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兴师问罪 ...
-
“能千里迢迢来长安买东西的人自然都是懂行的。”谢凤莲坐在墨香书肆的门槛内,堪堪避过初夏明媚却也能将人晒出一身汗的阳光,对着面前两个男孩细细讲述着,“人家用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去了解同一样东西,不是我们这些仅仅知道些皮毛的人能比的。一时说错话叫人轻视了去,还不如从一开始就闭嘴不说。”
两个孩子都面黄肌瘦,但是好歹头发梳过衣裳也洗过,布料再破旧,总算不该露的地方都遮得好好的,所以看上去倒像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两个孩子里年纪大点的那个约莫十三四岁,他一脸信服地看着谢凤莲,她说一句他用力点一下头。另一个男孩瞧着略小些,十岁上下,瞧着活泼跳脱很多,“要是真不懂呢?”
“真不懂的,又是另外一种说法,肯定是不缺银子的。”谢凤莲嘴角一弯,“这种人必然不怕花银子的,直接朝最贵的店里带就是了。”
年纪小的男孩眉毛挑起来,跟着嘿嘿一笑。年纪大的那个愣了愣,眉头微皱仿佛有点疑惑似的,却没有说什么。
“所以对咱们来说,”谢凤莲笑意一敛,正色道:“客人问起货品的好坏来,只说请客人自己去看。再有要细问的,只要挑一两样东西,按着不同的店家背一背价钱就好了。”
十三四岁的男孩再度用力点了点头,而年幼却想了想,然后才说:“明白了。”
谢凤莲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茶……
不,或许叫生叶子汤更合适些。
如今这个时代,至少在长安还不流行喝茶。谢凤莲对加了干果的咸味奶汤实在是喜爱不起来,之前在李家是因为怕人看出来口味改变,所以强迫自己喝,现下没这个顾忌了,她自然是不乐意虐待自己的。
所以她托了东市的乞儿,去帮她寻茶饼。
谢凤莲见两个男孩的杯子空了,又从壶里倒了热茶汤给他们。
年纪大的那个,以一副壮士断腕的悲壮猛一口灌下去,年纪小的那个撇了撇嘴,捧在手里却不见他喝。
谢凤莲不由莞尔,“不喜欢喝这个,下回我准备些别的。”
年纪小些的那个夸张地松了口气,“终于可以不喝这个苦汁子。”
那个年纪大的有些尴尬,看看谢凤莲又看看同伴,“阿松你……”
“夫人最漂亮了,一定不会生气的。”年纪小的男孩抓起同伴的手腕,朝店外跑去,跑远了之后还朝她挥挥手大喊,“夫人说的啊,下回咱们来换好喝的——”
谢凤莲不由得轻笑了声,也对着他们挥挥手。
说起来,大概也能算是缘分了。
当时她不过好胜心起说了几句闲话,据说东市的乞儿全活过了去年冬天,没有冻死饿死的。
其后她在找茶叶的时候想起这茬来,图方便就寻了乞儿来问。叫人干活就不能不给报酬,自己手头都紧的谢凤莲当时也是实在拿不出钱来,就想替他们筹谋计划,好歹寻到个妥帖的法子能让他们温饱才好。谁想一来二去的,乞儿的生活不过略有起色,倒叫她想出个画地图的主意来。如今每日都有个二十文的进项,单这一笔至少房租是不愁了。
但是,这个“房租”……
谢凤莲下意识伸手摸着自己的衣袖,麻质的布料传来一阵不同于丝绸的粗涩感觉。
房子本身很好,宽敞干净,但是谢凤莲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素未谋面的房主想要个送给长辈的赔罪礼物,便以事成之后低价租房为条件要求谢凤莲画个首饰图样出来。而谢凤莲送走图样的次日,便有一张盖有里正印鉴的赁房契约送了过来。
印鉴是真的。
价钱只是比寻常略低,远没到离谱的地步。
左右邻里打听过,那里也不是凶宅,没出过横死的人命官司。
所以……其实是她多心了吗?
