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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谁说的身轻如鸟 ...

  •   平阳。

      我后来常常想起这个地方,没有关中长安繁华,也远远不及江南山水如画,但是我总梦到它,梦见夏天的傍晚,太阳像个极圆的烧饼,从西边遥遥落下,红霞如火;梦见秋风初起,斑驳的叶子落得满天满地都是,天蓝得叫人眼盲;梦见有月亮的晚上,月亮映在窗纸上,银亮银亮的光,梅花初绽,树影婆娑;梦见下雨的夜里,雨声如琴,凤皇在灯下看书,隽秀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灯花噼啪,落下一朵,又一朵。

      梦见冬天的清晨,晨雾茫茫,凤皇早起练枪,白衣胜雪,银枪如练。

      平阳郊外有瀑布,从九天之上飞流直下,如蟠龙起卷,如骏马长嘶,惊天动地,震耳欲聋,凤皇常在瀑布下练武,每次下水,我都担心他再也上不来,不过结果总是他把我泼成落汤鸡。

      我总是梦见他,在很多很多年以后。

      我总觉得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在这个既不繁华也不美丽的地方,这个远离他所有兄弟和亲人的地方,没有皇帝,没有公主,没有强加于他身上的耻辱,没有让他无以回报的错爱,没有委曲求全,也没有因此而衍生的唾弃和不屑。他用心习武,用心学兵法,他的笑容比在长安时候要多,要明朗,明朗,就如同天蓝的颜色。

      时光平淡得像水,也快活得像水,我甚至在那段时间里慢慢又长出了毛,虽然只有三根,呃,总比光头好。

      凤皇也这么认为,他说那叫疾风知劲草,我……

      阿玄有时来信,说江南的鸟都长了长长的羽毛,很没劲,我托凤皇回信给他,说烤鸡烤鸭都没有毛,他可以在家囤上一批,然后阿玄的下一封信就会抱怨,烧烤吃多了上火,嘴上长了一溜的泡。

      我很同情他。

      ................

      我们到平阳的第二年,传来清河公主自戕的消息,我并没有见过凤皇的这个姐姐,只听苻坚提起,因她与凤皇一母同胞,所以宠冠后宫,想来必是亲厚的,也许正因为她与他亲厚,才在双双入宫之后,老死不相往来。

      但是这个消息传到,凤皇独自在深潭里沉了一整天,到我担心他会变成一只鸭子或者鱼的时候他终于浮了上来,他说阿朱,我要回长安。

      我说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然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沉了下去。

      我忘了最终是谁说服凤皇不去长安,也许是那个姓韩的将军,又或者姓段?凤皇的身边逐渐聚集起一批人,他们在长安有一些痛苦的经历,他们日夜想着要复国,要打回西燕老家,他们出没于黑暗之中,他们劝说凤皇要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凤皇并不是一个很能忍的人,他每忍下去的一口气,到后来,都落地化成关中百姓的一腔血……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这时候的凤皇,他还在我的身边,每一日每一夜,让我发觉原来昆仑之外,也有这样好的地方。

      有时候留恋一个地方,是因为留恋一个人,留恋一段岁月,明明短如一朵灯花乍灭,明明长如手心里的掌纹,横亘一生。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他不去想复仇,我不去想长毛,那真是这世上圆满的幸福,如果时光能够坚持,到天长地久,我愿意等候,到地老天荒。

      ..................

      但是苻坚终于发动了对晋国的战争,在五年之后。

      夏天到尾声,皇帝决定出征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大秦,他是马上的天子,他要御驾亲征,便是亲王、储君、百官连番上阵,也不能够劝阻,更何况死去多时的丞相遗言?他这一次,是举全国之力,集结九十万大军,力求毕其功于一役。

      据说投鞭于江,江水为之断流。

      是生死一战了——对晋国来说,它让我担心千里之外的阿玄。

      凤皇得到消息,整夜兴奋不能眠,兴奋过后,却又皱了眉,在地图上写写画画,加加减减,得到的结果,总是叹气,他说东晋的兵太少,兵书有云,十则围之,苻坚就是围,也足以把他们围死了,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苻坚分兵,但是苻坚身经百战,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大军南下,凤皇一日更比一日焦躁不安。

