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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二一·玉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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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突然起了风,乍然寒冷。丫环梅馨被裴柔从床上揪起来,让她给相爷送被子去。梅馨抱了一床薄丝被,一边打哈欠,一边借着亮月穿过花园。走近相爷书房,却看到不远处有人打着灯笼,也往书房那边走。她以为是杨昌,连忙小跑几步追上去,想着把被子扔给他带过去,又省了不少事。
走近一看,却是两个人,提灯笼的是明珠,身边白衣的青年是吉少尹。梅馨因裴柔的缘故,对府里稍有些姿色的丫环都提防着,和明珠生疏得很,当下有些失望,转身绕过她们。
倒是明珠先叫她:“原来是梅姑娘,这么晚了还到这边来。”
梅馨便随口应了一句:“还不是裴娘子的吩咐,让我给相爷送被子来。”一个哈欠忍不住,当着明珠和菡玉的面便打了出来,她也不以为意。
明珠笑道:“夜里寒凉,也难为梅姑娘了。我家郎君正要去找相爷,梅姑娘若是不嫌弃,明珠可为梅姑娘顺道携去,姑娘也好早些回去歇息。”
若是明珠单独一人,梅馨决计不会答应,但看她是陪着吉少尹,也是少尹要去见相爷,便没有起戒心,口中还道:“这怎么好意思麻烦少尹呢……”
“顺道而已,有什么麻烦的。”明珠伸手就去抓那丝被,梅馨半推半就,也就让她拿了过去。
等梅馨走远了,菡玉才问:“明珠,你今日可真热心,为何非要揽这差事?”
明珠吐吐舌头:“就知道瞒不过郎君的眼睛。郎君,你既然有求于相爷,这时候给他送床被子去,相爷高兴了,不是更好说话么?”眼看已绕到书房院门前,她嘻嘻一笑,把被子塞到菡玉手中。
书房前只有杨宁守着,怀中抱一把长剑,远远地站在院中,像一棵立在风中的树。他看见菡玉,只颔首为礼,身形动也不动。
菡玉站在门前,犹豫再三,仍下不了决心敲门。如果不是明珠还在一旁看着,只怕她真会突然掉转头跑回去。杨宁看她一眼,仍是冷冰冰的不说话。
忽听身后有人问道:“吉少尹,你是来找相爷么?怎么站着不进去?”却是杨昌,手里捧着个托盘。
明珠道:“郎君是有事要求见相爷,时候已晚,怕相爷怪罪。杨大哥,你给通融通融呀!”
杨昌心道,吉少尹要见相爷,哪需要他通融呀。他扬了扬手中托盘:“相爷还没睡呢,我正要进去送这莲子羹,少尹随我一同进去好了。”
菡玉点点头,捧着被子跟上。杨昌有些惊讶,笑道:“少尹真是有心,我都没想到。相爷看在少尹这份心意,什么事都会答应的。”
菡玉连忙解释:“是刚才路上碰到……”说了一半,杨昌已推开了门,菡玉只得住口,跟着他一起走入房内。
杨昭坐在最里头的坐榻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案上的棋盘。听见有人进来,他也不转头,只说:“怎么这么慢?肚子都饿坏了。”
杨昌道:“小的斗胆,路上遇见吉少尹,正有要事想求见相爷,小的便带她一同过来了。”
杨昭一回头,看到菡玉手里捧着薄被,心头一喜,展颜而笑。菡玉只觉得满屋似乎都一下亮堂起来。在他热切的目光下,她无所遁形。
从门口到榻前,不过短短丈余距离,却好像千里万里那样难捱。杨昌把莲子羹放在书桌上,悄悄退出去了,带上房门。屋里静得只听到她走路时衣物摩擦的簌簌声。
还好他先开口,打破沉默:“什么时候你这么关心起我来了,竟然想到给我送被子。”
她终于走到了他面前,低头道:“是裴娘子派人送过来的,下官从花园里绕过来时正好遇见裴娘子的侍女,便帮她带过来。”
“说句好听的你会少块肉么?”他不悦,“放下罢。”
菡玉把丝被放在坐榻里头,垂手立在他面前,思量着怎么开口好。他却指了指自己对面道:“坐。我一个人下棋下得正无聊,正好你来陪我下。”
菡玉在他面前本是手足无措,听他说下棋,倒解了她的围。“下官棋力弱微,只能陪相爷解解闷,下得不好,相爷勿怪。”一边说着一边在他对面坐下,见他手执黑字,便拿了面前的白子。
待到看清棋势,她才暗暗叫苦。盘中已是残局之势,他分明就是故意刁难。菡玉勉强下了几手便显露败势,无力回天,片刻后便投子认输。
杨昭拈着一枚黑子在手指间拨弄,催促道:“接着下呀。”
菡玉道:“相爷,下官认输,相爷已赢了这局棋,还要怎么下?”
