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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南方的小城。
      秋后的阳,待坠在天边。
      自静的整个下午,我孤寂在阳台上的藤子里,埋着身子,似睡似醒。窗台上那盆鲜黄色半日花,依照往昔,不经意打开了花瓣。半日花独产西北,耐干旱贫瘠,稀比雪莲。因鲜于踪迹,平生能观其一眼的人寥寥。八年前,刀郎人送我一抔儿花种子,在试培的第三年,于这江潮湿漉的城里,尕细的种子竟发了芽,盛满了一盆子绿叶,秋后,灌蔟中开出片片黄色小花来。我欣喜若狂,日夜祈祷它花开全日,但随后的花季,每日骄阳时,半日花都会收合花萼,敛藏起花蕊,直待夕阳斜照,室温如晨,便又吐放出娇艳的花蕾来。
      半日花梗短瓣小,自生一蔟,与步入而立之年的我相顾相怜,形影成双。它本恣肆于荒野旷漠,却被我带到江城,绽放在温室,每日看见它,我本怡然水乡的心,便会安插上羽翼,盘桓在西北荒野那无边无际的黄沙里。。。。。。
      似水的光阴,易在困顿中,不经意流逝在指尖。而我,似乎混沌在大漠孤烟里跬步难离,这么多年,他容颜深邃如琢,一刻也不曾荒疏于我心,一秒也未被劫掠在外。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稍一闭眼,便有驼嘶呼啸在耳旁,便有纵马逐牧在眼帘。窗外明净如雪,安谧清爽的南方小城,玻璃窗里的我,眼神迷离在半日花里,终是逃也难逃。
      (1)
      初出野外头夜,梦境不断。
      我梦见沙涛渐流,在漠风里荡漾至崴嵬雪山,梦见孤雁残阳,沉落于荒塞浩渺烟波里。还梦见自己被一群牧马人追逐,袭扰,直至梦醒。
      嘭!大地一声惊雷,巨响后的震颤,瘆得我心慌乱。须臾,咕咕冒气的钻井口泥浆翻涌,冲天的泥柱喷射十米多高。我按下手里相机快门后,发觉张哲又身姿未稳,与泥柱背景甚不协调,便瞪他一眼嗔道:猪头!
      获取地震波的场景,是从小烙印在脑海里的一道风景,石油人的后代或多或少都见过。初见妙不可言,如大地的呼吸,海鲸的吐纳,火山的喷薄,一声声,一次次,唤醒了戈壁千年的沉寂。
      秋阳在旷野上播撒,不热也不燥,和暖的风流过耳髻,将一绺儿长发吹到镜头前,扰乱了我的视线。梳理加调焦,只那么一小会儿,我的臂膀软绵下来,手腕酸麻得几乎握不住手机……

      镜头里的张哲玉树临风,阳光清朗。他容颜舒展,微笑时皓齿怡人,亘古旷野逶迤在他身后,溢出一戈壁的风采。
      “乔乔,不照了!不照了!”
      护送我来南疆的一路上,张哲絮絮叨叨,心思全不在摆姿上。临别在即,他如同被草蜱虫咬到一般,抓耳挠腮地就纠结一件事,我不该去114地质队。
      “你傻啊!114队工区地处偏壤,简直是雷区,别的队都避之不及,你倒抢着去,真想当那破队领导啊!”
      旷野壮阔,无边的堆砌浸润在眼里,撩拨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美。我目不暇接于周遭,脚下的不毛之地遍处石卵,珠玉般生出夺目的灿烂。我拾掇了好几枚,方不痛不痒回了张哲一句。
      “就兴许你做112队队长,我就不行么?”
      言讫,眼眸里已是迷蒙上一片水波。
      张哲愣了愣,他不依不饶的理由是,他是男的,天生就匹配大自然的暴虐放纵,而我,一个青涩的黄毛丫头,怎可能混迹于野外地质队男人帮里,指挥那些粗狂放浪的汉子战天斗地、冲锋陷阵呢。
      张哲的野外队驻扎在农二师35团场旧址,其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房子大多垮塌,只有几处残破的穹顶仓库依然矗立。小憩过后,114队里有车来接我。跟张哲一别,再见又不知待何时。同是野外地质队,我队所在工区远在百里之外,沟渠纵横,盐泽交错,且是没有卫星信号的戈壁大漠,别后通话自是奢侈,见面恐是无期。
      这样也好!
      “乔乔,三年前,你说待研究生毕业,一定来大西北地质队工作。那时,还以为你是敷衍我。没想到,你还真是守诺、、、、、、”
      说这话时,张哲挺不自在。
      我看在眼里,呓语难启,心底一丝隐痛在微微泛起。
      终究熬不过三年,他不说,不等于我不知道。
      等我一辈子的话,在他来西北第二年就破产。单位的一个小姑娘,死缠烂打,他投了降。据说,那女子家境很不一般。
      缘分本就一场纷扬的花事,说聚就聚,说散就散。况且,我从不曾做过枝头开放的花瓣,所以也谈不上行将飘零。顶多,只是一个入戏清浅的丫头。
      我早放下一切,来,既是同学,去,亦是朋友。
      “有空时就去看你,没来得及说的,等下次吧!”
