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我有一个故事 ...
-
丙字楼二十九号少年抽丝剥茧得出的结论让我很是沮丧,沮丧到无精打采,经也不想念了,牌也不想打了,兀自长吁短叹,叹得谛听耳朵都被塞住了,远远瞧见我,比见了鬼还逃得快——当然的,如果她和鬼狭路相逢,惊逃的肯定是鬼。
还是狴犴厚道,听我诉说,不过他劝我还是坚持去丙字楼二十九号念经,理由如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与其在这里欺负鬼卒和谛听,不如去那里念念经,搞不好早日修成神仙,就可以彻查你涅槃之前的事,何况丙字楼二十九号没别的好处,起码秀色可餐,好过在这里与我两两相望。”
有道理,狴犴一虎头虎脑,看了几百年,早腻了。
于是我百无聊赖地又去了丙字楼二十九号。
其实我还是很愿意来这里的,这个少年并不像地狱十九层的其他灵魂,这么凶神恶煞,这么血腥暴力,他是很温柔很俊秀的一个少年,要不是相信孽镜台的神奇,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阎王和判官联手制造的一起冤假错案了。
几天不见,丙字楼二十九号又明亮了很多,那种橘黄的光泽,像是夏日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很温暖和安心,我基本已经不必靠手指擦出火花来看经了,这种情况让我很有成就感。念经的兴致又稍稍高涨。
一通经念完,照例口干舌燥,少年的茶就推到了手边,我忍不住问他:“你,到底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少年面色微微一沉,又扬眉笑道:“我有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谁不知道我阿朱最爱听故事了——其实主要还是因为这阴森森的地府无聊到让人想撞墙——偏还撞不死。
从那天起,少年就开始给我讲故事,许是一边回忆一边讲,他讲的很慢,每次都等我念经念累了,才稍稍说上一段:
故事的开头是只很笨的秃毛鸟,她是忽然出现的,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掉到梧桐树上,又脏又臭,狼狈不堪,很像是一只山鸡,但是她会说话,她能够看懂少年眼中的意思,她不太乖,不过少年很愿意收养她,因为他一个人,住在一个很冷清的宫殿里,宫殿很大,他每天走来走去,看见自己的头发和指甲疯长,镜子里的少年,每时每刻,都像是个濒临崩溃的小兽。
他被关在这里很久了,很久很久了,他几乎要想不起外面的样子,他疯狂地渴望出去,又害怕出去,害怕别人看他的眼神,也害怕别人根本不想看他的眼神,他害怕知道外面的消息,也害怕永远都再不能知道外面的消息,而最无奈莫过于,有些消息,知道,也无济于事,没有人能帮他逃离。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那时候他总觉得,总有一天,他会变成一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会在半夜里烧一把火,把自己和这个囚禁自己的宫殿烧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但是这只笨鸟突然就出现了,她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很天真,很笨,也很有趣,爱娇,爱使坏,有时赖皮。那时候他只当她是鸟,一只活泼有趣的鸟,他想有一天,可以利用她代为传信,传信到外面,给他的亲人。
“然后呢?”我兴致勃勃地问。
“后来么?”他瞟我一眼,这样的眼光,让我在顷刻之间有点儿惭愧自己的八卦和偷窥欲。
起初少年不敢放笨鸟出去,很害怕她一去就再不回来,所以一直看得很紧,但是时间越来越长,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他高兴她也高兴,他不高兴她就陪他难过,少年于是渐渐知道,这只笨鸟原来是很依恋他的。
所以有一天,少年就叫笨鸟送了一封信给他的哥哥。
也许应该说,一切是从这时候开始的。笨鸟带回了一个不那么乐观的消息,少年的兄弟和亲人,已经决定了他作为一枚废弃的棋子被牺牲和被遗忘的命运,少年不敢相信,然后他就寻了机会,第一次踏出了囚禁他的宫殿。
而他的这一次出门,只是证实笨鸟所说,不过是一个事实。
事实永远比谎言更可怕。
少年狂奔而去,在密林之中,有人要射杀他,那时候他觉得死亡真是一种解脱——其实从以后种种来看,如果他当时死了,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但是有时候,命运并不像让人这样轻松地结束。
笨鸟救了他,在那个有阳光的下午,她变成了人,一个锦衣如霞的光头小姑娘,她救了他,她说她不想他死。
原来这世上终究还有人,不想他死。少年这样想。
“是一只鸟。”虽然我也很难过少年的命运,但是我不得不指出这个谬误。
“有区别吗?”少年反问。
我挠挠头:“好像没有。”
“当然没有。”少年肯定地回答我。
他目中的温柔和热烈,让我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其实,如果有这样一个人,肯用这样的言辞形容我,那也是……很好很好的啊。我这样想,神思恍惚地回棋牌室,一手牌打得颠三倒四,狴犴和谛听大赢特赢,赢得找不着北了,狴犴回头审案还傻笑,被判官以“扰乱公堂”为由拖下去狠打了三十大板,谛听心疼地直掉眼泪,狴犴这个傻缺,还口口声声:“兄弟你对我真好。”
让人恨不得抽他。
少年听我说起这段轶事,也忍不住莞尔:“我记得地狱十九层并没有特定的鬼卒巡视,主要监控力量,就是靠谛听的听,与狴犴的眼,对不对?”
