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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茕茕追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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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距他只有几步之遥之时,我还是顿住了脚步。
透过烟花的模糊光纹,我可以看到他那柔顺墨黑的长发正轻轻地随风飘扬飞舞着,发缕时而拂过他衣襟上那用鹅黄色荧光锦丝黹就的簇簇贡菊,时而滑过他那如翅羽般上下颤动的密长睫毛。
我定定地看着他微微抿起的完美薄唇,消尖却不失柔和的下颚,心中泛起持续不断的漩漩涟漪,即便在现今容貌隐不可辨的情态下——他的脸上从额头到鼻尖都被一只精美空灵的银白色月牙形面具遮住,其风姿依旧清冽、挺拔、卓然且令人屏息。
我惶然地掏出袖中搁置的九尾狐面具,有迟疑,更有决然——
我不愿,不愿就此错失!
空气似是凝滞了,青草上丝履踩过的细微的“刺刺”声竟是如此撼然心魄,忧虑不安间,他却忽然转过身来。
我顿时错愕愣住,反复思虑纠改的言辞顷刻间皆生生消逝,为何,为何那幻虚面具下的冰蓝瞳眸竟是如此的清冷疏离,是冰然的威慑,抑或是不明的敌意?
他冷冷地凝望着我,眼中无有一丝的温度,即便是有九尾狐面具作遮护,于此情此景,我亦生了无所遁形之挫败感与恐慌感。
不过,我终是走上前去,提起不尽的勇气努力地正视于他,“兹有古诗云曰:‘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大抵便如我此时的心境,莫名地生就无尽的愁绪和彷徨,感念于心,久滞不散,尚需要他人来开解和指导方能解惑。”
再待接续下言,却不期然瞥见他那深邃幽深的眼眸中竟折射出无尽的漫漫寒光,我不禁生生地为之一震,遂自嘲悲凉起来。
自梅林初遇,自己便心生空无恒久的痴念,憧憬期盼且徘徊良久,终至再遇,但其眼中的陌生冰冷却是如此深甚,于此,我奈何续持、拥怀既往的信念?
母亲曾不止一次地于我言教——男子,尤其是清俊的男子都凉薄如斯,因而要理清自己的心智,不能被为男子所左右。
可是如今,我却如此妄为行事,究竟是为哪般?
我想面具背后的笑容应该是凄惶苍白的,“还请恕我冒昧,今日跟随公子前来,别无他意,只为证实自己心中曾怀有的些许疑惑,而现下,公子显然对我的敌意深浓,我无可辩解,更不堪应对,因此我想,我的那些疑惑也许已经无有解析的必要了,真真地叨扰不尽,还望容我告退!”
语毕,我遂狼狈地慌乱转身,衣袖却被轻轻地拉住,再回望,他的眼中已然没有了陌离……
我悸动莫名,有晕眩,亦有欢忧——这张清俊的颜容流逝之间居然有如此显现的改变和温润,此温和较之于陈明峻,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视线透过他卓尔挺拔的臂肩两侧,不期然地看到萝水两岸的焰火正绚烂地燃放,但在那一瞬的璀璨后,却静静地隐入夜空,只余星星点点的明耀,顷刻,灵魂和心房被那燃烧过的温暖融化了……
我将目光重锁于他身上,只见他的嘴角微微地扬起,与晶莹光洁的下颚勾勒出一个绚丽的弧度,冰蓝的眼眸中此刻已酝酿了不复冰冷的暖意,虽仍是不语,但我的心却逐渐平缓、柔和下来。
他缓缓地松开扯拉于我袖端的修长手指,竟从内袖深处摸出一方素雅、清缳的紫色锦帕来,默默地平铺在了陶然亭庑廊的平台上,然后转头看向我,浅浅的笑意散开,示意我坐下。
心如浪涛般汹涌澎湃,怔怔地看着他洒脱不羁地坐于那一抹淡紫之侧,直是将丝绢的方位俱留于我,良久,我才惴惴不安地在他的旁侧坐了下来,头脑中一片混沌迷恍。
凝视着碧波无澜的水面,空气中漂浮着缕缕弥散的亳菊清香,干净、绵延、悠长,我逐渐醒透明了。
他的目光并无落在陶然亭的雅然清幽及萝水的涟漪微波上,只是凝睇着静谧安逸夜幕上的那闪烁清辉的点点繁星,目光似乎要穿透那天际,缥缈虚幻而不实。
“我娘曾言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守护的星宿,其每日不断变幻运转,进而改观人之命运未来,可当将星宿论理参透了然之后,我却生了许多彷徨,不知该何去何从。”我终是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陌离,以其关注凝思之物起言。
寒露似乎浓了,有凉意丝丝浸来,我不禁紧了紧披着的孔雀蓝棉绒斗篷的锦带,虽不敢坦然地正视于他,我却感觉到他闻言后缓缓地将视线锁于我的身上,目光中充满了探询与疑问。
我悄悄地将心中的动荡起伏压下,接着道,“今夜星空疏朗,亢宿星却明亮耀目,有龙角之护卫,变者带动全身,诸事皆可求也,此乃…大吉,因而,心中凡多忧虑之事俱可抛下……”
突然无法续接下去,母亲自小便教我淡漠情感,今日却一再反却常态卤莽行事,慎思一番,此时他还不曾了解于我,若再絮絮不已地将心中长久思虑的愿景和希冀披露,岂不教人莫名的厌烦?
