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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小六 ...

  •   撄宁正走在回斧头县的路上,此时距春天已过去六月。
      天气很炎热,城墙被烈日晒得发烫,人没法再靠着墙面,甚至没法蜷在墙角下。行动灵活的人循着近处的树荫下继续蜷着,城外每日供的清水无法满足流民,许多动弹不便的人有时候甚至一日无水喝。
      小六便是如此。一日滴水未进,日头盛的中午,他觉得很渴,渴的嗓子几乎要烧起来,几个时辰以后,嗓子不再烧,只是干,干到疼。他试着吞咽口水润一润喉,却是连口水也没有。
      这般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好几日。前几日好能动弹一会儿,好歹喝过几口水,尝过忌口粥。昨日起,他是连动弹都不行了,旁边的人看他可怜,给他的破碗匀了几口水,半夜时喝完了。
      他知道,自己怕是熬不到下一年的开春。城墙面的热浪一阵阵的袭着他的后背,许多人叫着热或者烫,他其实觉得还好,觉得温暖,这热的蚊子都活不下去的伏天,他感到有些寒。
      自从这个春天,小六的身体便开始变差,原先虽然也不好,但至少能活下来。而今,是每况越下,说不准下一日便被人抬了山里去。
      最近常常做梦,有很久以前被埋葬的过往,也有撄宁。
      小六并不叫小六,他的本命叫做顾留。南楚的郢都一顾姓人家,乃大户,顾留便是出生于此。他的爷爷是族长的弟弟,长大开户,官至三品。待成婚养育子嗣后不久生了疾病,儿子不足五岁便命归西天。顾留的父亲很争气,承了父亲的路子,十六岁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只是顾家的这一脉仿佛遭受了诅咒般,又是新婚育子后不久,连名字都未给小儿取便意外身亡,母亲悲痛万分,给儿子取名留,抚养至七岁,三尺白绫悬了梁。
      顾留七岁时,父母皆故去,族里的亲人们,忽然变成了食人的狼,堂前的白幡未曾取下,家中的财产已然充了公,独留下顾留一人,站在空空如也的灵台无人看顾。
      顾留,真的成了留下的那一人。然后他选择忘记本名,只称自己小六,离开空无一人的家,流浪而去。
      此后的几年,顾留成了弃儿,留荡在郢都的大街小巷。直到听到有人说,去东越说不准能有一条活路,他跟着流民的队伍,走了许久才到东越最东的宣城,斧头县。一路上,死去了许许多多的南楚人,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有怎样的过去,如同这些人也不知道他是谁,有怎样的过去。看多了死亡,他便无比的畏惧死亡,畏惧着某一日悄无声息的死去,仿佛从来不曾活过一般。
      他是如此的憎恨,这种连蝼蚁都比不上的生活。

      可他终于是要死了,临死之前他最常想起的人是撄宁,这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因为想来东越而来了东越,因为想进城而进了城,幸运的犹如神助般。也是,这个世间有如同他般被上天舍弃的人,自然也有想撄宁一般被上天眷顾的人。
      他嫉妒他,羡慕他,想念他。
      想念他临行前许下的那个诺言,只是是不是真有一天他能带他离开这般活着不如死去的日子?真有那一天时他是否还能活着?
      这般想着的小六,因为饥饿和干渴,疾病和虚弱,越发恍惚起来。

      撄宁顺利的回到家,陈阿三不在,灶台里是冷的,没有吃食。摸了一把灶台,上面积了一层灰,显然已经有好几日没有人回来过。
      根据《学堂秘籍》上言,学堂录取考试的结果公示将在考试结束以后的半月内,余杭自然是有消息,传到宣城,再到斧头县,估计得一个月。撄宁自然在宣城等这么久,他不像其他人,有这般银钱等的起。这么一想,他算了算还剩下的钱,撑不到下一年的开考。看来,得找个工作存些钱才是。
      只是,他除了能劈柴,好像没什么别的本事。这么一想,他便真的每日劈了柴,拿到集市上去卖,每一日不过挣几个铜板,到也没觉得不好。劈柴无聊的时候,他甚至会想想,如果真考不上学堂,这般日子也过得。
      一月期间,陈阿三上半月回过两次,碰上撄宁时不过打了个招呼,又匆匆离去。半月未见,陈阿三像是变了个人,大约是挣了钱,身上穿着新衣,料子虽然不算好,但是体面了很多,约莫过的还不错。
      下半月,陈阿三未曾回来过。

