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5、第六位调率者 ...

  •   天空聚集起阴云,日光隐在后头,光线一点一点淡了下去。房间里窗帘拉了一半,透过另一半的窗户,可以看见外面涌动的云层。
      周明阳半睁着眼,半梦半醒着。
      他一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医院苍白的横拉门上,很淡很浅的一片。
      横拉门开了,一个人牵着他的手,走了进去。
      他不是看不见吗?
      过了会儿,周明阳恍然明白过来,这是在梦里。而且很难得的,是他自己的梦。
      梦里的周明烨是十年前的样子,穿着运动服,长相上和现在没太大不同,举止神态还没修炼到现在这样不动声色的地步。
      他样子狼狈,脸色很难看,下巴上胡茬乱七八糟长了一片,外套扣错了扣子,袖子破破烂烂的。
      周明阳想了想,他的袖子好像是被自己划烂的。
      这大概是他脱离周明家不久,思维最为混乱的一个阶段,这段时期的记忆不是特别清楚,他很少能回忆起那会儿做了什么,但能感受到,眼前的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
      病房门推开,里头光线有些暗,一个男人支了个笔记本在窗边工作。病床上坐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孩子身上到处缠着绷带,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窗外,像个精致的木偶。
      “你们来了。”沈七叶合上笔记本,对还是小孩的沈空说,“小空,这是我之前跟你讲到能看见妖怪的人,和你差不多年纪。”
      周明烨打量那个小孩,语气里带着烦躁:“你说的有可能解决小阳问题的人,是他?”
      “木偶”转过头来,没什么感情地望着他们。
      医院脏污的窗户上倒映出病房里的情景,“木偶”瘦骨伶仃地支在那里,和表情空白的周明阳遥遥相望。
      时间和声音在这一刹那远去了,周明阳眼里只剩下窗户上一片光影摇曳的模糊画面。他注意到,窗户的角落晕染出一团黑影。那是一团杂乱的线状物,一颤一颤的,随着呼吸起伏收缩。
      线状物翻了个身,露出背后白色的眼睛。
      耳边有人在呼喊着什么,周明阳听不分明,只觉得心里没完没了的燥郁,如果不发散出去,就会把自己弄得一团糟。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周明烨摔在地上,沈七叶手里捏着烧剩下来的符咒窗,窗玻璃碎了一地,撞在病床栏杆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音,帘和床单哗啦作响,受不住拉扯,化成了碎片。
      将他从无边无际的寂寥里带出来的,是一夏夜般湿润的、柔软的气息。
      “木偶”几乎整个人覆在了他的身上,身上的绷带七零八落地散开,身体被切割出无数细小伤口,一点点向外渗血。
      但他给了周明阳一个最温柔的拥抱了。
      “安静一点。”沈空很低地说了这么一声。
      那是第一次,周明阳以自己的意志收起了伤人的刀。
      ……
      醒来时,周明阳动了动手腕,手铐松松挂在手上,另一端是空的。
      他立时清醒了,还没等坐起身,就听见浴室里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提上来的半口气骤然松了。
      周明阳在黑暗里漫无边际地回忆刚才的梦境,恍惚间,黑暗褪去了些,他似乎看见了浴室暖融融的灯光,光里,沈空靠在水池边,白得透明的胸口爬满了漆黑的障。
      沈空看着胸口这些被诅咒的东西,眼神空荡荡的,不知看向何处。
      他心不在焉地把扣子子一颗颗扣上,没注意到浴室门开了。一双手从他身后绕过来,紧接着是一个温热的躯体,带着他无比熟悉的气息,完整地覆在了他的身上。
      周明阳最近越发习惯双目失明的状态了,手指仿佛变成了他的眼睛,他总是用细细的摩挲来确认眼前的事物,感受形状、质地、还有温度。
      他的手指发汗,遇到空气就变冷了,触摸胸口的时候是细腻的冰凉的柔软的,仿佛什么爬行类生物,激得沈空微微绷紧,仰起头轻轻\"嗯\"了一声。
      然而障是灵魂层面的东西,它无形无体,无论周明阳如何摸索,都碰不到它。
      另一只手顺势沿着沈空赤裸的胸膛,慢慢爬到了他的脖颈上,时轻时重地按压着,仿佛在确认动脉的搏动,给他带来轻微的束缚。
      沈空知道这只手不会伤害自己,任由周明阳从自己身体上确认和获取安全感。
      “我做梦了。”周明阳靠在他耳边,含混地吐出这几个字
      沈空拨开垂到自己脸上的黑色布带,不走心地“嗯”了一声。
      “我梦见我第一次遇见你,看到窗子上的小妖怪,吓得差点把病房拆了。”周明阳笑了一下,“我怎么一惊一乍的。”
      沈空抬头看着镜子里他们交叠在一起的影像,周明阳将他整个人环抱在怀里,两人融在了一起似的:“你想起来了啊。”
      “从一见面,我就把底透给你了,你也是一样的。我们之间从来不存在隐瞒欺骗,只是我脑子不好,后来忘掉了。”