或许,问题就出在先头那幅“长辈喜欢的”累丝凤钗图样。
瞧那凤身和簪长的比例,比划一下就知道这钗头凤大约得有半个手掌大小。如果不是想戴个金砣子揪头皮兼累脖子,那凤就必然得是累丝,而不能是实心的。
但累丝这种极繁杂的工艺,绝对不会便宜,所以用得起这种首饰的,就不可能是普通人家。
而且这凤钗再怎么华丽,总不见得发髻上单插那么一根的,其他做陪衬的簪钗、华盛起码都得是一个风格。金钗和荆钗总不能在同一处不是?
谢凤莲眉头皱得愈深。
要知道李家算是富裕的了,老宅的大夫人和二夫人也没这么张扬。既然都说喜欢了,如果不是拿这么支钗子做收藏品,就爱看不爱戴的话,大底平素就打扮成这样的。
而长安城里,还真有个地方生活着一群把金玉插满头的女人。
谢凤莲不由得回身望去,虽然墙壁挡住了她的视线,叫她根本看不见她想看的地方。
“你就是那个献了那什么耳饰给母亲的人?”
一道不知道该说是冷淡还是嫌恶的声音突然响起。
谢凤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冷不防有个人在离她极近的地方说话,不由得吓了一跳。她顿了下,下意识用手压着胸口,一边慢慢回转过来。
她此刻就坐在墨香书肆大门的门槛里头,而那人就站在门槛外,因为背着光的关系,谢凤莲在最初的一瞬间没能看清那人的脸。
待眼睛适应了光线了之后,谢凤莲看见一张……
惊讶的脸?
她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谢凤莲下意识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只这轻微的动作立刻就叫这人回过神来,他眉头皱紧,“怎么是你。”
什么叫怎么……
本来下意识就要恼的谢凤莲眼睛微微一眯。
哎,不对。
真还就是个见过的。
这不是就是三月初三那天,误以为她要跳水轻生拉住她的少年吗?
“那日未及道谢。”谢凤莲起身,屈膝朝他行了个礼,“多谢郎君。”行礼过后立刻就站直身体,直视着她,“郎君刚才所问何事?”
“献给母亲的耳饰,是你画的?”仿佛触及什么心事,少年的表情又沉了下来。
……“献”给母亲?
谢凤莲心里一跳,就没立刻回出话来。
“喂,问你话呢。”少年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
三月初三那天谢凤莲只是一时忘情踩进水里,完全没有任何轻生的念头,但是少年愿意阻止一个看似要自尽的人总归是心善,所以谢凤莲对他颇有好感。
但是再大的好感,也不足以让她容忍别人这么当面恶声恶气地对她说话。
谢凤莲脸一绷,“我不认得郎君,也不认识郎君的母亲。”
少年郎一噎,停了好一阵子才说道:“不是你画了一幅花样子,想要求……求人帮你做主,判你夫君遗弃你?”
遭人遗弃,所以想求人做主。
简直铺天盖地一盆狗血淋她一身。
她什么时候遭人遗弃,又什么时候要“求人做主”?
“郎君慎言。”谢凤莲气红了脸,“我何时做过这些……”
“你不是太子舍人李珪之妻谢氏?”少年显然不知什么叫留情面,或者至少没想对着她留情面,一句话就跟刀子似的戳过来,
太子舍人李珪之……
“妻”。
是啊,她是愿意的。
现在的谢凤莲可以清楚地承认这一点。
如果李珪能来寻她,告诉她他会向谢父求娶的话,她是愿意跟他回去的。
但是,李珪没有来。
她在近一年里积攒起来的爱恋,显然比李珪对她的要多太多。以至于在漫长的两个月过去后,她依旧会因为听到这句话而难过。
“他是……”谢凤莲虽然极力克制,却无法抑制声音的发抖。虽然声音发抖,却依然无法克制心底的怨恨,以至于最后几个字咬牙切齿起来,“我的姐夫。”
少年仿佛被谢凤莲的陡然尖利起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语调柔缓了很多,“那你为什么不住在李家?”
“他姓李,我姓谢。”谢凤莲僵硬地回答。
“不是……”少年仍旧不死心,“你也没想过去求六哥做主?”
好好一个轻松的午后就这么被毁了,原本因为善意而起的一点好感已经荡然无存。谢凤莲眉头微蹙,“郎君贵姓?君家六哥又是哪位?”
说完这句,谢凤莲懒得理他,只当不知道还有人站门口似的就朝里头走去。
好好的一个初夏午后……
就这么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