      一月一晃而过,公示在即,某一日,撄宁卖柴回来的路上,想着明日早晨先去公示栏看一看,结果是否出来。才到家门口,两个衙役,报名登记的老大人等在门口,看情形已有多时。
      一瞬间,撄宁就猜着结果,果不其然,几人一看到他,立刻迎了上来,拱手道恭喜,撄宁即刻回礼。老大人递了一封已拆开的文书,撄宁掏出来一看,是他的入学证明,上面端正的写着撄宁两个字,以及入学的时间和地点。
      撄宁再次写过几人,想起口袋里今日卖柴所余的十枚铜钱,一把掏了出来,全塞给了老大人,老大人又赶紧塞了回来。
      “不敢当,不敢当。明日请先生来县衙一趟,办理一下身份变更手续,带上原文牒。等手续一办,先生的身份就变更成士子,以后便能立户,蓄奴仆。”
      “好的,明日大早在下便前往县衙办理变更,劳烦老大人亲自跑一趟,谢谢您。”
      “哪里,哪里。那先生早点歇息,咋们先走了。”
      “大人们慢走。”撄宁放下手里的捆绳,准备送老人们出去。
      “留步,留步。”还不待撄宁返身,老大人和衙役已经出门。
      门外站着陈阿三,目送着几位大人离去。
      “陈哥,你回来啦。”
      “这是?”
      “哦,衙役们过来送个东西。”
      “送东西?谁这么大的排场?”陈阿三的这句话听起来有几分别扭,撄宁倒是没注意,他朝着陈阿三扬了扬手里的文书,表示就是他手上的东西。
      陈阿三的目光晦涩,盯着撄宁手上的东西没有说话。
      “陈哥,晚上我打算烧点粥喝,一起吗?”
      “恭喜你了,从此辉煌腾达。”
      “辉煌腾达,陈哥你说笑了,就是能去读书而已——”
      “能让衙役给你送东西,还不是辉煌腾达?那要怎么样才算辉煌腾达?!”
      天边的太阳已渐渐被西天吞没,露出半个昏黄的脸,陈阿三背着夕阳站在门口,撄宁看不清他的脸。
      陈阿三也不能看到自己的脸,但是想来一定不是很好看。他能看清撄宁的脸,笑的很好看。这几日他都路过集市,看到卖柴的撄宁,笑的很好看。
      他记得那一日的清晨,少年独自坐在石头上,双眼含泪的寂寞,仿佛是被抛弃的小狗子,他以为,少年和自己是同一类人。原来,并不是。
      这些日子里,他在铺子想尽办法的讨好城里人,像是一条最卑贱的狗,被他们任意的使唤和践踏,以为终于是换取几分另眼相看,却不过是这些人眼里的笑话。
      他不过是想多学点东西,不想像那个老人一般,十年二十年的没有出头之日,他不想就此穷困到老死。可惜,事与愿违,所有他急于获取的东西都离他越渐遥远,连那个老人也变得不愿意搭理他。
      他有什么错,去的比谁都早,比谁都勤快,比谁都听话,可是,什么用都没有。他只能扛木头,一直扛木头。
      撄宁回答不了陈阿三的质问,他只能露出憨直的笑容,抓了抓脑袋。继而还问着:“喝粥吗?”
      “不喝!”陈阿三回了自己的屋,狠狠的搭上门,破败的木门经猛烈的撞击显出几分脆弱之感来。
      人生便是如此,很多人一起出发,走不了多久,和你同行的人说不准能搭上便车,超到很前头。你加快脚步,试图追赶,不多时便力不从心。再一段路程,后面年轻的人赶了上来,你却老了,越来越多的人走到你的前面,而你,只能在后面拼命的追赶。殊不知,你早已什么都追不上了。