于是悻悻地止言,复惘然无措向他看去,却迎上了他那双如碧水般清澈动扬的眸子,似欣赏,更似怜惜……
我蓦地一顿。
诧异错愕间,他却慢慢地伸出手来滑向掩饰我促伧忐忑的九尾狐面具,轻轻地触摸那精美细腻的纹理,潋滟的冰蓝眼眸溢着不尽的玩味和清明,我紧张不安起来——我还不曾有绝对的勇气来坦然地面对于他,不安反复的心绪此刻无一例外地在脸上呈现,若被取下面具,我又该如何措辞和言论?
空气似乎凝结静止了,心跳的重擂声清晰入耳……
“小姐,你在哪里?”雅卿的声音自远及近传来,我的心中一喜,不禁起身向后看去,隐略可见雅卿、秦磊等人的身影相继出现在陶然亭的右后侧,即便此时夜色浓重,我亦可以看出他们面容中夹杂的些许急色。
正欲上前接迎,却忽然想起旁侧坐观的白衣之人,便回首望视——陶然亭哪里还有此人的影迹?
我木然地捡起留置于平台上的那方淡紫色的锦帕,赫然发现上面的杭菊图案竟以“心若磐石”的古体篆字绣缀而成,倏地讶然惊异起来,刻时有风柔缓拂过,绢帕的一角被风掠起,在指间柔柔地抚过,轻绕缠绵,似乎还留有那人的温馨、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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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绿芜凋零,红叶疏落,举目望去,娉折湖面点点残荷,漫步于陈府后花园的亭阁流水丛中,心绪却久久不能安定平稳。
明轩帝沈显病重终不愈也,于景浩廿三年十月初九亥时驾崩于养心殿,世人皆道皇三子沈熙泰定能顺承天命得以继承大统,然事实却大出国民之所料——沈显殂前留下遗诏竟着皇七子沈熙昊克承皇位,曰:“皇七子熙昊,人品贵重,深肖朕躬,继朕登极,着皇帝位。”
朝中一片哗然。
沈显驾崩之日,传承遗诏一经宣读,据言丞相薛子慕当下便勃然大怒,愤慨质言遗诏之真伪,咄咄不耐下即率领幕下一万“薛家军”兵围皇城,檄文兵谏,就在其闯入养心殿狰狞得意地要诛杀沈熙昊之即,突然一支铁军从天而降,兵戈甲胄,气势浩盛,将其亲率的“薛家军”团团围困,弹指间,一万“薛家军”全被歼灭,血色浸漫,薛子慕亦在兵空孤绝后自缢于养心殿,史称“夺宫之变”——救沈熙昊于危难的三万铁甲禁军自然是由陈沅江指挥和布局。
翌日,沈熙昊于乾元殿登基,是为“成辕帝”,历史新的篇章开始谱就。
“夺宫之变”后,陈薛两族之命运在《成辕皇帝志》中可见,曰:“先帝疾重,上克勤之至,先帝甚慰,随定五策助上统摄朝纲,一曰诺陈氏保皇权,二曰杀薛氏警世人,三曰敛光芒惑弄臣,四曰夺兵权稳社稷,五曰灭丁零平天下。上初登位,遵先帝懿旨着贵妃薛氏以身殉之,薛氏逆谋不恭,族派尽诛。然上仁惠之心兆兆,先帝之三子死罪竟得以开释,并允其流配于祈州,祈州者,丁零与邻,天阙极北甚寒之地。另之,陈氏有功甚也,上厚嘉之,晋爵封侯,称‘定北侯’,并着其女念娉入主章华宫,晋妃位,一时,陈氏之恩宠皇族竟无能比也……”
情思寥寥,故人安在?
