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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耿耿不寐(二) ...

  •   往南骑行十里,便能看到一条水势浩大,从西至东绵延数千里的泾河。而这泾河环绕的,便是那独占地利而成为西北粮仓的“大雁城”。远远望去,黑色的城墙巍峨耸立,铁叶子裹着的城门紧紧关闭,守楼的将士站姿如松,有将领时不时地在逡巡察视。

      不过,若走近了再看,便会发现,这座城池并不真的是完全封闭的乌龟壳子,它的西南处开了一扇小门,只许进不许出。

      印儿和千晛牵着马站在远处观望,倒真如老板娘所说,这进城的都是男子,没见着一个姑娘,不过并不包括那些戴着帽子和面纱辨不清性别的人。

      “两位姑娘,进城啊?买票不?”

      印儿正望得出神,突然被人轻轻碰了一肘子,低头一瞧,对方给她塞了一张粗制的木块,上书“住店:同悦客栈,大雁城城北,通铺六文钱,人号十文钱,地号二十文,天号一两。”

      “这是?”印儿没接这木块,寻着说话的人,哪想对方已一溜窜站到千晛边上去。

      “两位姑娘,外乡人哦,你们不知道,最近进城查得严实,无腰牌不许打尖住店的!”说话的男人头戴一顶遮风帽,身穿一件破烂灰色长衫,腰间缠着几圈褐布,脸上抹着木灰,嘴角一圈白胡子,看着像路边要饭的。这要饭的倒是个不怕死的,居然拽着千晛的袖角,硬往对方手里塞了块木牌子,又看着印儿笑出两道褶子,“姑娘,老头子跟你们说,我这都是干了几十年的活了,你们相信我,在大雁城打尖住店啊,就属这同悦客栈一等一的好!”

      “你们别不相信,老头子这刚刚还送了一位客官进城呢!那位客,”

      “打住,”印儿冷着脸瞥了这叫花子一眼,叫花子嘴一闭,腿一软,似乎从对方眼神里看到了绝杀之气,顿时觉悟,预备抢过对方手里的木牌就跑,哪想刚跑了几步,“咚”的一声摔在地上,怀里的木牌子便七零八落地滚在地上,再一瞄,白色的长裙摇曳地朝他走来,于是乎,吓得瞬间抱紧了脑袋,“姑娘,女侠!饶命饶命!”

      “唉,这位兄台,不是我说你,”印儿蹲到摔了个狗吃屎的男人边上,伸手把对方的胡子扯下来,“还老头子,小模样长得挺俊俏啊。”

      千晛站在旁边,点头,“嗯,俊俏。”

      “……”印儿闻声抬头,倍感惊讶,“你竟然知道俊俏?”

      千晛低头看了她眼,没再说话。

      印儿想,这下是自己没说对话,对方难得说话了,下一次她得好好将话题引下去。

      “诶!别跑啊!”印儿回过神,见刚刚那位俊俏公子正试图溜掉,于是起了坏心思,伸手在道路中央变出块石头。于是,刚刚艰难爬起来逃跑的兄台又一次惨烈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凄凄惨惨戚戚地抱头哭哭啼啼,“姑娘,饶命,陆岐错了,您有话好好说。”

      陆岐?像在哪里听过。印儿瞅着那人从地上站起来,对方的眼泪倒是让他那张脸干净了些,白白净净的,一双眼珠子像黑色的大葡萄,倒是挺好看的。

      “你这跑什么啊?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印儿走过去,给他甩了面干净的袖帕,“脸擦擦,”她看着对方一副怂包往后退的模样,“擦擦!不擦我真收拾你!”

      “擦,擦,马上擦。”叫陆岐的俊俏兄台赶忙拿起帕子把脸擦干净,一边擦一边嚎,“姐姐,你们真要进城吗?同悦客栈诚不欺客,我发誓。”

      小嘴真甜,说变就变,这人不应该叫陆岐,应当叫陆怂岐。不过,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要让她们住“同悦客栈”?

      “好,带路,进城。”冷冷清清的声音忽然响起。

      诶?!印儿偏头望发声的千晛,就这么让别人带路了?就这么进城啦?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果然是她这种动物不能理解的。

      “等等,”印儿挪着步子站到千晛边上,开始进行人界科普之“相信男人那张烂嘴,不如相信世上有鬼”,不过,好像六界是有鬼哦,虽然她没跟他们打过交道。

      “千晛妹妹啊,我跟你说,我们现在在人间,有很多你之前在神界没接触过的东西。这人间呢,有三样东西不能信,一不信久病床前有孝子,二不信金榜题名不变心,三不信夫妻恩爱两不疑,”印儿瞥了眼耸着肩膀的陆岐,“还有个横批,男骗女泪!”

