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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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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呢?怎么不在殿里读书?”
天后随天皇下了朝,回了紫宸殿,瞧见殿内空荡荡,便开口问道。
“回圣上,公主去了太液池。”
天后皱起眉头。“又去了?”复又跟天皇道,“我看这孩子跟那太液池犯冲。”
一旁的天皇闻言有些好笑,吩咐宫人道。“去将三娘带回来,省得再出什么意外。”
宫人刚要走,天后拦下了她。“慢着,先更衣,我亲自过去。”
天皇不解道。“外面日头正盛,让宫人去将三娘接回来便是了,你何必跑一趟。”
天后担忧道。“还是我去吧。昨日阿鸢同我睡,夜里总是被噩梦惊醒。许是有了心魔。我得去看看。”
天皇无奈,随天后去内殿换了常服。
李家三娘立在廊下,看着太液池水,愣愣出神。
她是谁?何以为她?
八岁那年,她不记得自己曾掉进过太液池。
她掉进去的那一瞬,打破了平静无波的池水,也打破了她曾经拥有的世界。像是在一片巨大冰原上砸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那裂隙如根须般往四面八方延展,如同时间的轨迹,在任何可能的地方分蘖伸展,最终将布满整个冰原。
每一个方向,都不是原来的自己。
眼前的太液池,也不是原来的太液池。
不,也许还是原来的太液池,有不少人掉进去过。只是这次,掉进去的是天家公主。
李三娘想不通。记忆里没有的事突然发生,那原来的记忆如何自处。
此后旁人记得的李三娘八岁那年不小心掉进了太液池。
而李三娘的记忆里,八岁那年她没有掉进过太液池。
旁人眼里的她是李三娘吗?
李三娘自己,又是谁?
没人知道。
唯一清楚的是,掉进太液池里的李三娘,已经永远终止在那一日。
可时间的裂隙并没有止步,没有掉进太液池的李三娘站在一条新的时间裂隙上,茫然无措。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或许日后还会有许多曾经不曾发生过的事,与原本的记忆争夺李三娘这个人。
她们都是李三娘,又不全是。
。。。。。
其实也不怪李三娘日日在太液池旁悟道。实在要装做一个八岁的孩童,是件痛苦的事。李三娘被迫沉默寡言,处处小心谨慎,生怕自己漏了破绽。幸好戴着面具,隔绝了太多情绪外露。自己静静待着,反而轻松自在,谁也管不了她自个在想什么。
天后站在回廊不远处,看着那小人儿立在廊下,面目被遮掩在面具后面。她在掩饰什么?遮掩她自己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
天后亦想不明白。她暗自懊恼自己在女儿掉进太液池的时候不在她身边,没有在她最危险的时候护着她。可那一天那一个瞬间,都回不去了。若是那一日她没有掉进太液池,今日这个时辰该是在文学馆读书,在崔太傅沉闷的声音里走神,在绢帛上偷偷画丑八怪。
幸而水不深,她很快被救了上来。可被救上来的还是她的阿鸢吗?
天后不禁在想,她在湖底经历了什么?黑暗?无助?恐惧?绝望?她一步一步走近那小人儿,心中疼惜万分。
暖暖的掌心摩挲着她的发顶,暖意顺着经脉抵达她心口。
“阿鸢在想什么?”
李三娘仰起头看向她的母亲。她已经忘记了八岁时母亲是什么模样,也许并没有这样年轻。
天后仔细看着眼前这张昆仑奴面具,透过它,能看到两只清亮的眼眸,以及她内心的不安与惊惧。天后伸出手将面具轻轻摘了下来。
李三娘没有阻止。她与母亲之间没有任何阻隔,这令她有些紧张,生怕自己的异样逃不过目光如炬的母亲。
“阿鸢是在责怪阿娘没有保护好你吗?”
李三娘仰着头,没有答言。像是在默认。
“所以你整日带着这面具,也不愿跟阿娘说话。”
李三娘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所有的沉默都像是在控诉她的过失,天后心疼地将她揽进怀里。“是阿娘不好,让阿鸢受惊了。”
李三娘被揽进熟悉的怀抱,眼睛眨了一眨,便落下两行泪来。她很想说,是你的过失,是你没有保护好三娘,让她落进了太液池,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害怕,那水有多深,有多凉。
你知不知道她再也见不到你了。。。。。。
眼泪浸透了薄薄的纱衣,灼痛了天后的心。她紧紧抱着三娘,失而复得一般珍贵。
李三娘哭得声嘶力竭。她为那个苦命的李三娘而哭。她为自己而哭。
一个成人或许不会如此歇斯底里,可一个八岁孩童却可以哭得畅快淋漓,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天后只当她是受惊过度,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可是母亲与女儿,永远存在着驯服与挣脱的较量。
李三娘念及过往,她与母亲持续了近一生的顺服与抗争的角力,母亲全心全意爱她,这爱如同双刃剑,给予她权力,亦伤害着她的感情。
她爱母亲。也恨过她。她以为她与母亲永远无法和解,可在母亲的白发面前,她仍旧妥协,因为她从小的愿望就是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
当她重新投入母亲的怀抱,站在时间新的分蘖点上,成长或许依旧会在她与母亲之间划下伤痕。可此刻她确信,她的母亲仍旧会全心全意爱她。
因为曾经的她,便是如此。
当天皇匆匆赶来时,看到的是母女二人抱在一起,哭成泪人。
“这是怎么了?二娘?”