      上车一瞬,耳畔传来张哲飞扬在空中的话。刹那,我才恍悟,与他大学同窗数载,不知是忽略还是怠慢,我真的对他隐匿了太多。我的父母、家境、住址,包括我此行的心迹。不得不承认,无敌的青春,光鲜的外表,我淹没在无数人羡睐的眼里,那一帘秋波,一窗芳菲,却不曾对谁真正敞开过。
      “再说、、、、、再说、、、、、、”
      丢下一句,我催促越野车司机快走。后视镜里,张哲孤零零一人,渐渐湮没在那滚滚浓尘里。
      回过神,我才发觉前排司机竟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瘦不丁的个儿,白寡而稚气未脱的脸,肿泡着两眼死盯前方,生怕一不小心开进沟里的模样。
      野外地质队的司机一向饱经风霜,个个晒成黑炭,这小个儿,怎么是个白瓜儿。我寻思着伸手去拍了他一下。
      “干哈!我在开车!”
      司机吓了一跳,扭头来时,眼里甚是惶恐。
      “你是个嫩手司机!”我拿过驾照,绝不会看错,于是单刀直入。“而且你未满十八。”
      一语中的,司机憋屈着涨红了脸。单位劳资规定,野外队司机必须是年满十八,考取有驾照的成年人。他口音绕舌,不大是乌市石油单位长大的子弟。
      “叫什么名字?”
      “王怀。”
      “谁叫你来的?”
      “指导员。”
      怪不得,那人本就不靠谱,自然就派个不靠谱的人来。我心里嘀咕,那人大概五十好几了吧,一生做了多少铤而走险的事啊!
      “你放心,我虽然技术差,但这是野外,没车没人的地儿,碰不到什么玩意儿!”王怀从后视镜里偷觑了我半晌,方笑嘻嘻道。“我这是队里的联络车,不上工地。”
      我暗自讶异,一个野外队五六十台车,但联络车只安排一台,专职接送往返乌市的职工,能谋得这个肥差的人,往往是有资历的老司机。这个王怀,莫非与指导员有裙带之嫌。
      王怀自小长在南疆,千里之遥的自治区首府令他痴迷神往。一连数个问题后,他又意犹未尽地打听我的身世起来。这自然是犯了忌讳,半遮半掩附带过去,我察意到,末了,在他眼里,我依然是个迷离悄恍,扑朔难懂的神秘大姐姐。
      我当然要守口如瓶。
      连同窗也不例外。水中月,镜中花,便是张哲送我的感慨。
      这么多年,张哲从我的用度穿戴上只知我是富家女,却从没猜到我父亲是西部石油局的一把手,管理数十单位二十万职工,位高权重的父亲,远非一只野外队的领导可以企及。有此属亲,我不用努力也可以平步青云,择良婿而嫁,待良枝而栖,按部就班无虑任何挑战。十岁之前,无论家庭气氛如何沉闷,幸福似乎总在身边,快乐也总习以为常。
      但那年冬天,父母告别了婚姻,带着我,母亲选择离开了大西北,在江城外婆家安顿下来。那几天几夜的火车,很长一段时间铿锵在我脑海。父亲太远,那荒凉的大漠,皑皑的雪山,江水一般绵绵不绝,奔涌不息。生活换了样,外婆那慈爱的目光,从此也有了涩涩咸咸的味道。我变得太安静,不再说笑。课堂课外,孑然成孤雁。
      这是个流行别离的世界,可,没人会擅长告别。
      时间会剖析一切,我自己会长大,所以,不想问母亲为什么。
      高考前夜,我向母亲吐槽完梦里反复出现的大漠场景,才发现,母亲惊郁的眼眸里深藏回忆。父亲母亲都是石油人,我是石油人后代,脑海里自然时常清唱着大漠的回响,流宕着戈壁的缠绵。母亲久待江城,早模糊了野外勘探队里苦涩的那段年华。但她一夜闪烁其辞的诉说,却无意唤醒了我那荒芜得几无安放的心。
      地质大一毕业,我就奔赴西北。在父亲偌大的办公室,十三年来第一次与他见面,没有喜悦,除了陌生,还是陌生。父亲早已有另一个家,妻子,儿子,堪称完美。我不能说他什么,十来年间,我的锦衣玉食他从未忘记,源源不断的给予远远超过他应有的工资。只是,我的缺失,他永远也不可能体会。第二天,在父亲百思不得其解、规劝无果的神伤中,我于他办公室讨到一纸调令,夺门而出,我在调令下面空格,兀自报填上自己任意想去的地方。
      地质调查处------114队,离楼兰最近的勘探队。
      于是,销魂的大漠,重生的起点。我化作纸鸢,伴随西北利亚南吹的风,一路翔过天山,经达坂城、托克逊、和硕、库尔勒,尉犁,终于盘桓来到我思绪里灵光乍现的不毛之地,一步步向父亲曾遗忘的角落走去。
      也许正如母亲所言,权倾西部石油,高处不胜寒的父亲早脱胎换骨成另一个人,他的曾经,回望已一片烟雨蒙蒙。他遗落的不只是梦。还有过往,及他的一位生死患难的兄弟······我好奇,父亲飞黄腾达,为何从此与他那位兄弟再无交集?每闻此,母亲不言,她讳莫如深的眼里,幽怨层层叠叠,叫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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