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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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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道,切忌轻举妄动。

      滞云道,何为轻举,又何为妄动?

      公子不答。

      于是滞云摔了茶碗碟出去。

      回到此时此刻,尚且无人知晓,他究竟是何时进屋的。只知回过神时他已然在了,恭敬、安稳地见了礼,道一声“父亲”。岑威瞟向敞开的窗子,冷笑一声道:“你来做甚?”

      岑滞云亦不疾不徐:“来向父亲大人讨一样东西。”

      “是何物?”

      末了,滞云抬起一张挑不出错的笑脸,和蔼如春风般温驯道:“父亲的命。”

      如此危言耸听,岑威却没有丝毫慌乱,甚至咬紧牙关笑得越发张扬:“好啊,那你自个儿来取!”

      说时迟那时快,岑滞云伸手握住案前的砚台猛然往下砸。
      墨石飞扬间,剑自身后来。岑威好似后脑勺生着第三只眼,轻而易举避过不说,甚至一脚将人踹出去。

      “声东击西,出其不意。这般下作的手段,”岑威笑,“我倒不晓得,朝夕相处的我儿竟是个刺客。”

      岑滞云已不晓得何时杀到他另一侧,边挥剑边气定神闲道:“父亲年事已高,恐是有些老糊涂了。您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纵使固然有些事不知,但千真万确的是,能像这般同自己过招的年青人,当今世上已没有几个了。
      因为——
      都已被他杀害了。

      岑威想着,受岑滞云所迫退了几步以后,他自架上抽出一把如皎皎明月般明晃晃的刀。

      那便是岑大将军闻名天下的长刀。

      瞧见时,就连已然挂彩的岑滞云脸上,都不禁浮现起空洞而悚然的笑影来。“百闻不如一见,这宝刀,倒是教滞云久仰了。”

      而岑威亦游刃有余道:“是么?拿它取你的脑袋,便是为父的慈爱了。”

      滞云答:“那换句话说,若死的是父亲大人,这刀便归我了。”

      “小兔崽子,你想得倒美。”语毕便是一阵激剧的攻击。

      青音瘫坐在地面上。唯独男人方才有这般气力,这样的气魄,唯独武将,独独他们习武之人方才能相互厮杀到这般地步。

      毫无第三者的插足之隙。

      岑威与岑滞云是相似的,正如岑威与岑青音相似。这一双父子不曾有过血缘关系,然却又个不可辩驳的共通之处。

      岑威十四岁时不愿听从父母安排去做木匠,回家随手寻了把切肉的菜刀偷溜出城,而后在南沿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直到清算人头,查出杀人最多的他,周遭将领士兵才察觉他并非是伙里新兵。
      之后便是受封受赏,杀,不断地杀。他生下来,便该去打仗,去杀人,撑一叶孤舟,去往血海中央。

      岑滞云为了活下去无所不为,流过的血比饮过的酒还多。主公见他第一面,他问的便是,可有人要杀么?他的一辈子自杀人始,终末亦葬送在杀人之中。

      他们通通是血里浸泡出来的。

      他人的血,自己的血。

      五脏六腑都泡到烂掉,心肝肺黑得异样,只因杀过太多人。

      岑青音知道,没有她插手的余地。

      她支起身子。全身骨头都像濒临碎裂那般痛,毕竟她一介弱女子,也受岑威没分寸地折腾了好些天。
      青音静默地四肢着地行走,期间被突兀掷来的花樽、暗器吓停了好几次。愈着急愈要沉得住气。

      她没少见过父兄弟们练功比武,不说招式全通,看个大局自是绰绰有余的。

      岑滞云不敌岑威。好坏岑威终究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岑威,岑滞云胜过他的不过是年轻、门路又刁钻,虽说刺客的招式上不了台面,可他不在乎。

      他会死吗?

      记不清多少次这般想过。岑滞云会不会死?岑青音时不时会想。然是今日,她却疾速地会意,不是“他会死吗”,而是“他与她会死吗”。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蚱蜢。
      他死她死,她死他也要死。

      岑滞云在流血。

      她瞧见他肆无忌惮地发笑,身上却血流如注。他佯装无事,又或者,他已然觉察不出痛来了,因而只顾再度起身。

      他被岑威一招推回来,撞得红木书橱分崩离析。岑青音恰好攀到那,去搀他,却听岑滞云低语道:“抱歉,要杀你爹了。”
      “说什么大话。办得到的话,”她咬牙切齿道,“尽快去杀!”

      岑滞云喉咙里泛着血腥味,笑了两声,随即又闯了过去。接连几刀,岑威仍是气势汹汹,招手怒笑着命他过来。岑滞云耳朵险些被削去,却毫无后怕可言,答:“妙啊。”

      那是杀意与杀意的震荡。

      使人肝胆欲裂、心潮澎湃。

      岑青音逃也逃不掉,惟有在这震荡的中央回想起旧时尘封的往事。那时岑威尚未被封为大将军,他也有要看人眼色行事的时候。心情不好了,便在家里头练剑。
      青音默默候在一旁。如此同父亲静静度过午后,无容置疑是再快活不过的事了。

      那时父亲吃她煮的茶和小菜,也会抽空问她的功课,于是她总背得很好。

      因她而高兴起来的时候,岑威会笑。
      青音分辨得清的,父亲杀气腾腾的笑,父亲恼怒的笑,父亲敷衍的笑,父亲嘲弄的笑。以及父亲那时候那种慈爱的笑。

      只是。

      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而此刻。

      岑滞云低吼一声,挥刀快攻斩向岑威。而岑威也稍有吃力地阻挡。二人的刀猛烈相撞,不约而同皆在此时弹飞出去。

      长刀破了窗飞出院子。

      因着岑威先前不得任何人接近的命令,四下无人胆敢进门。

      另一把刀则插在了岑青音眼前的壁上。

      青音望着近在咫尺的兵器,再回头,不论岑威还是岑滞云通通都注视着自己。

      “青音!”岑威喝令道,“愣着做甚!还不速速替为父拿来!”