陈念娉终究还是割舍了对陆文航的儿时情怀,竟执意入宫为妃,直是作为“懦弱无能”、“毫无主见”、“对陈沅江言听计从”的沈熙昊的妃子,想到这些,心不由得惶惑难安。
环视着陈府大院的那份空空的寂寥,陈念娉入宫之前的美丽笑颜却又浮现于眼前,心下不禁幽叹侧然……
“我想…你应该是知晓的,我憎恶于你,一直嫉恨,即便是在现在。”娉折湖畔景色萧落,陈念娉那苍白的脸色在红艳流火的槭树繁叶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黯然惨淡。
她幻然一笑,将视线定于我的身上,眼眸中蕴藏着深深的清雾,“即便是恨你怨你,今日我还不得不来…求助于你,真真是…悲哀、可笑。”
我不语,思绪却泛滥畅涌,疑惑地回视于她。
自七夕以来,她的性格骤变,完全不若之前的活泼明落,言行之间多了许多不明的幽怨牵盼,陈府上下对此皆有议词,俱以为是我抢了陆文航所使然,但凭着已久的敏锐感,我却洞悉察觉到她的这份情怀幽思并不似是为陆文航所燃放,而其根源却不甚明了——正如她今日这般模样,深沉、平淡,让人无从掌控。
“我想…请你帮我…说服爹爹。”她终于道出事由,我不由得一怔,既而问道,“所为何事?”
她的神色突然变得凝穆虔诚起来,语气却缓淡低沉一如静波碧水,“我想请你说服爹爹允我嫁于当今…圣上。”
空气似乎冻结了,良久,我竟不能言语一句。
嫁于天子?沈熙昊?脑海中接连闪过与她的表达所相关的词眼——后宫?她居然要成为沈熙昊的妃子!?
心中的疑惑更增,陈念娉一向喜怒易于形表,但今辰我还尚未起身,雅卿便进来通报道,陈念娉求见于我且有要事相商,其情由虽隐约可猜到几分,然却没成想是这样的请求——
的确是与婚事有连,但却不关乎陆文航,而此情意的主角竟然是沈熙昊,当今皇上!
沈熙昊自即位来,一直不为朝中大臣所看好,且不论其软弱荒羁,如同傀儡般唯陈沅江政见是瞻;只以生活习作方面所论,作为一个帝王,沈显尚且还为柳氏专情过,而沈熙昊却是真正的好色风流,他至今虽还不曾册后纳妃,后宫之贵人、常在却拥有无数,登基亦仅一载,淫奢骄逸、荒废朝政也就却罢,最近还大肆从天阙各地搜罗美女供自己玩乐,行事作为确实让人汗颜生厌,可陈念娉她…竟然为如此一个不堪之人而舍弃从小便恋慕的陆文航,是为何故?
以陈沅江的权势与骄傲,想必定然不会同意,陈念娉必然亦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因此才过来求助于我。
可我自进入陈府之后的近两载,与陈沅江的正面接触并不多,更毋论交心深谈,如此浅微的能力、地位,又能有怎样的魄力说服于陈沅江?
想到于此,便摇头苦笑道,“陈沅…陈将军是必不会允诺你嫁于今上的。”
语毕,不禁为自己羞愧尴尬,因为母亲的缘故,我对陈沅江一直颇有微词,对其的称谓一直是以名姓所论,可是看到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陈念娉,却莫名地心疼怜惜,以致于竟不忍在其面前直呼陈沅江的名讳,生生地改用了尊称。
闻罢,她却垂眉惨淡一笑,转而看向远方,那眼眸像极了陈明峻的惯常神情,深邃难懂,“其实,我本打算将此事如实地告之于爹爹,可熙昊他道,爹爹心思缜密,喜怒不辨,必定不会允于此事,因而,他让我来求助于你。”
我蓦地一震,“沈熙…今上他…竟是如此相告于你的,那…却是何故?”
“因为你……”似是艰涩难语,她的眼眸闪烁涣散隐晦,但却频频流转顾盼,蕴涵不尽的幽泽与情怀,“因为…你…亦是…爹爹的女儿……”
此言一出,她的神情明显地松懈轻透起来,淡若清风,又仿若一抹微云,让人无法扑捉,“最初,爹爹决定让你住在藏心阁之时,我就应该猜到你的身份以及你身上所隐藏的那些对爹爹而言‘意义不凡’的‘既往’和‘故事’,可我却单纯浅薄、混沌懵懂至此,只知一味地嫉恨并针对于你,竟直直地忽视了这些明显易晰的情由,实在…愚不可及!”
