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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徒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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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试安坐在坐褥上,腰间玉带别一把白鸾羽扇。茶几上,红泥小火炉中烧着坚木炭。“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茶铫中煮着茶汤,用的是瓷瓯澄净过的甘泉。
苏试右手执一把蒲扇,不疾不徐地摇扇着炉火。
屋顶上,万家炊烟已散,只余茶烟袅袅。
苏试提起小茶注,往茶碗里悬提注水,茶叶随之转动,香气随着茶雾氤氲而起。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他端起茶碗,独自斟酌。
底下看着的人也觉得口齿余香。
谁也没见过轿子飞上屋顶,但没有人咋咋呼呼地喧嚷。
谁都看过喝茶,但谁也没离开。
他们稀罕又安静地看他,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虞丫头只觉得,他比魏知白还要好看,好看一千倍,一万倍,她赶紧转头多看魏知白两眼,好险没有变心。
魏知白并没有多看苏试一眼,他仍然在等落叶。
叶落,拔剑,劈砍,收剑。
他心里只有这么一件事。
虞大娘路过问魏知白在干什么,魏知白只答两个字:“练剑。”
也难怪虞大娘认定他脑子有问题。
任谁看到一个人每天吃过晚饭后,什么也不干,就只是呆站着劈树叶,过不了一个月,也会觉得这个人脑子有问题的。
然而任何事情,看起来再蠢,只要做到极限,就会有大的学问。
有的时候,笨法子,就是最好的法子。
下笨功夫,未尝不是走“捷径”。
从小学一入学开始,苏试就有注意力障碍——他永远也没办法认真听课,如果哪一天他能认真听一节课,听上十分钟,就觉得自己进步很大了。
上课不认真听,除了写老师布置的作业,既没有补课,也没有看额外的参考书,但他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学习对他来说,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想不想的问题。
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天赋异禀。
他以为人真的是有天赋这种东西的。
但是后来,他想起来一件事——小的时候,老师说要背书,他就会默认为要一字不落地背下来。因此在当了背书小组长之后,被别的小朋友向老师“告发”了。
老师说差不多就行,这让苏试很困惑。
他并非有心刁难,也并不知道自己苛求了别人。
“差不多”这个词,他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哪种程度算是差不多,他却没办法理解。
……
这个世界上本没有天赋。
一个人若总是拿最高要求当普通标准来要求自己,过不了三五年,他也一定会被周围的人认为是“有天赋”的。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善于射箭的莫过于羿,而羿教人射箭之法,也不过是开弓引满而已。
弓拉得满,箭方可射得远。
一字不落地背书,一片不落地砍树叶,两者并无不同。
不过是在射箭之前满弓而已。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两个偈子,正道出了人才和天才的区别。
这世间的道理果然是处处相通。
魏知白不懂这个道理,天才大都不懂这个道理,因为他们一直非比寻常地努力着,却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努力。
他只是实践这个道理,所以是他而不是其他人,在短短一年内名噪一时,成为江湖人眼中的“剑学奇才”。
苏试吹散一口茶烟,抿一口琥珀色的茶水……街巷渐渐昏暗了,底下的人也渐渐散了。
他也在等,等魏知白练剑。
人声消退,江潮声可闻。月亮似已溶在江水之中。透过纸窗的昏灯被夜色洗亮,穿着粗布葛衣的少年,站在树下的身影,挺直如一棵小松。
在昏暗中,用剑劈砍树叶变得更难。
注意力要更集中,也要看得更仔细。
夏日里,树木正茂,为何会有叶落?似乎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
只有失去生命力,已经死亡的叶子,才会坠落。
落叶并不像文人笔下那般翩跹,事实上,只要认真看一看叶落的过程,就会发现,有风时,落叶滚动,无风时,叶子是坠落下来的。如同急促无奈的一声,死亡的哀叹。
魏知白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等待、出剑的过程。
茶已凉,茶桌上被摆上了棋盘。
当苏试自己和自己下棋时,他也不知道黑白哪一方会赢。这就是乐趣所在。
苏试一手执羽扇,一手落子。
月下白衣,如披清霜。
玉指捻棋子,偶然有风入衣,远远看去,真似要羽化登仙。
魏知白抬首看看月色,停了剑。
尔后他这才转头看向苏试,好似刚看见对面屋顶上有这么一个人。他目光中流露出好奇,但很快收敛。
就在魏知白欲转身离开时,苏试压在白子上的手指往边上一滑——
棋子滑出棋盘,破空飞出,直击魏知白。
魏知白倏然转身。他在转身的时候已经拔出竹剑,在转过身后便已挥出了这一剑。
但仍然迟了一步。
棋子打在足三里穴上,魏知白顿感腿部麻软无力,几乎单膝跪倒,咬牙才挺住,生生止住了下沉的膝盖,以剑拄地,强撑回来。
苏试凝注着棋盘,似在思索棋局,又落下一子才道:
“何不拜我为师?”