      岑青音望着他,一分一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良久,她什么都听不见,惟有一个念头在脑内里曲折回荡。
      他终究还是没再如先前那般朝她笑。

      噪音如泣如诉,是阵雨前夕轰隆隆逆转的滚云回覆。

      那便。

      不能。

      怪我。
      了。

      父亲。

      青音毅然决然起身。她踏住墙猛地将那把刀抽出来,刀柄因积血而光滑不能握,她裹以衣袖,回过身去,岑滞云已先人一步向前扑来。他朝她伸出手,青音拿住刀口,将擦拭干净的刀柄递给他。

      一切如水中花镜中月。

      充斥着虚妄与悲怆。

      凄艳。

      欢愉。

      哀转久绝。

      他接过那把刀。

      而她朝他微笑。笑如昙花绮丽一现,水面涟漪悄无声息展开。两个人浑身上下都血迹斑斑,事已至此,向前是万丈深渊,后退亦有饿鬼虎视眈眈。她看向他,笑如泪般簌簌滚落,双唇颤抖着翕动——

      地狱。

      一起下地狱罢。

      滞云握紧那把刀。

      -

      虚化十四年,滞云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林海潮涌,骤雨苍翠。他死前极尽残暴、肆意杀戮,以至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后身份被察觉,又遭主公弃棋,于是被施以极刑。

      凌迟。

      已有几把剑戟自前胸刺入、由后背捅出,抑或是朝前穿透了他的身躯,击中他的箭矢更是比鸟羽还要多。
      视野早已陷入无垠的混沌当中,他不断地吐着血,颅内剧烈的嗡鸣近乎将听觉粉碎,仍朦朦胧胧听得见嘈杂。他们在喝令千万不能轻易教他毙命,要避开他的要害,足足令他痛死才能罢休。

      或快或慢的刀剔着他的骨、绞着他的肉,酒自脊梁淋下,灌入伤口,他躯壳本能地战栗,心中却并无畏惧,亦无憎恨,惘然而已。

      他到底是个寻常男子,论心性,甚至说是少年也不为过。
      将死,四肢不知被砍去了多少,骨肉肺腑不知有多少遗漏在外头,他已不知痛为何物。心中全然疲倦地想,想抱女人。

      太花枝招展的徒增烦恼,素净过头的敬谢不敏。他想起谁来,绿的雨,翡翠似的山。是了,那样便好。他依稀记起她的名字。

      青音。

      岑滞云以刀杀岑威。

      他持刀刺向岑威胸前,岑威徒手猛然阻截刀身,另一只手扼住滞云咽喉。两方僵持不下,然是此时,青音纵身抵住刀柄彼端,尽全身力气压下去。
      滞云和青音抵死握紧那把刀。

      刀尖刺入,下沉,鲜血迸溅。直至贯穿人心。

      名震天下的绝世英雄岑大将军岑威不再动弹。

      岑滞云和岑青音望向彼此,双双皆是怅然,继而青音牵起嘴角,滞云也勉为其难微笑,随后面面相觑,久久难以置信。
      终是青音渐渐悄无声息地爬过去,战战兢兢伸手探他脖颈,仰头瞧向滞云。滞云试着走近,察他吐息,青音又去听他心跳。

      死了。

      他和她杀了父亲。

      抵死厮杀后万籁俱寂,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并无鸦雀吊丧。岑青音张了张嘴,满面怆然,却道:“抱我。”
      岑滞云看向她,答:“你过来。”

      她膝盖在颤抖,挪了两步,未及他身旁便要软下去。他将她抱住了,两个人无一不在发抖,应当不是怕,约莫只是冷。彻骨的寒冷。
      他挣扎着去吻她,她回应。那于少年少女而言是激烈的吻,但却恰如其分。

      岑滞云如濒死般拼了命亲吻,岑青音似是要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般回吻。

      血腥味。

      不知何时,也不清楚是何缘故,岑滞云猝然扶开岑青音的肩。他吐血,伤此时松懈了才作祟。血淌落在地上。

      岑青音静静地候着,却发觉忽有什么滴落下去。伸出手来,血落在掌心。她流鼻血,连带着嘴里渗出血来。

      匆匆忙忙,仓仓促促,闹到最后,他们无所顾忌从新去吻彼此。血擦得到处都是,然而青音轻喘着去打量滞云,在猩红的血迹中,他双眼仍清澈得发亮。
      他拥有着美丽又危险的眼神,若是情愿,充盈着少年气的刺客头子定能轻而易举成为万千人的一生挚爱。

      可是他从未沉溺于爱。

      杀人后的激荡难以平复,岑青音再次伸出手臂。她攀附于他,同他不惜一切代价地苟合,仿佛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却无怨无悔。而他回应她。
      汩汩溪水愈发落入深处。那是汹涌的、如野兽纠缠般激烈的吻。妄图安慰彼此,即便疼痛无比,他们执意如此。

      为了活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里时有犹豫说,一般的作者会让男女主在这时候接吻吗?
    准备删的时候转念一想,我又不是一般的作者!!于是果断爽朗地保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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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id为东隅桑榆的读者朋友投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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