      “你失去了调率者的力量,记忆也跟着一起消失,这是没办法的事。”沈空推了他一把,示意他站站好。
      “调率者身份这东西,是我自愿给出的,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不如说,这是我这辈子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我拿着刀只能伤人伤己,不如把它给你自保。”周明阳稍微挪开了些,也还是要紧紧贴上去,撒娇一样低声说,“金谷也好,月藤也好,把你说得像坏人一样,你也从来不反驳。”
      沈空没说话,只是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周明阳说:“我很高兴,你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片安静里,沈空忽然说:“不是这么一回事,我没想到你会来南姜,是你,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周明阳愣住了,手指停住了动作,连呼吸也屏住了。他从未想过沈空会说出这样的话,一直以来,把他从困境里捞出来的,不都是沈空吗。
      沈空抽出手,反握住周明阳的手指,按在了自己胸膛上。心跳一下一下撞击在周明阳手心里,仿佛这个人的心脏就在他手里握着。这个想法让周明阳浑身都绷住了,心跳抑制不住地加快。
      \"碑树给我看的未来里,只有一片空白,但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是你做到的。周明阳,你是我在这个世界的牵绊。\"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名字是特殊的,无比庄重的东西。
      沈空知晓周明阳对自身血脉家族的厌恶,从来不连名带姓叫他,但在此情此景之下,这个名字从他口舌里完整地滚落下来,仿佛沾染了些沈空独有气息,变得不再那么令人厌恶。
      周明阳慢慢放开了他。
      他看见镜子里沈空看过来的眼睛,那清冽的眸光里,不知何时点上了一星暖光。
      从魔眼出现,到进化,他至少经历过三次改变,失去了它们之后,周明阳以为不会再有改变了。
      但是如今,他眼前的世界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一片黑暗里,沈空的身影慢慢清晰了起来,照亮了周围浅浅的一层黑暗。而这个如同在发光的人,正被一条长长锁链捆绑着,锁链的另一端,在周明阳手里。
      周明阳魔怔似的轻轻抽了一下这根锁链,沈空便随着他的动作倒进他的怀里。这一刻,某种极为强烈的预感毫无预兆地产生了。
      是时候了。
      他把沈空放倒在了床上,从床底下找到了急救箱。沈空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出声询问,眼神干净地看着他从里面拿出一瓶药,倒出来一粒白色的药片。
      在给沈空喝下去之前,周明阳动作停了停,哑声问:\"你不问我想做什么吗?\"
      \"我有准备了。\"沈空低头凑在水杯边喝了一口,混着药一起吞了下去。
      在昏睡前,他说:\"如果能一觉睡过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周明阳也是这样想的,沈空能睡着熬过去,是他们所有人的期盼。
      关于沈空身上的障,早在之前他就和沈七叶商量过很多次,找来白衣看了很多次,全都无从下手。调率者与代行人,他们两个太特殊了,就算能询问鹿角那样的调率者,也不会有人知道,该如何去除一位代行人身上感染的障。
      到现在为止,沈空都是靠着自身意志力撑着才没有出现异样。实际上,他的障已经很严重了,严重到灵魂的痛苦正在影响□□,他偶尔呕血就有这个原因。再不解决,沈空就会像以前遇到的那些怪物一样,一点点被障蚕食吞噬。
      如果可以,周明阳想等形势稳定一些,用温和的手段慢慢调理。但昨晚出去经历了这一遭,他们都心知肚明,异变很快就要来临,再拖不得了。眼下,他的眼睛发生变化,能看清盘绕在沈空身上的障,这种目力能维持多久他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现在是最合适动手的时机。
      周明阳不是没见过怎么操作,他看过沈空持刀为一些妖怪去除障的过程,只是每次“治疗”都太过惨烈,他无法想象,这些发生在沈空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他不止一次想过,命运给了沈空行使调率者杀生杀予夺的权力,给了这个孱弱的人类在群妖环伺下自保的能力,却不能免除产生的罪孽,这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这些想法沈空也无法感知到了,他的呼吸逐渐轻缓了,在安眠药的药力下陷入了昏睡。
      周明阳深深吸了一口气,五指扣入沈空的手指间,在他们双手交握的一刹那,黑色长刀随之现出。一息之后,长刀缓缓变化,缩成细窄轻薄的手术刀,冰凉地躺在他的手里。
