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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初雪 ...

  •   初雪

      那是戊子年下的第二场雪。

      第一场是在年头,他和锦奉身处西北,浑身裹着银素狐袄,只露了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那漫天飞雪。
      嘁,下雪也不过如此,真不知道为什么你那么喜欢。锦奉笼着手,转身上车。织锦的帷幔被掀开,喂,你还不上来?
      他气鼓鼓地跺一跺脚,撑着车壁稳稳跃上前面的隔板。
      坐在身旁的老奴笑了。
      沈公子,别看少爷那样,他其实很开心的。
      开心?开心还一副平淡的样子?
      他顺着老奴的手势向后望去,果然看见锦奉倚窗托腮,出神地盯着外面那冰雪晶莹的纯净世界,近乎透明的一毓皮肤,白得几乎融入了四周。
      似乎发现了他的视线,锦奉转了眼珠子,瞪他一眼。
      看什么看?还不进来陪我!
      老奴笑着推他进去,自己赶了马车慢腾腾在积雪中向远方驶去,落在云脚的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仿佛到了天际也仍未消失。

      他不情愿地矮下身,盘腿坐在角落里,撑了剑不说话。
      锦奉笑嘻嘻靠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颗糖,剥了脆薄的花纸,塞进他嘴里。
      有些化。锦奉舔舔手指。甜吗?
      冻得有些麻木的舌头甫一触到那带着体温的软糖,立刻贪婪地吸汲芬芳的桂花香,然后甜腻的滋味浸淫了他的喉咙。
      他安静地点点头。
      锦奉捧了暖炉,细细的眉眼微微眯着。
      我就知道你喜欢。
      锦奉看他小心翼翼地含着糖,意犹未尽地呡着,于是又剥了一粒,满满地塞了他一嘴巴,然后突然懊恼地拍着头,说,最后一颗糖被你吃了,怎么办?
      嗯?
      他迷茫地微张着嘴。尚未融化的半粒糖静静地躺在他的舌尖,被锦奉的舌头一卷,空荡的触感被温暖而柔软的唇齿所替代。
      真的很甜呢。锦奉轻轻地说。

      苏家少爷从小锦衣玉食,却是药罐子里泡大的,而每天劝少爷服药是下人们最为头疼的事。
      沈公子,这……交给你了。下人们纷纷泪眼婆娑,他笨手笨脚地接过他们的期望,点头答应。
      锦奉正挽了袖子练字,见他端了药进来,心知肚明。
      我知道你比我还怕苦。除非你也喝,否则,没门。锦奉甩了笔,挑衅地看着他。
      他径直走过来,站得笔直,也不多话,端起碗,深吸一口气,咕噜咕噜一下子喝光。
      该你了……他皱着眉,极力抑制上泛的药味,却还是在开口说话的时候陡然反胃。
      咳咳——
      锦奉站起来,扶着他弯下的腰,帮他顺气。
      你把药都喝完了,我怎么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去叫他们再煎一碗……
      不必了。
      拉下他捂着嘴的手,舔上他脸旁尚余的药香。刹那,酸的苦的涩的辛的,一涌而上,百感交集。锦奉捂着心口,淡淡笑道。
      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他们从西北往南,走走停停,横跨了大半个中原,不知不觉顺着江水而下,一路来到温婉的江南,四处皆是旖旎绚烂的景色,单是看着就醉了。
      他却想不到他的一生就醉死在这温柔的异乡了。
      闽南苏家富可敌国,自然有不法之徒觊觎苏少爷这个诱饵。他们一行走得小心翼翼,却还是被人寻得了行踪。
      他虽从未涉世江湖,却被千里迢迢送来苏家保护苏少爷,自是得了他那世外高人的师父的真传,一柄英雄剑使得行云流水。对方要的是活着的苏少爷,他的生死不在话下。他虽空有一身武艺,却挡不得暗枪冷箭,区区一支银魄针便灭了他的势。
      呆子,你越运气,毒发得越快!
      锦奉按捺着,面无表情地骂他。他只不理,抽了长剑,足下轻点,凌空破来。
      呆子!呆子!锦奉死死盯着他。他们要我活,只不管你死!
      带着一身血,僵硬迟缓地走过来,他伸指解了他的穴,点到一半,却再也无力支撑。
      锦奉拖着双腿爬过去,抱起面色发黑的他,只觉得气血翻腾,头晕目眩。
      少爷!少爷,不要激动!不远处倒伏的奴仆惊慌失措地喊着。
      锦奉按着猛烈起伏的胸口,想起薛神医叮嘱的话:
      ——苏公子体虚奇寒,切不可大喜大悲。
      于是他廿年来不能笑,不能哭,一旦激动过度便昏厥过去,整日里靠着一副药吊着性命。行尸走肉。
      ——需每日以药温润,收心养性,方可安度廿年。
      什么屁话!
      锦奉大笑着,忍着胸中泛滥的疼以及脑中缺氧的窒息,裹住怀中人紧握剑柄的手,反手刺进大腿。
      汩汩的血喷薄而出,强烈的刺痛掩盖了心口的疯狂。锦奉贴着怀中人的脸,对他轻声唤道。
      青枫,忍一忍,我带你去闽南找薛神医。
      我想回西北……家……
      他的神智已然不清,双眼慢慢黯淡。
      下雪了啊……
      他吐着最后的呼吸,没有焦点地望着晴朗的苍穹,仿佛透过锦奉看着他的眸子,看到了九霄云外的漫天风雪。

      戊子是个温暖的年份,冬季的第一场雪久等不至,终于在年关末尾姗姗来迟。
      旷野里,雀跃的孩童稚嫩而天真地在耳边叫道——下雪啦!
      大哥哥,下雪啦,你不喜欢吗?
      ……喜欢。
      他终于说出他一直没有机会表露的话了。无论是对这场雪,还是对那个人。
      他摊开手掌,接住从天而降的絮絮绒毛。这些六瓣的花朵,是否知道上一年那些雪花的悲伤与快乐?
      然而没关系的。冰雪化了,第二年总还会再来。可是那个人离开了,不知道要等多少场雪,才能盼来他的回首一笑?
      那个晴朗的日子,万里无云,可是他心中只有莽莽雪飘。他唯一挥霍的一次幸福,爱恋,快乐,与眼泪,就埋葬在那场生命中最初的大雪里。从此以后,他无喜无悲,安静地守在西北,享受他死寂的漫长寿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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