他伸过手来,盖住她面前的一片白子:“最后的这点还没吃到,哪能算赢了呢?”手指探出棋盘外,直伸到她胸前。
菡玉吓得立刻往后一退:“相、相爷若是有兴致,下官舍命陪君子,再和相爷下两盘便是。这局的确是下官必输,再下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知道就好。”他轻声道,收回那只手,开始捡盘上棋子。不一会儿重新开局,他下得平平稳稳,不似刚才那般凶猛逼人,菡玉才稍稍放松。
下了一盏茶的功夫,他突然开口问:“不是找我有事么?直说罢。”
菡玉握住手中棋子,捏在手心里,过了片刻才道:“是有关地方官员调度的事,想麻烦相爷……”
“岭南那地方好山好水四季如春,有什么不好?他在那里呆得不习惯么,还想回京城来?”
菡玉抬头,见他神色泰然自若,略微放心。“七郎他并不是想回京城,只是不服岭南水土,还是觉得在澧阳更适宜,因此想调回澧阳任职……”
“朝廷任命官员是去地方为百姓谋福,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水土不服,过一段时间就适应了,拿这个理由要求换地方,我都不好意思跟陛下开口啊。”他倾身向前,手肘撑住棋盘,“菡玉,你为官向来一丝不苟,刚直得很,这回居然也会走后门,总得给个像样点的理由罢?”
菡玉咬住唇,犹豫着到底该向他透露多少。如果让他知道七郎有性命之忧,非他不能救,自己岂不完全只有跪地求饶的份?脑中来来回回地闪着七郎临走前的警示,若真到了那种地步,他……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来?
“其实……不瞒相爷,始安太守罗希奭,在京时曾与七郎并称……并称‘罗钳吉网’,其实二人有隙。罗希奭苛酷武断,常擅自稽罚罪人,以往外巡之时,擅杀贬谪官员,李适之、王琚等都因此而死。七郎此次贬为端溪尉,邻近始安,罗希奭多次侵扰。七郎怕被罗希奭所害,因此请求调回澧阳。”
他单手支颐,盯着她面容细瞧:“菡玉,既然有求于人,就该拿出点求人的诚意来。说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哪。”
菡玉垂眼道:“下官所言句句都是实话,怎敢欺瞒相爷?”
“是实话,只是有所保留,没全告诉我罢了。你怕什么?怕自己姿态放得太低,没有和我讲价的资本么?”
菡玉低头不语,凝眉思量。他又道:“菡玉,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性子。你要不是走投无路了,怎会低声下气地来求我?”
她的确是走投无路了。小玉给她写信时,只道七郎被贬岭南。她也曾暗中多方求助,但是人人都知道吉温是得罪了右相被贬,无人敢擅自调动吉温。没过多久,连吉夫人都放下身段向她求助,来信说七郎被陷入狱,生命堪虞。信件快马送出,到长安也有十余日了,再不想办法,七郎的性命……
菡玉只得以实相告:“相爷果然洞察秋毫。罗希奭已起杀心,将七郎囚禁狱中,恐有性命之忧。相爷若能出手相救,下官定当感铭在心,结草衔环以报。”
他伸伸懒腰:“结草衔环可不是说说就行的。菡玉,我还是那句话,既然有求于人,就该拿出点求人的诚意来。”
菡玉不假思索,站起身对他撩袍跪下:“求相爷大发慈悲,救七郎一命!下官身无长物,一文不名,唯有此身一命,愿都付与相爷,效犬马之劳,听凭差遣,上刀……”
“上刀山下油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是不是?”他打了个哈欠,“上次你求我放过李林甫家人也是这么几句话,两年多过去了,也没点新花样么?”
菡玉跪在地上,眼前只看到坐榻的一角,雕着繁复的云纹图案。他盘膝坐在榻上,紫色的袍角拖在榻边,衬着棕黄的木质,映在她眼里形成一片暗沉。她心里两种念头来回拉锯,实在拿不定究竟如何是好。如果虚意逢迎,他一定会答应,但是未免有失信义;若拒绝了他,七郎命在旦夕,还有谁能相救?
正在犹移,他突然道:“下了半天棋,肚子都饿得直叫了。”转身欲穿鞋下榻。
菡玉想起杨昌送进来的莲子羹还摆在书桌上,连忙站起来道:“相爷请坐,让下官来就好。”
杨昭便又缩腿坐回榻上。菡玉去取了莲子羹来,摸着还有些温,把棋盘推到一边,放在他面前:“还好没有凉透,相爷请用。”
他却只从眼角觑着她,并不伸手来接汤勺。菡玉被他看得忐忑,问:“相爷是嫌太凉么?要不要拿去让厨子再热一热?”
