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识金鳞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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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初识金鳞台
“哟，这是哪户姑娘攀高枝了？”
“莫家不是只有两个不顶事的儿子么？”
沉寂了数十年的莫家庄，今日向晓竟门庭若市。
辰时未至，一大队金光灿灿的车马噔噔叩响了地处兰陵清河交界的莫府大门。
仆役们鱼贯而入，搬入好些口满载绸缎珠宝的樟木箱笼；后面跟着三五婢女，托着几个嵌着缠丝玛瑙的衣匣子；仿佛迎娶新娘一般。
不消半个时辰，一位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被婢女们簇拥着出来，如傅粉何郎，朱唇皓齿，嘴角若新月上勾，然而灿灿星眸却也掩不住满面的仓皇无措。他来不及四下里张望寻人，就被仆役们前呼后拥地扶上金辇玉鞭的宝马雕花车厢。
“公子还需带些什么？”满脸褶子堆笑的老者问道。
名唤莫玄羽的少年怯生生问：“可、可否带上娘亲……”
见老者面露难色，他忙摆手嗫嚅，“稚子戏言，先生不要当真。”
强笑缩回轿中，少年掀起窗牖绉纱帘一角，定定望向大门石阶上，扬眉吐气的母亲，笑间妒火中烧的姨母，及掌中牵着的，懑如河豚的小表弟。
“母亲终得过上些好日子了。”指尖紧捏金色华服的袖口，莫玄羽心里默道。
府邸并人影渐远，少年眼睫下氤氲起了水汽，忆起母亲的旧话，“你天生笑靥，讨人喜欢，卜卦的先生说了，将来必是贵不可言。”
咬了咬下唇，在轻微起伏的车厢中，莫玄羽努力撑开个笑容。
雪白的牡丹花海延绵无尽。
其间，
华裳妇人与金冠仙首笑语晏晏，和鸣锵锵；
剑胆琴心的少宗主佩剑负弓，大步流星；
战功赫赫的大将军金革铮铮，相随左右；
涤荡邪祟的众修士衣袂翻飞，紧跟其后。
好一片派浩浩汤汤的景象。
“公子……公子？”被连声唤醒，莫玄羽惊觉已睡去好几个时辰，方才情境，不过黄粱一梦。
已薄暮了。
他赶忙擦了擦眼睛，从轿子里一跃而下，跟着老者快步进了一间偏殿。
尧阶条案旁，兰陵宗主金光善正同旁交代着些什么。
他身被金星雪浪袍，头戴金冠，听闻脚步声，转过脸来，眉心一点朱砂殷红得像要渗出血。金宗主眯起笑眼道：“我儿，已经这么大了。”
“父亲——”莫玄羽心记母亲教导的礼数，在阶下规规矩矩作了个揖。
“百日后便是清谈会了，犬子须劳您上个心。围猎拔不得头筹，他也得进个十甲。”
金宗主对引见老者说罢，转而向少年道，“得了功名，你认祖归宗才能名正言顺。等拜了祖宗，你便冠以金氏，不用再委屈姓莫啦。”
虽说更名改姓理所应当，但当真听到这话，莫玄羽仍怔了怔。“咯啦”一声，心房的某个角落，传来了轻微碎裂的声音。仿佛有种错觉，舍弃了莫姓，便连着母子恩情也一并割舍了一般。他想抓住这背身而过的十四年倚仗，十四年舔犊深情，伸出手，却尽是徒劳。
十四岁的少年咽了咽喉咙，胸内混杂着莫名的悲戚，一时竟忘了应答。
不过金光善也不打算续谈，扬扬手道：“你也累了吧，早些休息。”叫人领莫玄羽去了住处。
眼见孩子没于夜色，金光善把玩着新进贡的翡翠茶瓯，盯着建言瞭望台的陈词，低声自语道：
“我这人平生最恨的，不过是被人要挟。那姓温的逼我作监察寮，是何下场？勾栏竖子，贪念甚么名分！”
说罢，将指间茶盏捏个粉碎。
莫玄羽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被褥厚实温暖，但他却总觉春末尚寒。
想来已住进金鳞台，却连传言中的金碧辉煌都未曾窥探一斑，不免心痒；又恐惊扰了值夜当差，便披衣起身轻悄悄翻出窗台。
冷夜的金鳞台灯火通明，如说书先生口中的不夜天城。
玉宇琼楼鳞次栉比，雕梁画栋曲径通幽。一路乱花迷人眼，少年竟失了方向，回过神来，四下里无一家丁。
这时，一个哼着小曲的身影，在花圃尽头的阴影里快活地走着。
莫玄羽估摸着年纪相仿，欲上前问路，又恐拙眼不识贵胄，凭白遭一番折辱，只得掂轻脚步，远远跟在后面。
