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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毕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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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姗姗,你想好毕业找工作去哪里没有?”上铺的王茜娇滴滴的声音又再度传来。正趴在床上背英语单词的路姗姗一边继续浏览着那些印刷体的罗马字、一边耐心地再次回答:“没有。”然后翻过一页书,继续默记着单词。
王茜是无锡人,用舍长叶颖珊的话来说就是声音甜得像无锡的糖包子一样。王茜倒还蛮喜欢这形容,直说这就是地方特色。路姗姗没有去过无锡,不知道无锡的糖包子吃到嘴里会是怎样的味道,所以脑海中也就想象不出那类比物之间的任何共同之处。不懂的课堂知识她定会一问到底,这样的风俗知识她却不会去问,因为记住这些东西在她看来没有用。而且,正如每一个老师都会说的:“有问题你们要问。你们不问,别人就不会知道你们其实不懂。”
只要不问,别人就不会知道你不懂。路姗姗打从心底觉得这真是一条很有用的教诲。
但有些事情却总是让人充满疑问的,并不是说你不开口,那些疑问就不存在。
对铺的叶颍珊靠着厚厚的大枕头半躺在床上,一边翻着手中的杂志书,一边闲闲地开口:“姗姗,你别怪我多事儿啊。我也就是白问一句,你们家那个刘科到底想好怎么安置你没?你总不能跟人谈了三年多恋爱,连别人家大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吧。”
王茜从上铺探出头来,显然对这个话题同样充满了好奇,“对啊对啊,你们家刘科最近好像变懒了哟,都不来帮我们宿舍打开水了。”
路姗姗没好气地说:“大小姐,人家也要准备考试准备毕业论文,你以为个个都跟我们一样闲。”那些黑色的英文字母在她眼皮下连成了一串又一串,一直连下去,铺满在整个书页上,仿佛断不开来,看不见一个可以让人喘气的空隙。她的双手抓紧了书边,那些熟悉的字母却一个也让她再也阅读不下去。
“哎,小茜,”叶颍珊叹口气,说得不急不缓,“这种大人的事你小孩子懂什么,不懂就别插嘴。你要知道,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有个有钱爸爸。小茜你就是不工作也照样能拿每月比工资还高的零花钱买花戴,对吧。”
王茜歪着头认真回味了这话,也回味出些似懂非懂的意思来,是以不满地对叶颖珊骂道:“臭叶子,别拿我家里人说事儿啊。还有,告你多少次了,不要小茜小茜地叫,呸呸呸,大吉大利!”
叶颍珊放下手中的杂志,一仰头看着对面的上铺,大笑道:“怎么着!就因为我不是张国荣那样的帅哥,就不许我叫你两声?小茜?小茜?”
迎面上方飞来一个棉绒小熊,叶颍珊利落地一伸手就接住了,然后毫不客气地扔回去。扔过来,又扔回去,更多的棉绒物品加入这场嘻嘻哈哈的混战。完全置身战乱外的路姗姗好半天才想起来换个姿势躺,这才觉察自己的手臂都已经隐隐发麻了。
晚上下自习后,路姗姗从自习的阶梯教室出来,下楼,行了几步路就到隔壁楼,再上楼,站到那熟悉的教室门口,刚伸头看了一眼,教室里面就有人大声嚷道:“刘科,你的妞又来找你了!”