他缓缓道:“不用,夏日里半温半凉的吃着正好。”顿了一顿,见她还未领悟,只好直说:“一晚上都在批公文,双手都累得抬不起来了。还是不吃了,饿就饿罢。”
菡玉暗暗咬牙:“相爷如此辛劳,怎好再饿肚子呢?相爷双手无力,下官愿为相爷效劳。”打开盅盖小心舀了一勺羹汤,送到他嘴边。
他含住汤勺将莲子羹吃下,却还不松口,叼着那汤勺,舌尖细细舔尽勺中每一滴汤汁。菡玉极力隐忍,面色不变,任他玩耍戏弄。
他悻悻地松了口,问道:“你平时都吃些什么消夜?”
她舀了另一勺送上:“下官从来不吃消夜。”
“亥时都快过了,你难道不饿?”他吞了半勺汤羹便放开,“这一盅我也吃不完,要不你也吃点?”
菡玉盯着那半勺他吃过的莲子羹,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她想起上次在兴庆宫花萼楼,他也是这么恶意地咬去半块瓜,以此轻薄调戏她。她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只觉得周身都被他炽热的目光炙烤着,冒出的汗水却是冰凉。
“你怎么抖成这样?我让你吃莲子羹,又不是吃人,你怕什么?”
吃人,他的眼光,就好像要把她生吞活剥,连皮带骨吃下肚去。她握住勺柄,将那勺子扔进瓷盅内,放回桌上。“相爷,下官不喜甜食,尤其夜里从不吃甜品。相爷请自便罢。”
他直起身来:“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她平静地重复一遍:“下官不喜甜食,夜里从不吃甜品。相爷请自便。”
他眯起眼:“吉菡玉,你好像又忘了是谁在求谁了。”
“自然是下官有求于相爷。但既然相爷不肯帮忙,下官也不好强人所难,再想其他办法便是。”
他哼道:“我不点头,谁能救他?”
她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决心做一回小人:“尽人事听天命,实在救不了,那也是七郎命数如此,难逃一劫。我夫妻二人一命,七郎若有差池,未亡人绝不苟活于世。届时相伴地下,未尝不如而今同心离居,忧伤终老……”
啪,一声脆响。菡玉一句话噎在喉咙里,瞠目结舌,眼看着瓷盅盖子的碎片被他捏进手心里,滴出来就成鲜红。
“四年了,”他的声音轻缓而阴沉,“吉菡玉,我忍你四年了。我受够了!”
她尚未反应过来四年前出过什么事,他霍然起身,大掌一挥,把那摆着棋盘棋盒汤盅的矮几打飞出去。瓷制的汤盅咣当一声摔成粉碎,粘稠的汤水流了出来。玉石棋子满地乱蹦,黑黑白白撒得到处都是。
几粒飞起的棋子砸中了她的脸,她往后一退,双手撑在身后,眼见他如饿极的虎豹一般扑上来,将她压在爪下。他扣紧她纤细的双腕,半身的重量都压在她双手上,向来迟钝的手腕也感觉到了疼痛,身子更是丝毫不能动弹。他的脸悬在她上方尺余处,长发垂下来,神情都看不真切,只有眼里升腾的焰气,足以将她焚烧殆尽。压迫感扑面而来,她吞了口口水,忘记了呼吸。
“从四年前那夜在群芳阁,知道你是女儿身时起,我就下了决心,这辈子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放过你了!我管你身负什么重任,我管你有没有嫁过人、生过几个孩子,我只知道我要你,谁也阻止不了!”
她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牙关直打架:“相、相爷,有话可以好、好好说,何、何必这样……”
“好好说?你给过我机会好好说么?你只会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的话你何曾听进去过?我对你好,你无动于衷;我对你坏,你也无动于衷。我差点都要以为你的心是铁石做的,根本没有感情,可是你却独独对他……”他恨得咬紧牙关,“你还要我救他?从我知道你俩关系开始,我日盼夜盼,不就是盼着这一天?我只盼着他早死,你就是我的,就是我的!”
她努力止住心中恐惧,拼出连贯的话语:“相爷,我、我当时就对你说过,如果你因此害了七郎,我、我是决计不会饶过杀夫仇人的……”
“害死他的是罗希奭,与我何干?”
“你、你见死不救,害我夫婿丧命……”
“他不是我害死,我问心无愧,管你怎么想?他死了,你迟早会是我的人。”他连喘了几口气,怒意稍平,“你最好不要再威胁我,本来我还可以考虑放他一条生路,你以此要挟,他就非死不可!”
她燃起一丝希望:“相爷,凡事都、都好商量。”
“好,那我就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现在点头应了我,我立刻去救他性命。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依着你。你要安禄山的命,我必取他项上人头;你要这世间无灾百姓安乐,我也会尽力为你创一个太平盛世,只要你点一下头。你应是不应?”
这样的情形,若是应了他,接下来……她连忙摇头:“相爷,你……”
刚刚平息的怒气瞬间爆发。“你没得选择!”他俯下身,咬住了她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