不料越走越是人烟稀少，远处几只乌鸦猛然自树顶窜起，嘎嘎地飞走了。灯也渐渐少了，最后仅有些火把，在小路尽头噼里啪啦燃着作响。嘶哑之声隐于夜幕，似有还无，教人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
莫玄羽心里发怵，欲折回却不记来路，只得壮了胆跟得近些。
渐渐地视野开阔，露出些许青黑屋檐角。少年见了建筑，心道该有人了，松了口气。
岂料“啊——”的低吼刺破寂静，续而怪音如潮水涌入耳识，似猛禽相争野兽互搏。
莫玄羽定睛一看，登时魂飞魄散！
众多尸体断肢缺首，在清冷月光与扑朔火光照映下，残影晦暗不明地闯入眼来。
状似校场的开阔地上竖起一圈围栏，里面尽是凶尸撕咬斗殴。他们浑然不觉身死，咆哮着攻击对方。然唇齿大张大阖，竟发不出太多声音，反洒落一地黑血。
莫玄羽虽为仙门血脉，凶尸阅历却止步逸事杂谈。
他颇得家主外公喜爱，庶出却日子过得不差。在娘亲的看护下，他只管练剑习字，年已二七竟不知如何结丹，诳论夜猎斩妖降魔。
眼前光景激得他叫出了声。
那蹦蹦跳跳哼小曲的少年猛然转身，探过三指一屈狠狠捏住他的脖子！
莫玄羽吓得紧闭双眼，跌坐在地。脑海里奔腾着厉鬼撕咬活物凶神恶煞的模样。近在咫尺，一道活泼略带着童稚的嗓音揶揄道：
“跟了我这许久。说吧！哪家派来的？”
他颤巍巍地缓张双眼，看到一张露出尖尖小虎牙、天真烂漫笑着的少年脸。
那脸好整以暇地戏弄道：“知道你也不肯说，这舌头也就没用啦。”
莫玄羽只当是少年的玩笑话，正待调侃回去，冷不防嘴巴被强行撬开，吃痛得声泪俱下。
“快住手！成美。”壁上金光纵过，被唤做成美的虎牙少年足尖轻点，避开抽来的软剑，悠然落定在侧。
“成美是谁？”他没好气地瞪了来人一眼。
莫玄羽抬头望去，只见得一朵璀璨的金星雪浪，在火光中盛放。他泪眼朦胧，欲抬手摸拭，却发现浑身颤抖，动弹不得。
金星雪浪轻叹一声，越过莫玄羽，向虎牙少年道：“宗主在找你。”
虎牙少年鼻翼一哼，手枕脑后，大摇大摆离开了。临到校场边缘，他懒洋洋道：
“我要去栎阳玩几日，不必跟来收尸了。”
言罢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迈入暗影中。
“能站起来吗？”
和煦的嗓音如春风化雨，伴着周身清幽花香沁入心脾，解开了束缚莫玄羽名为“恐惧”的枷锁。手不疾不徐地伸过来，托起少年的手，轻巧巧一提，莫玄羽便借势站了起来。
怎奈腿还是有些发软，他一个踉跄险些又跌下去，来人忙翻手展臂护住他。这样一折腾，莫玄羽眼中残着的泪，终盛不住，扑簌簌落将下来。
“怎么？哪里伤着了？”头顶的声音关切问道。
莫玄羽眼眸清明了几分，视线顺着人声往上爬，入眼的是眉心一点朱砂，发冠一顶软帽。
这特征他心中摹过千万次，那是属于他朝思暮想的射日英雄，他日日仰望的神明——金光瑶。与久盼的神明相遇，竟是在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甚至如弱女子般被保护，莫玄羽窘迫难当。
但思及父亲的冷漠，母亲也不能再伴身旁，十四岁的少年胸中一凉，孤立无援比初遇凶尸的恐惧更排山倒海向他奔袭而来。
温暖的胸膛似乎成了他在这料峭寒夜最后的依靠，无处可去的悲伤踏过少年骄傲的自尊，冲破涩涩紧锁的喉头，化作隐忍的啜泣。
见莫玄羽低头不语，紧紧抓着拥着他的手臂不放，金光瑶腾出另一只手，轻柔地一下一下拍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仿佛哄他那周岁稚儿阿松一般。
这动作与母亲安慰莫玄羽的记忆重叠起来，更是触动了少年敏感的心绪。胸腔洞开，各色情感混杂着，如瀑布宣泄而下。他头抵着金光瑶的前襟，呜呜地哭出声来。
不知哭去几刻，莫玄羽有些倦了，松开手揉揉眼。正待起身，他留意到被成美抓住时，掉落的外套不觉已掸尽灰土，披回背上。他掖了掖衣角，不好意思地冲金光瑶笑了笑。
他的神明，眼里回应着他的笑容，柔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怔了一下，一字一顿认真答道：
“莫，玄，羽。”
他的眸中，似有星辰灿灿。
“铮铮羽音，灭罪消愆；
翩翩羽衣，度世生天。
好名字！”
金光瑶微一沉吟，夸赞道。