      第二日天大亮时撄宁才出发,文书上写着十一月一日到学堂办理报到即可,如今不过九月十五,尚早。
      身份变更办理的极为顺利,今日的衙役仿佛换了一批人,态度极为殷勤,老大人办理的速度更是和年龄不符,他到的时候身份变更文书已经准备妥当,只等他签字画押。片刻功夫他拿到新的官牒,信息和原本的一样,只是多了一条学生的身份。这边是萱草堂中年男子说,人人争抢破头想要的东西。除了文书,他还拿到六十两银子,五十两是宣城对考上学堂学生的奖励,十两是斧头县的独立奖励。
      上一回进衙门时他身上不过两块碎银子,今日他有了六十两的家底。难怪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诚不我欺也。
      离开县衙前,他问了老大人,现在的他是不是能有仆役了?
      “当然,作为士子,先生至多可以养两个仆役。”
      “那要去哪里找仆役呢?”
      “先生可去市场,有专门的地方可买。”
      “不知在下是否可以去城外挑一个?”
      老大人露出了然的微笑,点头回答:“自然是可以的。”
      “可以?”撄宁倒是有些惊讶,他不过是试探性的一问,却不想真的是可以的。
      “县衙出个手书给先生,先生您去城门交给守城官即可。挑了人您带到县衙,录个档,纹个印即可。”老大人拿了纸笔开始写手书,盖了县衙的印便交给撄宁。

      出了县衙的门,撄宁并未着急出城,反而拐了个道去了趟萱草堂。他觉得该去便去了。萱草堂里一如既往的无人,和宣城里人声鼎沸的书铺相比,真是冷清的够可以。
      中年男子依然窝在柜台后头,看着好似终年都不会释手的一本书。
      “在下一直很好奇,大侠您看的是何书?”
      “自然是好书。”中年男子没抬头,倒是懒懒的答了一句。
      “什么样的好书?若是真好,在下也来读一读。”
      “自然是不适合你读的好书。”
      “……”
      “有一阵子没见着你,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算是一点好事吧。”
      “哦?”中年男子抬起了头,显然他对于撄宁的好事极为感兴趣。
      “过两日我便要出发前去余杭。”
      “余杭?”中年男子歪了歪头,一时有些没明白,不过随即又露出了然的微笑:“恭喜,恭喜啊。”
      “托福,托福。”撄宁连连作揖。
      “既然考上了学堂,还来我这破书屋作甚?”中年男子忽然正襟危坐,厉声一问。
      “首先,您这书铺一点儿不破,其次,在下前来自然是感谢先生之前的提点之恩。”
      “首先,感谢你的赞美,其次,当不起恩情之说。且回吧。”说着摆了摆手,做出一副谢客的模样。
      “在下真心实意,拜谢先生。”撄宁做了一个深揖。
      “行了行了,我最受不住这种,赶紧的,有话说话。”
      “先生乃神人,怎知在下有事相询?”
      中年男子差点想把手里的好书扔到撄宁的头上,年纪轻轻的一副吃定他的模样,实在有些让人牙痒痒。
      “在下有一朋友,在城门外守了四年,尚不能如愿进来。不知先生可有解法?”
      “既然四年都进不来,不如别进来了。”
      “可他很想进来,在下也想帮他进来。”
      “那就去啊。在我这里费什么话。”
      “在下今早问了县衙的老大人,若是跟着在下进来,只能是奴役。”
      “你舍不得?”
      “非也,他是在下的朋友,奴役之法怕是不妥。”
      “妥不妥你该去问他,不是问我。”
      “……”
      “这世间,有时候为了得到一些东西,必然先要付出一些东西,端看你想要的东西值不值得。你不是他,何能知他所思?”
      撄宁沉默了许久,再问:“若为奴役,终身为奴役?”
      “若是为奴役,终身为奴役。”中年男子停顿了片刻,复又说道:“入了奴籍,他的左手腕上将被纹上一个烙印,无法除去。”
      “谢先生指点,撄宁承蒙您照顾许久,不甚感谢。若是朋友愿来,定当带他再来拜谢。”说完便欠身而去。
      “诶,不——”用了啊……