      我于是渐渐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苻坚当真一统天下,翻身、复仇、复国……所有所有的梦想,都成泡影,凤皇说很多人都能看到这一点,所以苻坚的这次出征,朝堂之上唯一的支持者,就是他的五叔慕容垂。

      “五叔和大哥都领军出征了。”凤皇瞧着南方,碧空如洗,时有大雁南飞:“不知道他们怎么打算的,大哥打仗不行,又顾及长安族人,没有勇气反,五叔却是我慕容家的战神,只要稍有动作……苻坚老贼必然去得回不得。”

      五叔……我恍惚记起,慕容泓说,他的五婶被强留宫中,而他的五叔只反复说一个“忍”字。

      复仇的刀已经交到他的手上,他还会忍下去么?

      我摇摇头,觉得想这些麻烦事儿忒费劲了。

      又听凤皇说道:“五叔太重情义,虽然他也想要复国,但是他始终认为,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苻坚收留了他,而燕国被灭,苻坚老贼又饶过我们兄弟的性命,有这两点在,要他亲自下手,置苻坚于死地,恐怕还是不能……阿朱!”

      “啊?”我吃零食正吃得欢乐,被一言惊醒。

      “你代我过去看看吧,如有机会,就策反五叔,反戈一击,即便不能,也要保存实力,全身以退。”凤皇道:“虽然五叔必然自有打算,可是我……终究放心不下……”

      我低头盘算:“好嘛,不过,你得多给我准备点银子做路费……”

      凤皇用一种忍无可忍的目光看我:“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一只鸟啊!”

      “……这个,”我抓抓头上仅有的三根毛:“我……忘了。”

      我真忘了。

      然后我打包南下。

      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就不说了,那些往南飞的大雁,不长眼的以为我是同类,长眼的以为我的异类,扯着脖子一个赛一个叫得惨烈,引来底下猎人的注意,一箭射下好几只,害得我都不好意思和他们一起混了。

      后来就撵着一队骑兵的尾巴,昼伏夜行,打探到不少八卦消息,比如某某将军畏妻如虎,某某将军食大如牛,又有某某将军胆小如鼠,某某将军尖嘴猴腮,像猴儿……我几乎要以为自己误进丛林的时候,又听说东晋命丞相谢安的弟弟谢石为征讨大都督,谢玄为先锋,领兵八万,正沿淮河西上,准备迎击秦军主力。

      咦,这么说,我可以去看望一下谢玄了?我喜孜孜地想,上次他送给我的零食,吃了很长一段时间呢,是该去好好谢谢他。

      我心里高兴,甩开骑兵一鼓作气,不过三五日就进了东晋的地界。

      果如谢玄所说,南方和北方是不一样的,同样的秋,北方枯黄的叶子掉得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干光秃秃地直指南天,感觉就跟鸟儿掉光了毛一样——啊我不是说我自己,而南方,仍然草木葱茏,绿得生气勃勃,只不知道谢玄的庄园在什么地方。

      我歇在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杈上胡思乱想,考虑接下来的行程,忽然听得底下有人说道:“哇,好大一只山鸡!”

      “看上去还笨得很。”

      “咱们打下来烤了吃吧。”

      从树叶的缝隙里看下去,两个全副武装的小兵正流着口水仰望我,银亮的箭尖已经瞄准,我急中生智,模拟其中一位的声音大声道:“谢将军,您怎么亲自来了?”

      两个小兵惊诧回头,然后我就从树杈上,以泰山压顶之势直砸向他们的头顶,两个小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昏了过去。

      啊哈,谁说的身轻如鸟?

      那是谣言、谣言!

      完全就不为胖鸟考虑嘛。

      我一边愉快地扒下小兵身上的衣服,一边不太愉快地想,好像这几年的锦衣玉食,我被凤皇养胖了不少呢。

      那可不是我的错——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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