路姗姗微微低着头,齐眉的刘海垂下来几乎要遮住眼睑。她侧身让过那些三三两两进出教室的同学,眼角的余光终于看见刘科拿着书本也跟在别人身后走了出来。
然后他们一起下楼,慢慢走,就走到了□□林荫的地方。
早春的天气还带着寒意,那些花还未开,树还未绿,路灯那昏黄的光从没有叶的枝杈间落下来,微微照亮他们脚下那并不平坦的卵石子路。那些小小的卵石凸起的地方,都已被磨得光滑了,折射出一点一点的微微的光。
“我想,刚开学反正也没什么事儿,”路姗姗慢慢地走着,慢慢地开口,每一个字每一个词仿佛都在脑海里清楚地闪现,再从口中缓缓流出,“不如什么时候有空,去你家拜访一下你父母吧。”
刘科一听这话就撇开头,仿佛突然看见旁边什么新鲜的东西,一边回答:“我父母工作挺忙的,一天到晚出差。就俩中老年人,有什么好看的。”
“我的意思是说,我是晚辈。晚辈总要拜访一下长辈吧。不然多不礼貌。”路姗姗停下脚步来,专注地看着刘科。
刘科也停下来,站定了,伸手捋捋自己额前垂着的几缕打薄的碎发,漫不经心的回答:“再说吧。我看看他们什么时候有空。”
“你的工作定好了吗?”路姗姗突然就换了话题,语气却极淡,仿佛只是突然想起了然后随口提起。
“还好吧。不出错的话也就只剩省电视台了,先混着呗。电信那边太抢手了,据说过几年还要拆分什么的。我爸妈也不是什么多大的官,我自己能有个这样的工作也该知足了。”
刘科家的门究竟往哪儿开,路姗姗始终没有知道,因为几个月后,他们就分手了。
关于分手的理由,刘科是这么说的:“姗姗,结婚过日子和读书不一样。读书只能靠自己,但后半辈子的生活就要和另一半一起互相靠。所以,一定要找个能帮助自己的人。Sorry,我已经帮不了你什么了。你还是去找个能帮助你的人吧,好吗。”他说得如此条理分明,仿佛那就是事实如此,没有什么好再进一步论证或者争论的必要。
对于那些必须设身处地去感受的失恋,路姗姗曾以为自己会哭。小说里那些初恋被抛弃的女生不都是哭的么,可听到刘科这番说话,她却哭不出来了,仿佛对方说的是多么合情合理的解释,她一个字也反驳不得。她只是看着刘科,不知为何就想起对方第一次跑到宿舍楼来约她出去谈论所谓学习问题时的情景。她听见对讲机里安徽来的楼管阿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哦哦幺,路三三,有人找!”她利落的把刚洗过的长发扎成马尾,赶紧换了身运动服跑下楼去,在楼管阿姨的玻璃窗口前看到的就是一个高高瘦瘦男子,低着头局促尔似有不安地站在那里,走到近前才看清他微微泛红的脸颊。他一见她就如背书一般劈里啪啦地先说道:“我叫刘科,计算机系的,就是今天下午上政治大课的时候在阶梯大教室坐你后面那个——”话到这儿,就停住了,再开口,却变得有些结巴,仿佛浅浅流畅的溪流忽然转了个弯,上了乱石的泥滩,就变得曲蚓一般,“我,我就想问你个政治问题,就是,就是你的政治问题,你笔记借我……”
那时的他还说了些什么呢?路姗姗已经记不得了。如今他也还是那样高高瘦瘦地站在她的面前,而她看着他,仿佛要看到那些过往的时间里去,再看见那个腼腆而不安的少年。
她就那样死死地看着刘科,听着他说完那些话,最后刘科甚至还对她这种死命的神情有了些许不满:“你这样盯着我看什么意思!再说了,我又没和你做过什么,不用对你负责吧。”
就是这句话,让路姗姗从走到尽头的狭窄胡同里一下子就解脱了出来。是啊,幸好,幸好他们至少还什么都没有做过。为了这句话,路姗姗简直想要谢天谢地。太幸运了,就像看着一路美妙的风景走到了悬崖边,只是无意中突然睁眼看了一眼前方的路,也就万幸没有踏出那最危险的一步。是不是很幸运?
叶颍珊虽然是外地户口,但她从大一开始就是团委的优秀干部,成绩也不差,最终凭着过硬的学校推荐进了省城一个区办事处,就进了公务员的编制。而王茜的确不愁找工作的事情,只是天天发愁要不要跟着男友一起去国外读书,也在宿舍哭过几回,因为她父母不喜欢她男朋友,要她分,说是那人看着不像有责任心的人。王茜坐在床沿拉着叶颍珊哭得语无伦次:“他们就见过别人一回,凭什么那么说?我认识他这么久都不知道他有没有责任心,他们凭什么知道!”在整理行李的叶颍珊照样该收拾什么收拾什么,明显不是怜花惜玉的人。叶颍珊心平气和地说:“他要有责任心,早给你看出来了。你看了他那么多时间都看不出来,你父母看一顿饭时间当然也看不出来。”王茜被这话噎住,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而路姗姗从头至尾就在旁边看着听着,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和对方同病相怜那一类,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抚慰。她就是想,如果连自己都劝不了,如何劝得了别人呢?
她们宿舍原本还有一个舍友,却不同系。那人虽然是外地人,但平时却不怎么在宿舍住。只知道她最后考研了也考上了别的学校。四年时间里不过匆匆几个照面,实在不易让人记得彼此的容貌。再过了几年,路姗姗连这个人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就清楚记得毕业离校前,叶颍珊坐在自己床铺上一边压行李箱,一边冲着自己上铺的位置努努嘴,开口道:“你要像别人那么漂亮自己有本事搞关系也行,还不是普普通通的工薪家庭,可人家专业考试不及格,跑勤点多去看望那位未来的男导师,照样上研究生。”
是谁说的,初恋就像读大学,早晚要毕业。
而现在,她毕业了。
她们都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