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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九月十八,巳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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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八,巳丑
薛十一
那时候,玄青派人尽皆知。
掌门座下排名十一的薛性弟子逢人便问:“令尊美否?”
为人子女,自是不愿摇头称否,即便并非事实,大致也含糊答曰:“美。”
却见一道惊鸿之光于薛十一面上闪过,倏忽而逝,唯余一脸得色:“若来日吾为汝继母,望万莫责汝父——”
时人反应各异。有呆立良久方知其意何解捶胸顿足的,有立刻反应过来扑上前厮打的,有因家中名声被如此折辱而垂泪不止的,有气得破口大骂“薛十一我恨你——”的,有忿忿不平闹上师尊处的,有纠集众人扯了旗号势不两立的。一时间,玄青派被个区区薛十一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生怕无辜折了清白。
最后却是掌门大手一挥,着派中武艺高强的几位长老护法将薛十一提了来,历数恶行后将其关入后山禁地三月之久。
于是,玄青派终于清净了。
沈千书薛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他带艺投师,初入师门。
拜过祖师爷的画像,给掌门奉茶,一一见过派中前辈,又被领着在山上绕了个大概,折磨了一天,才被师父放走。左右无事,他并不急着回房,在山间随意走走,不知不觉向着林间踱去。没走几步,就被人喝住。
“小子,敢闯后山大爷我清修之地,胆子不小!”
沈千书吓了一跳,下意识拔剑,掉头指着说话之人。
金乌既坠,那人背光而立,慵懒地靠在树下,听得他抽剑,偏头望过来。
那时正值春意绚烂,他刚满十四岁,少年老成,文才武略意气风发,对未来有无限豪情壮志。多年后他回忆起往事,虽有关那个人的一切都已化为齑粉,可鸿蒙最初的一瞥依旧定格在那个黄昏永远和煦的晚风中。
一夜春风,万树桃花。
修行两个月,师父准他下山历练。
临走那天清晨,同行的师兄久等未至,师父额上青筋乱跳,当着弟子的面不好发作,只得让他背诵心法口诀。日已中天,沈千书背得口干舌燥,终于远远瞧见一个人翩翩而来,待他走得近了,沈千书一愣,心法便卡了壳,被师父狠狠瞪了一眼。
师父忍着怒气将行程事宜大致说了一遍,那人心不在焉地听着,时不时应一声。
沈千书背了一大早心法,浑浑噩噩听师父滔滔不绝,那厢突然转过脸,朝沈千书勾勾嘴角:“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师父顿时沉了脸:“薛十一,目无尊长,欺凌后辈,又想关去后山思过是吗!”
那人嘻笑道:“师伯修道多年,怎么还是如此暴躁?十一已是老江湖,自然不用再让师伯耳提面命。小师弟年少老成,十一乍看便心生好感,又如何会欺负他?倒是师伯多虑了。”
多年历练,薛十一俨然成精,师父不愿听他油嘴滑舌,一剑劈去,他早已轻盈跃开一丈之外,只有林中清朗笑声遥遥传来:“小师弟,还不快跟上?”
沈千书拔足,紧随那个身影,如同他今后生命里一直做的那样,追逐着那个遥不可及的影子。
沈千书一直不愿回忆随薛十一下山的那段日子。年纪愈长,它们愈发深埋记忆里那连他都想不起的罅隙中。世事纷乱缠身,如此多的尘俗杂念被他挡在心门之外,能割舍的嗔孽痴怨一并摒弃,而那地底深处藏匿的种子,却悄悄萌芽,在寂寥的心田上长成参天古树。夜来无人时,遍野的荒芜淹没他,惟有那人皎如明月的双眼,静静地看着,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是在看着虚无。
后来,他终于知道,其实是自己在一直看着他——
看他停靠在三月午后的茶楼,挟一支木筷指着窗外衣香鬓影的才子佳人,笑骂:“小师弟啊,春心大动了吧?你可不能学那些书生小姐随便跟个人私奔,然后拿我当替罪羊啊。”
看他路过莺飞草长的江南,站在花香弥漫的天地间,舞罢一套回风剑法:“身念合一、剑由心生,给大爷我学着点儿,回去要师伯见你没个长进,还不把我抽死?”
看他负剑而立,长氅在风中猎猎飞扬,扬脸挑眉,自断手筋:“我薛十一向来不愿欠债,王爷答应放我师弟,这份情谊我还不起,一条废手,权当两清。”
看他青丝妖娆,白衣成霜,倚于树下抱酒狂笑:“去他爷爷的,人世间哪来那么多不可以!你给我好好坐下,今日咱们师兄二人不醉不归!”
看他鲜衣怒马,
看他击剑高歌,
看他肆意畅行,
看他月下醉态,
看他蓦然回头,两指拈了他下巴,邪魅一笑:“老实说,小师弟,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腾地红了脸,什么话也说不出。
薛十一笑嘻嘻松开手,拍拍他的头,道:“不喜欢的话就别总是盯着我看!虽然大爷我断袖,你长得也不错,可惜我不喜欢比我年纪小的。”
他低下头,垂了眼。
“那你喜欢谁?”
“我嘛——”薛十一勾着他的肩,偷偷摸摸躲进巷尾,指着街上的人群,鬼鬼祟祟。
“看那边那个大叔,墨绿袍子手拿折扇的。对对对,还有酒楼上那个中年书生,举杯吟诗的那个,看到没,我就喜欢那种的,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正是人生好年华——”
他掰正了沈千书的脸,凑到面前意味深长地问:“小师弟啊,你爹美否?”
沈千书沉默良久,薛十一几乎以为他怒极,讪笑着转身便走,陡然被拉住。沈千书颤抖着,坚定而有力地握着薛十一的手,抬起头,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二十年后我也是那般年纪。那个时候,你可会喜欢上我?”
薛十一笑着拂开他,道:“无论多少年,你始终比我年轻——小师弟,这个念头还是趁早断了的好。”
后来他想过,这份念不是不愿断。
多年后他回首往事,似乎那人凡事漫不经心,嬉皮笑脸得没个正经。即便自己一片真心只可笑地付与薛十一的游戏人间,至少,始终,他从来没有骗过他。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不过也不全然如此,你还是说错了一句。”沈千书抚着青色的石碑,低声笑道,“如今我已大你十岁,正是你爱的大叔年纪。我再来问你,你可喜欢我?”
俯首,将唇紧紧贴在那个薛字上。
九月十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