天后抬眼看到他,破涕为笑。三娘沉默了几日,今日终于发泄出来,该是件喜事。她轻抚着三娘的背,对天皇说。“阿鸢是被吓得狠了,今天都哭出来,就好了。”
天皇安下心来,蹲下身将三娘从天后怀里抱出来。瞧她哭得满脸泪痕,心疼不已,拿帕子给她抹了抹脸。三娘顺势窝在天皇怀里,小声抽泣着。天皇捏了捏她哭得通红的鼻头。“阿鸢都哭丑了。”
三娘一听有些恼,便推开他要去天后怀里。哪有说自己女儿丑的爹?
天皇见状被逗乐了,赶忙把她捞回来。“阿耶那里有好多波斯来的新奇玩意,给阿鸢玩好不好?”
李三娘泪意很快便收回去了,被当做小孩哄,果然还是很别扭。但一个八岁的孩子,又能做些什么呢?
三娘乖顺地擦干眼泪,一手牵着天后,一手牵着天皇,回到了紫宸殿。随后天皇让人从库房里取出了许多小玩意,在三娘面前堆了一座小山。
三娘撇撇嘴,只能勉强勾起童心,在里面挑挑拣拣,玩得不亦乐乎。
李五郎一面听着天皇天后商讨政事,一面隔着纱账看三娘一个人玩,心下有些好笑。好容易应付过了二圣的考校,领了政务,李五郎踱着步子进来,瞧见三娘挑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五颜六色的水晶球,按个头排成了一排。阳光洒进来,晕出一层层色彩斑斓的光晕。
一只大手在三娘脑袋上揉了揉。“在玩什么呢?”
下手真重,三娘将他的手拍开。“讨厌。”
李五郎嘿嘿一笑,在她身边坐下。“怎么,那丑鬼面具不戴了?”
三娘不客气道。“五哥才丑。”说罢便被一条有力的臂膀夹在了五哥肋下。
“你再看看,五哥丑吗?”
三娘吃痛,仰起头看着李五郎。二十一岁的李五郎,面色有些苍白,唇上浅浅一层胡须,身上有着浓重的药味,像个弱不禁风的书生。五郎身子不好,前年一场大病,缠绵床榻几个月,无法处理政务不说,连婚事也耽误了,二圣忧心不已。从三娘记事起,东宫的汤药就不曾断过。因着五郎体弱,婚事亦成了大问题。哪个世家女子肯把女儿嫁给一个病痨鬼呢?直到年初,五哥才与右卫将军裴居道之女成婚。
三娘眼珠一转,开口道。“五哥俊美无双。我方才想起一首诗,很配五哥。”
李五郎大乐。“哦?你这小脑袋里还记得住诗?”
三娘瞪他一眼。“那你要不要听。”
“听听听。阿鸢且念吧。”
三娘摇头晃脑地唱道。“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五郎在旁为她击掌为乐。
此为《诗经》里的《叔于田》,乃是咏者称赞自家兄长之作。
五郎听罢哈哈大笑。“不错不错,还以为你读书都在给博士画小像呢。”
三娘气恼,忍不住大声嚷嚷道。“阿娘,阿娘,五哥欺负我!”
李五郎只好再次把她摁在怀里。“哎哎哎,别喊别喊,阿耶阿娘在忙正事呢。”
玩闹一阵。三娘戏谑道。“五哥,裴姐姐什么时候给五哥生个小郎君玩?”
李五郎面上泛起些许红晕,嗔她一眼。“小孩儿家的别乱问。”
三娘见此情状,心放下来。如过往一般,五哥与裴氏感情甚好,可惜再过两年。。。。。
念及此处,三娘急忙掐了自己一把,不许自己再想。
“五哥不急,阿耶和阿娘可着急呢。”
李五郎脸红彤彤的,低声道。“阿萋还小呢。不着急。”
还小?三娘使劲想了想,有些拿不准那裴氏有多大年纪,毕竟八岁时的事,能记住的根本没有多少。
看来有时候记忆也不靠谱。
三娘靠着君子如玉的李五郎兀自胡思乱想。活着的李五郎是阿耶阿娘的希望,是三娘暖暖的依靠,是大明宫未来的主人。
如果他活着。。。。
三娘紧紧捱着李五郎,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和他身上混着龙涎香的暖意。可是这温暖并没有持续多久,李五郎还有许多政事要处理。
内殿只有三娘,和地上摆成一排的水晶球。
三娘屈起手指,弹向中间那一个,水晶球顺着力道滚了出去,连带五彩斑斓的光晕也在地毯上翻滚。
暑热炎炎,三娘一头薄汗,倒仰在身后软垫上。
大明宫每到夏日,湿热异常,总会引发天皇痛风旧疾。
怎么今年,二圣没有去九成宫避暑?
三娘想到此处,浑身血液都冷了下来。她伸出手,将一旁的昆仑奴重又戴上。
仿佛这样就能在未知的时空里保护她。
年初挖下一排坑,希望年末能在坑里收获一群小可爱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