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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一梦谢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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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里一片黑暗,一长一幼两个女人,两人面对面坐在一张榻上,只是除了近处几件桌椅还挺真实之外,略远处的墙壁模糊一片,再远些就是一片漆黑的虚无。
“谨娘这样,”约莫四十来岁妇人对着少女轻道,“真是有些难了。”
谢凤莲走近两人,站在少女身侧。
妇人皮肤雪白,妆容打扮无不精致,虽然容色上头欠了点,到底也能称得上端庄。只是她眼神闪烁,笑容也只剩了个拉起的嘴角笑意半点不入眼,瞧着就是半点真心也没。所以旁观着的谢凤莲,立时便生出一股厌恶来。谁要用这样的表情与她说话,她大概会立刻心生警惕。但是坐在妇人身边被她拉住手的少女,却显然不似谢凤莲这样想法。
少女约莫十三四岁,正是花朵一般的年纪,天然地就散发出一股青春的朝气。加之她生得又好,眉眼间一抹艳色宛然,竟叫那坨黄铜似的粗滥金钗也显出一股明丽来。她迟疑着,却到底反驳了一句,“但,但父亲是都尉,六品了……”
妇人眉头一皱,表情略冷,“咱们谢家世代名门,门当户对的哪有看官阶的。你这孩子也不知哪里学来的,竟跟外头那些个读过几天书的穷酸一样想法。”
少女本来就没有多少的气势顿时丧失殆尽,讷讷地,“那,那,谨娘该怎么办?”
妇人又回复到之前那副慈眉善目,就是半点没有真心的模样,“所以,伯母与你想了个法子,送你到大娘那里去。”
少女一愣,“去……长安?”她迟疑了一瞬,“虽说姐夫不是外人,但谨娘去姐夫家……不太好吧?”
“朝廷在长安,那里就不如咱们家这儿那么看重出身门第。你姐夫如今又是弘文馆的校书,虽然官位低些却最是清贵,正好替你相看个好人家。”妇人微顿,“你姐夫不是外人,你的事自然是要尽心的。若能挑出个人品好、有能为的,便是家世差上一点也并不妨事。”
少女听得迷迷瞪瞪,渐渐地就被吸引了过去,“那,那,好吧……”
妇人伸手拉住少女的手轻抚着,“论理这事该等你父亲决定,只是他常年在凉州,你又在我身边长大,我才开这个口。”她表情里带着几分得意,“这事我会写信去叫大娘与你姐夫说,你个年轻姑娘家的,这事可莫要放在自己嘴上说。这事我会去与母亲说,你……”
妇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但是她的声音,甚至连带着她的身影都渐渐淡了下去。
接着,那一股吞噬了妇人的黑暗也渐渐蚕食起景物来,最终只剩下了低垂着头的少女站在她面前。
谢凤莲转身站在少女的面前。
少女抬起头。
那抬头的一瞬功夫仿佛就跨越了几年,少女的面容脱去稚气,变成了那张她最近几个月里每天都能从镜子里看到的脸。她梳了华美的发髻,戴了满头的首饰,衣裳也变成了一件宝蓝色的大袖衫。
但是她的眼神,却比之前更加茫然,也悲伤。
“谨娘照顾满儿,是因为满儿很可怜。”
“我知道。”谢凤莲回答她。
少女始终没有看她,也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的回应。她只是继续自言自语,“谨娘笨得学不会弹琴作诗,所以谨娘替姐姐料理家务,希望姐夫知道谨娘不是什么都不会。”
“我知道。”谢凤莲再次回答她。
下一瞬,少女的声音愈发轻细,仿佛呜咽一般。
“谨娘没有想抢姐姐的夫君……”
“我相信你。”
“为什么没有人喜欢谨娘……”
泪水滑落下来。
唯独这句话,谢凤莲不知道怎么去回答。所以她唯有张开双臂,轻轻把少女拥入怀中,虽然除了彻骨的寒意外,她完全没有任何与实物相触的感觉,仿佛抱了一团冰冷的空气。
少女仿佛终于意识到谢凤莲的存在,眼睛转动过来。但是她与谢凤莲四目相接的刹那,脖子那里陡然发出“咔”的一声脆响,然后生命力就以眼睛可以看到的速度流失。本来粉色的肌肤变成死败的灰白,透亮的眼睛浑浊起来。
“为什么……没有人喜欢谨娘……”
谢凤莲猛地睁大眼睛,于是蓄积已久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悲伤的情绪紧紧攫住她的心脏,甚至叫她胸口发闷,连呼吸也不畅起来。
从来没有那么强烈地“感同身受”过,所以谢凤莲有好一会只能茫然地躺在那里,大口喘息着试图平复浓烈的悲伤。
谁都无心叫谢谨去死,甚至谁都没有刻意亏待她。但是身边人的疏忽和恶意一点一滴积累起来,使得少女的一生惨淡又短暂。
家族,世家。
谢谨浸透其间,从没有过别的想法,但是对谢凤莲而言却是太过遥远的概念。
人怎么可以不先想着自己?