“为什么拜你为师?”
“我可以教你杀人。”
“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因为我正需要一个徒弟。”
“……”
魏知白沉默了,沉默地握紧了剑。
他心中是拒绝的。
他并不傻,自然知道苏试的武功远在他之上。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本能地抗拒这个提议。
当初,魏知白背着他娘给他准备的包袱去往靖临侯府。路途遥遥,不认识路的魏知白遇到了一个同路的好心人。好心人不仅带魏知白上路,一路上还把自己的干粮热情地与魏知白分享。
魏知白很感激他。后来这个好心人趁魏知白睡熟,偷了他的包袱跑了。
原来他一直以来就等着这样一个机会——等到魏知白信任他,不再防范他,等待方便下手的时刻。
魏知白失去了本就不多的银两,颇费了一番苦功才找到靖临侯府。
自那之后,魏知白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人若是明着让你占他便宜,那一定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给你挖好了坑。
任何人若是能明白这个道理。
那他行走江湖,就会安全得多。
苏试已收拾了茶几棋盘,乌黑漆亮的轿子又起飞了。
轿子从屋顶上款款落下,在月光如雪的地面落下一片淡影。
魏知白站在树下,隐没在一身树影之中。
轿子缓缓往前飞,只听苏试问道:
“砍柴会吗?”
魏知白不应。
轿中声音又问:“生火会吗?”
魏知白不应。
“做饭会吗?”
魏知白不应。
“洗衣会吗?”
魏知白不应。
“下五子连珠会吗?”
魏知白仍不应。
苏试的声音,也如这掺了夜雾的月光,淡柔而皎洁:
“跟我走吧。”
魏知白扭头走向虞大娘的屋子。
他敲着虞大娘的房门,咚咚咚,咚咚咚。
虞大娘不堪其扰,骂骂咧咧地披着头发,踏扁了鞋跟来开门。
一打开门,见是魏知白,一张脸介于喜怒之间,好像满腔的火气和客套的笑意在她脸上拔河,互相扯来拉去,叫她的面皮都看来显得不自在了。
魏知白只是道:“我走了。”
虞大娘忙堆起笑脸道:“走?大半夜的,上哪儿去呢?对了,明天早上要不喝豆腐脑?再来两根油条……”
魏知白摇摇头:“不回来了。”
虞大娘愣了一下,又笑起来:“你这孩子,哪有在半夜赶时间的?过两天奢记米店的老板就该送钱过来了,我还想着给你也把钱结了,攒了一个多月,有不少呢,你可以买身新衣服……”
虞大娘可舍不得他。
魏知白一个人能干三个人还多的活,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别人能给她挣三千个铜板的话,魏知白就能挣一万。
虞大娘絮絮叨叨许下许多好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
“……”
魏知白只再次摇头。
不为钱而来的人,自然也不会为钱留下。
魏知白没再说话,转身走入薄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