      “我,三万年,你?”千晛将陆岐手里那副脏兮兮的手帕拿过来,折成块状揣进袖子里,这是她的手帕,刚刚印儿抢的,“不许叫我妹妹。”

      妹妹这是重点吗!诶,等等,她在下命令?是神了不起啊!三万年了不起啊!呜呜呜,真的了不起,打是打不过的,只能嘴巴上调戏人家。

      “算了,进城。”印儿叹完气,瞥了眼发抖的陆岐,“带路。”

      陆岐迈着小碎步,揣着一兜木牌子,领着人往城门处走,“姐姐,待会儿,你们两个别说话,听我说就行了。”

      印儿点头,看着前方排着老长的队,倒确实盘查得严实。她眯着眼睛打量着这座城池,确实很古怪啊,城池的上空居然设了很强的结界,一般道行的人怕是进不去的。只不过,这结界似乎并不干净。她偏头望向千晛,那人果然也盯着这座城池上空,甚至还轻轻皱了下鼻子,就像之前闻到白米糕的味道时那样。

      “官老爷!求求您了,放我们出城吧!”忽然有哭丧的声音响起,还有尖锐的唢呐声,不过唢呐只吹了几声便被人吼着停了下来。

      前面的人被迫停下来围观这场闹剧,后面的人也只好跟着停下来。

      印儿将身子往队伍外侧了点,心里顿时有些不安,前面那个,竟然是送葬的队伍。为首的妇人抱着一块木牌,上刻“陈氏女陈初荷之墓”。妇人的后面,站着四名抬着黑色棺椁的男人,与他们一道的,还有两名吹唢呐的和两名沿路撒纸钱的。每个人都身穿麻布衣裳,头戴孝帕,想来那棺中女子生前必是备受宠爱。

      “官老爷,我家小女已病逝四天,再于城中放不得了,求求官老爷让我抬着女儿的棺椁回到族陵安葬,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呐!”一位鬓发虚白的中年男人跪在地上,脸上两行清泪纵流,“我活了大半辈子,也算为大雁城尽过绵薄之力,如今唯一的女儿命丧黄泉,却不能入土为安,官老爷,我求求您了,让我们出城吧!”

      “陈老爷,您这是闹哪一出?”守城的士兵将送葬的队伍围住,为首的将领将地上的男人扶起来,笑着开口道,“知道陈员外在城北为我们大雁城做了不少贡献,不过城主几日前便已下令,任何人不许出城!”

      将领一身银色铠甲,两眼瞪得像铜铃,“白城主也说过,这死去的人统一安葬于城西墓地,陈员外为何违背命令!”

      “冯将军,我家小女怎的可以安葬于那处!”陈员外摇头,“我祖辈世代读书人,死当死得其所,归当归于故里,不能葬于城西啊!”

      “行了行了,别跟我扯这套,”将领挥手,迈着大步子朝棺材走去,呲着牙吸了口气,像是于心不忍,“陈员外,不是我不给你通行,是这城主有令,未找到城中凶手时,任何人只许进城,不许出城!”

      此话一出,众人原本同情的目光又变得害怕起来。

      “所以陈员外啊,要出城也不是不可以,开棺验尸,以及,您夫人作为女子,她得留下。”将领摸了摸棺材,将剑揣在臂弯里,“否则,还请陈员外打道回府。”

      大庭广众之下开棺验尸,折煞了活人的脸面尚且不论,最重要的是,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啊!

      那位陈员外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气得胡子都在发抖,指着将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俨然一副要昏倒的姿态。

      “老爷老爷,你没事吧!”站在一旁的妇人急忙过去扶他,早已泪眼婆娑,苦苦哀求,“冯将军,小女犯恶疾过世,城北医馆大夫可证,这棺材不能开啊!”

      “不能开就请回城吧。”将领倒是油盐不进,尽忠职守得很,“看在叫你一声陈员外的面上,本将军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但你若再扰乱公务,休怪本将军翻脸不认人。”

      那叫陈员外的男人两眼翻白,几欲口吐白沫,在自家内人的扶持下,才勉强站立,“好,开棺,开棺验尸!冯将军,只愿你福泽绵长,战神祝你定天下,守四方!”

