没有在舟上,他住在冰冷的大地上,手中擎着一壶酒,手中倒是真的握了一柄鱼竿,随意的架在膝上。寒风白雪中,喝着酒的林夫子,不知道么的,美成了一幅画。
      静美,苍凉。
      湖边的少年,立在飞雪飘扬的湖边,看一老者垂钓,亦是一副很美的画。
      “额……我记得你,你是一年丙班的,谁谁谁……”
      “撄宁见过林夫子。”
      “嗯,怎么还没归家去?”
      “家在临书镇,不急。”
      “既然不急,就陪老头子我一起钓鱼吧。”
      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湖边,迎面一阵冷风,吹的撄宁默默打了一个寒颤。
      “林夫子,这么冷的天,能钓到鱼吗?”
      “你钓过?”
      “学生没有。”
      “既然没有,你怎么知道钓不着鱼?”
      “学生失言。”
      “现在的年轻人,做事总是这般着急。这天底下的事,常常是急而无成,正所谓欲速则不达,不如平心静气,反倒是水到渠成。就和你的字一般,字里行间总是透着几分着急,一急字韵便没有了。”
      “学生受教。”撄宁总以为林夫子上课不过是混日子,却不想看起来总是醉意浓烈,其实心比明镜。
      “年纪轻轻,愿意花力气练字,还算是孺子可教。”
      “夫子谬赞。”
      “既然赞了你,是不是应该出点什么孝敬一下夫子?”
      “……”“学生袋中并无什么值钱的物件。”
      “孺子不可教也。”
      “……”
      “明日学堂还不放假吧?”
      “不放。”
      “夫子还在此处垂钓,记得带瓶酒来。至于今日吗,等会儿钓到鱼给我洗洗烤烤。”
      这天钓不上鱼的吧,……思绪未落,竟有鱼咬勾,撄宁眼疾手快的拎起夫子膝上的鱼竿,一条好大的鱼挂在勾上。
      哈哈,让你贪吃,只能被夫子吃了。少年熟练的处理干净鱼,捡了几根干燥的枯枝,撑起简易的架子,串上鱼,点火。
      夫子壶中的酒未尽,鱼已飘香,香的直让人流口水。
      “可惜没有盐。”
      夫子默默递上一物,撄宁打开一闻,竟是孜然粉,洒在鱼身上,撄宁默默咽了口水。
      夫子接过鲜美滚烫的雨,美美的吃了起来:“鱼不大,就分你了,你可以走了,记得明日带酒来。”
      ……
      明日撄宁果然是带了酒,学堂已是半关门状态,晚上不能出行的规矩无人监管,自然形同虚设。撄宁晚上大摇大摆的出了门,回陋室和小六一起吃了火锅,吃完两人上街买了一壶酒,小六听说是学堂的夫子要喝,便说明日他去余杭买几瓶好的。
      “用不着,余杭的酒太贵了。”
      “爷,该省的地方咱们决不能浪费,可不能省的决不能省。”
      “不过是给贪嘴的夫子买瓶酒,怎么就不能省了?”
      “就算是平常的夫子,弟子孝敬也要用上好酒,何况是学堂的夫子?”
      “学堂的夫子怎么了?”
      “东越就一所学堂,学堂里的夫子不过十来人,爷。”
      小六知道自己爷还不能懂这些,不过没关系,他懂就行。明日他定是会进城去买余杭最好的酒,再贵也买。
      有时候,低到尘埃里的人想要巴结人,难的令人难以想象,而今,巴结的机会送上门,应该珍惜。

      雪下了一整个夜晚,早晨时,地面和屋舍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青砖,白雪,美不胜收。撄宁领着两壶酒,走在临书镇的大街上,因时辰尚早,大部门铺子没开门,只有两个早点摊前,冒着白白的烟,卖包子的老板搓着冰冷的手,吆喝着“快来买,又热又大的包子,刚出炉的包子……”
      撄宁去了藏书楼,还了近日的书,重新选了几册,临近中午的时他领着两壶酒往西湖去。雪已经停了,天阴沉,湖边很多积雪,林夫字仍然坐在昨日的位置,一杆鱼竿,手中无酒。
      “总算来了,酒。”
      撄宁递上两壶酒。
      “昨日我要了一壶,你附赠了一壶,不错不错。”
      “撄宁见过夫子。”
      “撄宁者,撄而后成者。好名字,谁给你取的?”
      “一位故去多年的长辈。”
      “看你的样子倒不像出自大家,名字倒是比大家取的还好。”
      “谢夫子。”
      “今日雪景极美,不如赋文一篇?”
      “学生愚钝……”
      “你想进甲班吗?”
      “想。”
      “还算老实。”
      “……”
      “所谓书,不是说你写了一手好字便能得个甲等,字不过是基础,如果写不出好文章,再好看的字也不管用。”
      “文章?”
      “文好字好是为绝,文好字不好是为才,字好文不好是庸才,文字皆不好不如回家种田。”
      “这酒味道不够,时间不到,不好。”
      “明日必定带上好酒。”
      “哦?那我可等着,别让我失望。今日就凑活着喝喝。”
      撄宁很庆幸昨日小六坚持去余杭买酒。
      “千古文章,不是人人能写的出来,夫子我也没这个本事。”
      “很难吗?”
      “不是难,是天赋。有些人胸中自由文章,稍加点拨就能下笔如有神,有些人却是无论怎么写都是狗屁不通烂文一篇。好文章不是教出来,是靠悟出来的。”
      “那岂不是学不会?”
      “非也,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如何悟,便是从前人的好文章里悟。”
      “多读书?”
      “非也,书读多了容易变呆子。”
      “学生不懂。”
      “看在明日好酒的份上,我便多说两句。读书百遍,其义自现。此为一层。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此为第二层。纸上得来终觉浅。此为第三层。懂吗?”
      “不懂……”
      “所谓读书,……”
      西湖的水面平静如镜,远远观去,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老人,少年,两壶酒,两尾鱼,老人谆谆教导,少年急急渴求。
      当日回家,撄宁极力的赞美了小六,夸他高瞻远瞩,有预见之才。小六扛了好大一缸子酒回来,肩膀被粗劣的绳子勒破了皮,但是他一点儿不觉疼,一边将酒分装进小瓶子,一边听爷讲林夫子的书课。
      接下来的好几日,撄宁每日都带着天香居的一壶陈年女儿红去见林夫子,林夫子很高兴,一高兴喝的有些多,喝的多了便管不住嘴,说的就多,撄宁很是受教。
      转眼便是放假的日子,撄宁很舍不得离开学院,他还想多听听夫子讲课,乘着夫子喝的兴起,很是惋惜的和夫子告别。
      “林夫子,明日便是大休,撄宁要归家去,不能给夫子带酒了。”
      “说的好像家里有带不完的酒似的。”
      “确实没有很不完的酒,不过是小六买了好大一坛,如今还剩下大半坛,只能过年时学生和小六自己喝了。”
      “还有大半坛?!自己喝?!你家在哪儿?”
      “临书镇靠后山的三间草棚。”
      “那里啊,我认识,有空我便去找你。”
      “夫子认识?”
      “很多年前经常去。”
      撄宁忽然想起小六说过,陋室之前的屋主曾经在学堂求学,原来竟是夫子的旧识。
      “那学生在家扫榻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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