      周明阳心底的某处依然在排斥这把刀,因而一握住,手心就传来电击般的刺痛感。这阵痛感反而使他镇定了下来,将刀握得更紧。
      他俯下身,将沈空并未合上的衣襟拉得更开。这是常年被衣物保护着的地方,不见阳光,肤色更冷,肤质更细,比周明阳指尖的温度高些,触摸时仿佛要将他的手吸进去。
      他轻按着这片皮肤,将刀尖缓缓陷进沈空冷白的皮肤里。黑刀像个无体无实的投影,刀下没有实质性的伤口,但周明阳感受到,沈空的腰腹明显颤了一下。
      开始起作用了。
      沈空自己试过很多次,从来没有为自己除成功过,周明阳一下就做到了,也是讽刺。
      周明阳手腕微微转动,迅速而小心地将那一片黑淤挖出来,他没有能烧去障的火焰,只能用这种方式,先把障从沈空身体里剥离。
      沈空的身体颤动得越来越厉害了,呼吸也越来越乱,仅仅只是清理掉这一小块地方,安眠药就压制不住,他快醒过来了。
      药力消失太快,远远早于他们预期,沈空醒来时,刀刚刺入第二块障。
      周明阳感觉沈空猛地弹了起来,他当机立断,摁住沈空颤抖的胸腹,迅速把障剔去,下一秒,蓝色的火焰烧了上去,连同其他的一起化作了青烟。
      周明阳看不见沈空的表情,只是重重吐出一口气:“我拿止痛药来。”
      转身的时候,沈空勾住了他的袖口,力道小得几乎感受不到,他声音断断续续:“没……没用的,你……快点。”
      周明阳回握住他的手腕,手抖得不像话。
      “我……坚持得住,你给我一点,能咬的东西。”
      周明阳心脏像是撕裂般的疼,他如同困兽,猛地锤了一下墙壁,扫落了桌上的杯子。他不敢耽搁,终究还是妥协了,剪下来一段纱布,沾了点温水,摸索着送到沈空嘴边。
      沈空侧头咬住了,转头时蹭到了周明阳的手,周明阳这才发现,他的额头已经汗湿一片。
      人类灵魂同那些妖怪或许根本没有太大区别,犯下恶业,会感染障,一点一点被侵蚀到灵魂深处去,等病入膏肓,就再难根除。即便是浅层感染,将灵魂切开的痛楚也不是□□受到伤害能比的。没有任何缓解疼痛的办法,接受“治疗”的人连麻木昏厥都做不到,只能生生清醒地承受这一切。
      这根本不是“治疗”,这是惩罚。
      接下来发生的事,周明阳永远不想回忆起来。
      沈空从来没有如此脆弱过,哪怕直面障界凶恶的怪物,被月藤刺穿胸口折磨,也不曾这么无力,这么恐惧挣扎。
      先开始,他还能保持清醒,攥着床单用意志力控制自己配合周明阳,不要挣动得太厉害。仅仅切除完第三处,他就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疼痛将他的大脑彻底搅乱,只有逃离的本能支配着他。
      沈空几次忍不住想要躲开,周明阳只能把召出锁链将他强行绑住,即使这样,也无法完全阻止他,周明阳几乎是整个人趴在他身上,才能勉强制住。
      但是障几乎遍及沈空全身,周明阳不知道自己还要继续多久。
      沈空无力仰着头,细瘦的脖颈几乎要被他自己拗断。他一身一身地出冷汗,被褥和枕头早就湿透了,每一寸皮肤都紧绷着,一碰就细细颤个不停。
      他咬着纱布摇头,双眼紧闭着,眼睫沾湿了一片,周明阳稍稍动一下刀尖,他都会难以抑制地发出呜咽。痛到极致的时候,他喉中的呻吟也像是撕裂了,如果不是纱布塞住口腔,嘴唇早就烂了。
      他的呻吟越来越嘶哑,越来越无力,到了后面,连声音也发不出,只剩下越来越轻的呼吸和机械的吞咽。
      周明阳口腔里全是自己咬出来的血腥味,逼着自己木然而冷酷地继续下去的,只知道,自己多延迟一秒,沈空就要多遭受一秒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发现,沈空没有动静了。
      “小空?”
      周明阳惊慌失措地抬起头,他的眼睛此时又失灵了,眼前一片混沌。他伸手去寻沈空的脉搏和呼吸,却怎么也摸不到位置,失控地叫喊起来:“沈空!你怎么样,你……”
      他的衣摆轻轻一动,一下扯住他的神经。他立刻反应过来,抓住触碰自己衣服的手。
      沈空手指冰凉潮湿,没什么力气地蜷着,手心里黏腻一片,全是自己掐出来的血痕。周明阳握上去的时候,非常轻地动了一下。
      仿佛再说,我坚持得住。
      周明阳就这么握着这只手,接着完成他的“治疗”。感受不到回应的时候,就会叫沈空的名字,他每唤一声,手心里的手指就会动一下。这仿佛无意识之下做出的约定牢牢约束着周明阳,让他不至于在“治疗”过程中先一步崩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但是,在最后,只剩下心脏那里最深的一片障时,不管周明阳怎么呼唤,沈空都没有回应他。
      “小空,小空,你在不在……”
      周明阳的心脏被无形的钢丝勒紧,一下一下震得胸腔剧痛。他将这只手抓得死紧,攥到自己的手也开始发疼,才惊觉放松了些。一把火在他血管里烧疯了,将他整个人都烧沸腾起来,他再也不管什么,俯下身来去寻他的呼吸。
      他摸到了沈空口中的纱布,将它一点一点抽出来。他循着那细弱得快断掉的呼吸,发着抖噙住了沈空冰凉的唇。
      周明阳手里动作不停,手指一动,果决地剔除了最后一片障。
      他感觉到,沈空的唇极轻极轻地颤了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