莫玄羽不太明白这些生冷的辞句，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他只知道母亲讨个羽化鳞迁的好口彩，教他有个玄门的显贵爹爹，日后一定鱼跃龙门、飞黄腾达。不想那市井小儿却总曲解成玄色羽毛，一哄而上地喊他作黑乌鸦、报丧鸟儿。
起初年幼的小玄羽不甘地反驳，多吃了些拳脚奚落之后，便不再争辩。徐徐顺水推舟，调侃自嘲，没结下什么梁子，反倒在墙内院外交好一二。
眼下亦如此。
距清谈会不足百日。莫玄羽起早贪黑跟着父亲安排妥帖的师傅修炼，一刻也不敢懈怠。
然而一群年纪相仿的世家子弟看他脚步虚浮，内里空虚，便围在一侧指指点点。同修中几位金氏嫡系尤甚。
“莫氏又是哪家？”
“听说是坐马车来的？连御剑都不会。”
“看你既不知仙门道法，又不懂结丹辟谷，指定是想巴结我们金家飞升的吧？”
公子们见着莫玄羽修为尚浅，剑法无根无基，却得拜名师门下，又忮又妒，更是免不了一番羞辱。
未曾想莫玄羽不忿不詈，笑若灼桃：“愚生浅鄙，正是为攀附天下母而来。”
“你、你——”几位少年一时气结，面红耳赤。
一来二去折辱过几回，见他桃面姣姣，安然受之，为首少年反倒心生异响，落荒而逃。
这修炼的日子，便平静了许多。
父亲许是日理万机，久不得见。听闻他欲称仙督，偏逢客卿犯案于栎阳，被人缉上了门。栎阳本属岐山，射日之征后归辖清河。此事惊动了清河宗主聂明玦，亲赴金鳞台讨要说法。金光瑶虽同为三尊，但侍奉父亲鞍前马后，亦焦头烂额。
莫玄羽未曾入过主事大殿，却在记忆里寻出聂氏这位宗主来。
那日他自校场回府歇息，途经一人高大威武，虎虎生风，朝金光瑶书房疾走而去。不过片刻，书斋传来声如洪钟的呵斥，金光瑶温软细柔的嗓音屡屡被降，毫无还复之力。
“原来，我的神明，也脱不开人间困境。”莫玄羽心道，“若我再强些，是不是就可以为我的哥哥分忧呢。”转而念及聂明玦那满面煞气，又心生怯意。
可眼下容不得他游思妄想，百凤山围猎会已迫在眉睫。莫玄羽自知笑容化得开嘲讽奚弄，却降不住凶煞邪祟，获不得功绩立足。正愁眉未舒之际，忽见得鹅黄衣袂挟温软幽香自檐廊折角而来。
“敛芳尊？”小少年不可置信得瞪大眼睛，直直望向宛如天降的偶像。
“你既是我弟弟，何用得着生分。”金光瑶弯起眼角笑着，虚搂过他的肩膀道。
他的眉眼可真好看。十四岁的小少年心道，定定地看着他出神，越发觉得那眉间的朱砂也不若父亲那般腥红，泛着点暖洋洋的橙光，好像春日里头的太阳，从骨缝里驱走寒凉，教人经络温热起来。
“瑶哥……哥……？”他满心欢喜，又略有迟疑。
金光瑶微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若按我所言，时有不济，可巧取之。”转身入屋，他写过几张字条交与少年。
“这是——？”莫玄羽好奇张望。
“几味剑诀。虽只够近战防身，但可救人一命。”
好似前脚捐了功德许愿，后脚神仙便显灵了一般，莫玄羽接过字条，摩挲着那如锥画沙的字迹，细细叠起放入胸口衣襟内。自此精神大振，不眠不休地苦背起剑诀来。
然而，清谈会未如期而至。
聂明玦偏偏于清谈会前伤人爆亡。如终未上演的父子团聚折子，莫玄羽的认宗梦没来得及登上百凤山舞台，就落下了帷幕。
“若不能夜猎一战成名，岂非得待下一年的围猎会去？”莫玄羽思度着，蹙起眉头。
他四顾这金氏血亲居住的内府，又望向镜中胸前金丝绣线的牡丹，猛地揪紧了前襟。与居所不符的外姓身份，他人日后的冷嘲热讽，令他如芒在背。
而距他的神明射日功成的年纪，仅余三年。追之，如天冠地屦，期不可见。
莫玄羽一剑未刺中，又紧紧催动剑诀，连发二三剑，招招凌厉。不料对面窄剑见缝劈了过来，他忙唤剑回挡。险险防住门面，只听“铛”地一声，他虎口一麻，剑脱手落地。
“防守空虚，急于求成！”先生嗔怒，背手离去。
不明就里的子弟往常多借故讥诮，今日却鲜少吱声。听他们隐约念着“沧海遗珠”，莫玄羽愈发尴尬局促了起来。
少年无处纾解的苦闷郁结仿若上达天听，金光奕奕的神明自云端而降，俯身耳侧问道：
“玄羽，我近日将去清河，你可愿随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识金鳞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