      众人唏嘘,冯将军的脸色顿时尴尬起来,扯着那员外的衣襟,凶狠地道,“你少拿战神吓我。”

      战神阳时姬是神界八大上位神之一,原是东海神龙一族后裔,在万年前龙族归顺神界后的神魔大战中,一战成名,自此封神。然虽称其战神,却并不爱好征伐杀戮,该战神常对其信徒说,“战为民,民为本。”勿令百姓心寒,勿仗势欺人。

      “将军,这,还开不开棺啊。”边上守城的士兵终于上前哆哆嗦嗦地提醒自家将军,时辰不早了,还有进城的百姓在排队呢。

      冯将军气急败坏地松开陈员外,有些难办。

      印儿眯着眼在后面观望,觉得这将军有意思,这送葬的员外也有意思。

      “看出来了吗?”印儿戳了戳纹丝不动直视前方,应当什么也看不到的人。

      “嗯。”千晛道。

      “你看出来什么了?”印儿盯着她的脸,咬牙切齿,一天说几句话,十根手指头都能数的清,“说小声点。”

      千晛张了张嘴,没出声。

      “……”好吧,印儿摊手,其实她刚刚就看出来了,棺材里的,是活人。

      虽然那棺材木板确实被钉子钉得紧紧的,但是那棺材下头可是有玄机,瞒得过一般凡人,却瞒不过她们这种人。只要凝神去探,便会发现棺材里有活人的气息。除此之外,抬棺材的人没牵马车,将棺材置于其上,在被勒令止步后,也没有半点要将棺材放下来的意思,恐怕是那棺材底下镂了能够使人呼吸的小洞,这放下来才会出人命。而一般人,没人会去关心棺材底下是什么,只会打量它的棺盖和周身。

      “陆岐,你说这城是该出还是不该出?”印儿问站在一旁还在发抖的兄台。她想是该出的,毕竟那棺中人只是个凡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妖精的味道。

      陆岐与那将军一般,面露难色,“想必姐姐听闻过城中消息,我虽不知两位姐姐为何进城,但城中却有妖邪作祟,已死了不少女子。大家说是女妖干的,所以,”陆岐才说一半,眉头就皱成了疙瘩,“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出,出了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不出的话,好像也不太好。”

      “这吵什么呢,不知道的以为是那狄人进攻城池了。”

      “臣冯山参加城主!”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马背上说话的男子头顶紫金冠,身穿蓝色蟒袍,腰缠雕白玉佩,一双丹凤眼睥睨着跪拜的将军士兵,好大的气派。

      陆岐忽然嘟囔了一声,时逢风声,印儿没太听清,倒是千晛偏头看了陆岐一眼。

      “冯将军,快起。”那被称作城主的男人立时下马,将爱将扶起,又微笑着对四周的士兵和百姓点头,然后才看向那送葬的人群,“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是却叫人不得不谨慎回答。

      “回禀城主,”冯将军看了眼同样神色大变的陈员外,方才尚有转圜,现下只能谨听城主之令,“陈员外欲将其因恶疾而亡的女儿送往族陵安葬。”

      那蟒袍城主打量了几眼棺材,竟未动怒,反而走向那员外老爷,“陈员外,您家女儿竟已过世了?”

      “白城主,”陈员外作势跪下,“草民非有意违背城法,只是想让女儿葬得体面一点。”

      “快快请起,”城主幽幽叹气,面上痛心不已,“是本城主治理不当,才造成如此局面。”

      他把人扶起来,招了招手,便有下人将一盘银子送过来,“望陈员外好生安葬汝女,也算本城主对本城百姓的歉意。”

      陈员外哆嗦着手接过银子,叩拜,“多谢城主放行,草民无以为报,感激涕零!”

      蟒袍城主翻身上马,气势威严,“冯山听令。”

      “臣在。”

      “派人送陈员外的女儿回族陵安葬,造碑填土都由你们代劳,”他看了眼摇摇欲坠的员外,难过地道,“也省得二老再为此事操心担忧。”

      天色将暗,印儿瞧着那鬓发虚白的中年人与那妇人,像那暴雨下的浮萍一般,要碎裂开来。冯将军让路,恭迎城主回城。部分士兵手执长戈,跟在送葬人的后面。唢呐声凄惨悲恸。

      “进城的赶快!天快黑了!”守城的将士吆喝起来,进城百姓悉悉索索地交头接耳。

      “姐姐,跟紧我,快到我们了。”陆岐回头赶忙道。

      “你先进城吧,半个时辰后便到客栈找你。”印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给他塞了一锭银子,“两间天字号房,弄干净点,听到没有。”

      陆岐可怜巴巴地接过银子,抬眼瞧见那白衣女子和红衣女子来去如风,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这两人这么厉害,不会是哪个庙观里带发修行的尼姑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征途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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