      天真是热,虽然已是九月,热度毫无退散的意味,撄宁生在极北之地,很不习惯这样的闷热,他还是更适应冬天,虽然冷,却觉得能忍受。
      小六不知是否还好,这么热的天,城墙脚下该是更热,这么一想,他不由的加快脚步。
      很多事情常常如此,不想时仿佛没有这一回事,一日两日十天半月不在心上。但一上心头,便再难放下,恨不能立刻如何才好。
      半年有余,撄宁极少想念小六,原以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份情谊,却原来,他始终在那里,尽管很少想起。
      眨眼到了城门,撄宁把县衙的手书交给守城官,便出了城门往旧地而去。小六瘦的不成人形,半年前的他很瘦,却没有这般的瘦,现在的他瘦的脱了型,只剩下一身的骨头。整个人半倒在墙边,眼睛闭着,似乎睡着了。
      “小六?”撄宁唤了几声,没有回应,他摸了摸小六的头,这才觉得不好,额头烫的很,显然不是睡着,而是失去意识。

      此时的小六不是很好,这两日他总能梦见故去的父母,老人们常说,当你一直看到故去的人,其实是他们来接你。这么一想,其实也好,死去如果意外着和亲人重逢,那么死亡或许不再可怕。
      这世间早已无人在意他的生死,即便当下立刻死了,也不会有人为他留半滴眼泪,这么一算,活着有何盼头?倒不如死了干净啊。
      然而人便是如此,活着是那么的痛苦,朝不保夕却还是挣扎着想要活下去。
      他,不想死。
      迷离之际,他似乎看见有人自远方而来,正在唤他的名字。他想,大概是黑白无常到了,如果他应了,是不是就该上路了?

      撄宁扔了一两银子给守城官,守城官进程叫了辆马车,帮忙把小六抬上马车。
      抬人的时候,摸进手里的只有骨头,不过半年的光景,却把一个人熬成了这般。
      马车并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城里的医馆,大夫诊了许久,说再晚上一点怕是一命呜呼。好在算幸运,来得及捡回一条命。
      小六在医馆躺了十日才恢复意识,身上被清洗干净,因为痒被他抓破很久的疮不觉得疼了,反倒和早前一般,有些痒。他试着动了动手,想去挠一挠。
      一只温润的手按住了他冰凉的手。
      “别动,都结痂了,不能抓。”
      小六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人,是撄宁。
      “你……咳咳”
      “喝点水,润润嗓子,之前你意识不清,药都难喂,更别说水了。如今醒来,能自己喝,就多喝点吧。”
      撄宁扶起小六,喂他喝了一碗水。
      “我没死?”
      “嗯,差点死了。”
      “是你救了我?”
      “可不是,再晚一点,就该给你收尸了。”
      “谢谢。”
      “哈~不用不用啊。”
      “这里是哪里?”
      “医院。”
      “城里的医馆?”
      “自然是城里的医馆。”
      “可,我是怎么进的城?”
      撄宁忽然便沉默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小六。在当时,带他来医馆是唯一的选择,可是,这个选择不是小六自己做的,而是他提小六做的。
      “怎么了?撄宁。”
      “对不起,当时我没法问你,只能替你做决定,你,不要怨我。”
      “什么怨你,我该谢谢你才是,你救了我的命。”
      撄宁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文书,这是小六的文书,上面写着:撄小六,十五岁,原南楚人,现东越撄宁家仆。
      小六接过文书,看了许久。
      撄宁从未问过小六是否识字,但他知道,他是识字的。
      小六挣扎着起来,撄宁想要去扶他,小六拒绝了。撄宁后退了两步。小六挣扎着站了起来,朝着撄宁深深的弯下身:
      “爷。”
      自从,小六成了撄宁的贴身仆役,此后不管撄宁在哪里,他的身边总是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仆役,一生未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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