如果一个地方真的痛苦到让她过不下去,她不会苦苦地忍受着,暗暗期待别人的改变。她会离开这个地方,换一个更容易一点的地方去生活。
所以……
她抬手遮住本来不属于她,但现在却为她所用的眼睛。
她莫名其妙地就来到这具身体里,在不敢随便捅自己一刀的前提下,也只能把希望放在哪天或许又能莫名其妙地回去了。
而在那天之前,起码她可以把自己的日子先过好。
父母见不到的话,的确是没有办法。但就算是李家这个环境,都有大嫂沈氏这样的人在,想必去到其他地方,找到几个愿意与她做朋友的人总不会太难。
至于男人,爱情,对现在的她来说实在是太奢侈……
耳边有呼吸声。
谢凤莲一惊。
她放下遮住手的眼睛,然后猛地转头去看。
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李……李珪?
他为什么在她床上……
谢凤莲噌一下弹坐起来,然后因为起得太猛一阵晕眩,不得已她又慢慢躺了回去。
不对。
等晕眩过去她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不是她的屋子。她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里该是李珪的屋子。
但,她为什么会睡在李珪的床上?
“唔……”显然她这番动静吵醒了她身边的人。侧卧的男人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看向她。他显然是有点睡迷糊了,愣愣地瞧着她好一会才终于清醒过来,然后眉头微皱。
谢凤莲下意识地一梗脖子。
干什么一大早地就对着她皱眉?
然后李珪支起左侧胳膊倾过身体,右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仿佛不确定似的,又低头用自己的额头贴到她的额头上。
起身后眉头还是没有展开,他又嗓音低哑地问了句,“现在觉得怎么样?”
觉得……怎么样?
为什么要这么问她?
硬要说的话,其实她觉得挺好的。大概是这一觉睡得实在舒服吧,不仅身体轻松了许多,连心情也好了不少,“我很好。”
“你发烧昏睡已经有两天了。”只是她的答案却让他眉头皱得更紧,他用一种拆穿她谎言的语气,“大夫说你感染风寒。”
“我没发觉。”她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
怪不得站在夜风里都觉得热烘烘的,原来是发烧了。
她倒真不是故意带病“工作”……
“满儿怎么样,有没有被我传……”她顿了下,“过了病气?”
小孩子体弱,很容易就会被传染。古代医疗条件差,一场风寒对小孩来说就是大事。谢凤莲自觉找到了李珪心情坏的理由,不由得又解释了一句,“我真没发觉自己病了。”
只是她这么一说,李珪的心情显然更坏了。
他阴沉着脸起了床。
直到他双腿站在地上,谢凤莲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李珪戴着家常的小冠、穿着外衣,虽然一夜过去发髻松散衣裳已经皱得不像样了。
而且他脸上胡渣都冒出来了。
印象中,李珪从来就是玉树临风,她就没见过他这么不整洁过。
诶?
难道,他昨晚是在照顾她?
谢凤莲眨了眨眼,有点反应不过来。
啊?
李珪……
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