“也对,也不对,”我道:“现时地府人手紧,又有狴犴在,所以才没有另设,如果狴犴回东海了,自然有人会顶上。”
少年点点头,继续他的故事。
故事里的少年在笨鸟和别人的筹划下,终于逃离了那个豪奢的宫殿,去了一个偏远的地方,他们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有花,有鸟——当然的——有笑容,即便在很多年以后,他征战沙场,登基称帝,也再没有过这样快活的时候,他常常梦见那个既不繁华也不美丽的地方,梦见那只笨鸟在风中摇曳的三根新毛。
那真那是一段很平和很快活的日子啊。
但是后来,战争终于爆发了,爆发的战争再一次点燃了少年心中积藏的暴戾之血,他永远记得他在那个宫殿里所受过的侮辱,记得他的母亲如何羞愤而死,记得他的姐姐死在谁的手中,记得他的族人如何卑躬屈膝,也记得他的国家,那些曾经号称无敌于天下的铁蹄怎样饮恨沙场。
他要复仇。
所有阻拦他复仇的人,都被一一斩于剑下,包括他的两位兄长,包括他数千族人,也包括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公主,都因他而死,所有人都说他如同凤凰,浴血重生,他归来,是要那关中千里,尽作修罗场。
“可是……”我忍不住插话,指出这个比喻的荒谬之处:“我们凤凰,是不能沾染血腥的。”
“你说的对,凤凰,象征祥和和安宁的凤凰,是不能够见血的。”少年叹息:“只是对那个矢志复仇的人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复仇更重要,哪怕是他自己的性命——他连自己都已经不爱惜,又哪里还有心,去爱惜别人呢?”
他说随着他身上的戾气和煞气越来越重,他身边的那只笨鸟灵力衰退得很厉害,有时候他半夜惊醒,会看见身边的人,全然变成了一只秃毛鸟——她已经渐渐不能够维持太久的人形了,她只是舍不得走,她用胭脂水粉把自己涂成大花脸,以为这样,别人就看不出她失血的苍白……那真是很笨很笨的一只鸟啊。
“然……后呢?”我没有故事里那只鸟那么笨,所以我隐约能够猜到后来,后来……也许是那只鸟死了,也有可能,他会赶她走,她那么爱他,那么依恋他,他赶她走,她会伤心而死的。
果然,少年道:“后来,我找了个借口,赶她走。”
“她走之后,你……难过么?”
“难过的,”少年再次叹了口气:“但是我总在想,我是肯定要下地狱的,她的双手没有沾染血腥,放她走,比拉扯她一起掉进地狱里好。”
“但其实……也许她也愿意,和你在地狱里厮守呢?”我想起乙字七号楼,温文尔雅的老头儿,和那个叫阴丽华的美人,他们一直相守,天上人间,对他们而言,都不过是流水落花,他们在一起的地方,就是最好。
少年黯然道:“不,我不想要她在地狱里,永生永世地等候,咫尺之间,却永不知道彼此。”
我琢磨着他的意思,难道那只笨鸟也掉进地狱里了?没听说最近有什么秃毛鸟进来啊,照理说,有这么一只秃毛鸟,应该会很轰动才对,别人不讲,谛听这种八婆没理由不知道啊。我想了半天,只得同他说:“你不要难过,如果她果真在地狱,我一定帮你找到她,让她和你,在一起。”
少年苦笑:“那倒不必。”
忽然神色一动,道:“我听说,谛听号称无所不听,所以无所不知,但是我又听说,万事万物,都有克星,那么谛听有没有呢?”
“当然是有的。”我见他神色愁苦,巴不得转移话题,忙不迭答道:“狴犴有个大哥,叫囚牛的,雅好音乐,但是他吹的笛子么,那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我听地藏菩萨念叨过,宁肯死守地狱千年,不肯听囚牛一曲,是天庭诸神仙达成的共识,但是事实上,就算是地狱之门,也不能够阻挡他魔音贯耳。”
“那他身边的人怎么办?”少年奇问。
“狴犴说,他大哥龙宫的人是特别订制的,都聋子,没一个囫囵的。”我想起狴犴的苦恼,我很能够理解他,到底是他大哥,同处一海,又同胞骨肉,血脉至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时候,要躲也躲不及。
少年于是点点头,不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