她苍凉莞尔,遂接续道,“我对你一直仇视憎恶,久久都不能释怀,然熙昊之语却让我茅塞顿开——你的漠视疏离当是自有道理,爹爹他…必是有对你不住之处,否则…他亦不会长久地郁结伤怀于过往旧事,更不会琢磨揣测你的心事及喜好。但依现下境况,就算爹爹倾其所有…为你做尽补偿,然而多年的亏欠又岂是短暂的给予所能够抚平和缓释的?而如今,我却要你…拿爹爹的这份愧然和疚责…为我说情,较之于爹爹,我的罪过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我知你必会愤懑难耐,可今次还望请你能相助坦护于我,若然,我定会感恩不尽!”
似有寒冰的利刃划过脸颊,又似有无数的蚁虫在心中攀爬撕咬,疼彻肺腑,麻木落羁。
一直以来,我都极力回避着“我是陈沅江的私生女”这个讽刺的事实,回避着陈沅江所给予的那些我其实是不屑一顾的物质补偿,回避着众人那异样复杂的惋惜目光。
在这样的落差和矛盾中,我亦曾给自己无尽的勇气来面对现实面对嘲讽,可…没成想当事实真的呈现光露之时,整个情境却是如此的冰冷刺骨,让人难以忍耐与接受。
霎时,心中的悲哀、怨恨汹涌澎湃,悸动、羞怒、委屈一并而发,“身为一个帝王,竟事事以臣子政见是瞻,何其懦弱无能!尚且我一介女流之辈,力薄言微,当是不能为天子之不能为之事!”
语罢,便决绝地径直往藏心阁的方向行去,竟全然忽漏了沈熙昊是如何知晓“我亦为陈沅江之女”的疑问。
“姐姐!暂请留步!”陈念娉突然急声唤道,蓦地,心中一直矗立坚持的冰柱相继坍塌融解。
我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爹爹现下位重权高,熙昊他…如今唯有妥协,姐…姐姐,你…可曾明白?”
侧目望去,视线所及之处一片荒芜,荣茂凋尽,陈念娉那消瘦单薄的身姿在这幅萧瑟的景致中被无限地孤立放大,迎着晨曦的凉风,嬴弱而又沧桑。
我终是不忍道,“若你要嫁之人是陆文航,我还有为你说情和开解的打算。陆文航其人,虽桀骜不羁,气度却正直明朗,如天幕之飞翼般高悬清爽。而今上,不仅淫懦无为,且甚好女色,此等劣行天下众人皆明皆晓,总而言之,他并非盛华淑美女子之良好的归宿与依靠。再者,后宫的争斗向来残酷血腥一如战场,尚且帝王之爱短暂摇曳,凉薄苍白又不可依托,你聪慧明毓,这些道理应是早就明然于心的,何况,你性情耿直,活泼烂漫,根本无能胜任后宫的凶险羁绊。我知…你对我尚有许多怨言与不满,置身移之,我心亦然,对你也不甚欢喜,可我,还是…不忍送你入那前程渺然的棘途,我且劝你还是…放弃此等念想罢。”
不知是否因她唤了自己“姐姐”的缘故,此番话竟是由心海深处言出,情绪绵绵升腾难平。
她那晶莹溢彩的清眸却然蒙上了一层薄雾,黯然浊泽,但旋而平静无澜,“可是现下,我别无选择,一切…都迟了,我而今…唯有…嫁之于他。”
我惊异挫然,良久,思绪都不能条理清透。
而此时,陈念娉的脸上则浮上了一丝异样的光彩,卓约皓婉,“遇到熙昊之前,我亦道自己是恋慕于文航哥的,然而遇上他之后,我才明白,对文航哥我只有依恋与习惯,而对熙昊之情才是真正的男女之爱。众人皆道他荒淫无道,可你们都不曾见他唤我‘念儿’时的深情痴思,清澈一如碧湖绿水,如此钟翠朗琚的眼神定非一个不堪丑蔽之人所能拥怀,你可能想象这些?”
我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沈熙昊他究竟是怎么的一个人,是平庸荒羁,毫无作为,抑或是情重意浓,细致入微?
若是前者,又为何能让耿直活泼的陈念娉迷恋他到如此忘我的地步?
念及于此,我的心中倍感惆怅苍茫,忧虑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