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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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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
采茶村在一夜之间被大火焚烧殆尽。
不管是屋舍还是人。
昔日里笑声朗朗的采茶村,如今,变成了一片漆黑的废墟。房梁都倒了,青树也被烧成了枯木,那些人……都被埋在瓦砾下,面目全非。
林箫竹寂寞地站在灾难旁,双目无神、两眼空洞。她在想,若是当初留在采茶村,哪儿也没有去,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一定还有人活着……”
她闭上双眼,开始感知是否还有人还活着。哪怕是只剩一口气的,也不能轻易放弃。
她一点一点地探寻着,直到身体开始颤抖,内力的力量开始翻涌。
林箫竹狠狠抓着自己的手臂,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额头上的汗珠开始往下落,眉头紧锁,双齿紧紧咬着下嘴唇。
“在哪儿……到底在哪儿……”
“真的……都不在了吗……”
林箫竹缓慢睁开眼,松开一口气,整个人从紧张中拔出来。然后欣喜,开始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她越过重重废墟,驻足在一处压满了土灰的突出。她跪在地上,用手抛开一层又一层的土灰和石头。她能听见,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还有一个安静地声音。
她睡着了,睡在一处安全的臂弯里。
林箫竹终于翻开了一切,刚要雀跃,但在看到眼前的一幕时,潸然泪下。
心脏好疼,快要不能呼吸。
孩子安静地吮吸着自己的小手指,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上方跪着的林箫竹。她的母亲早已没有了呼吸,身体仍旧死死地护着她。
这一处是在火势的边界,影响不大,孩子的母亲被烧伤的面积不多,真正的死因……
林箫竹弯下身,把孩子从坑里捞出来。若非靠近,真不能看清插在孩子母亲后背一侧的刀刃。没有刀把,仅仅是长长的刀刃插在母亲身体里。孩子母亲真正的死因不是火灾、不是被倒塌的重物砸伤,是有人故意将她杀害的。
为什么?明明是一个有孩子的母亲,什么人忍心杀了母亲、留下一个还未断奶的婴儿?
不过,看母亲最后的姿势,她是在拼命护着自己的孩子。
林箫竹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哭到泣不成声。
“啊——妈——”
怀里的孩子笑了,两只小手伸向自己,嘴巴张着,冲林箫竹喊着。看孩子笑得多开心,林箫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好让嚎哭的声音不让孩子听见。
当林箫竹从采茶村返回县衙时已是黄昏。因为抱着孩子一路走回来的,所以硬是从早走到了现在。
县衙外围满了官兵,潘明、张浙、副将韩升、县衙主簿王轼……总之,整个县衙和将军府该在的人都聚在了这里。
“整件事情没有目击者,采茶村也无一人生还,要查到纵火犯,恐怕……”潘明正愁着脸分析此事,便看到灰头土脸的林箫竹朝这方走来,“箫竹?”
所有人都随着潘明的视线看过去。王轼和韩升都不曾正脸见过林箫竹,都只是有所耳闻。今日一见,似乎与人们口中说的以一敌重的女将军有些出入的。
潘明走到林箫竹跟前,毫不嫌弃、直接伸手擦去林箫竹脸上的黑迹。
“你又去采茶村了。”
“案子不用查了。”林箫竹说,“就算查了也没有用。”
潘明看着林箫竹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庞,以及她沙哑的嗓音……他大概猜到了。
林箫竹深呼吸,说:“并非无人生还,还有这个孩子……”
她看向怀里睡着的孩子,眼睛一酸,差点又哭了。
程夫人恰好这时从县衙里走出来,看到孩子第一眼就赶紧跑过来,接过林箫竹怀里的孩子。
“婴儿这么抱他会不舒服的。身体还小,这样压着,以后孩子的身体会不好的。”
果然,孩子一到了程夫人怀里,脸上的血色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似乎舒服了一些,孩子还砸了咂嘴。
“她的母亲为了保护她,被人杀了。”林箫竹轻轻说道。
潘明立马皱眉问:“被人?不是火灾?”
林箫竹摇摇头,“没有刀把,只有刀刃插在身体里。母亲是被人杀害的。他是故意让孩子活下来的……”
说完,林箫竹更走近潘明一些,一只手轻轻拈起潘明的长袖,低垂下头。
“是不是我做错了,所以,大家是因为我才死的。”
潘明眼前的林箫竹,好像特别的脆弱,就像个受了罚的孩子,挨了打,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打。委屈、只想没出息的找个地方放肆哭一场。
潘明将林箫竹揽入怀中,抚摸着她直直垂下、没有盘绕的黑长发。
“不是你的错,没有人做错了事情。只是……他做的事,在世人看来,都是对的。对和错,也不是每时每刻都相对的。”
“可是……可是他们都死了……没有一点原因,没有做过什么,为什么就……是我连累了他们……”
林箫竹埋在潘明的怀里肆意哭出了声,没有去在意旁边还站满了人,而且都盯着他们看呢。
潘明一个眼神示意韩升,韩升立马接到信号,悄无声息的驱散了所有人。
县衙门口顿时只剩下了潘明和林箫竹。
几日之后的入夜,眼看林箫竹终于从悲痛中爬出来,张浙便邀请了潘明和林箫竹一起到家里吃饭。
程夫人抱着孩子,和林箫竹一起玩乐。张浙和潘明则在一旁欣慰的看着这和谐的一幕。
程夫人是把孩子抱在自己的大腿上坐着、后背靠在自己的怀里,面朝着林箫竹。程夫人拉起孩子的小手,指向林箫竹,问:“这是谁啊?”
孩子开心的“啊啊啊”叫起来。林箫竹也是被逗得笑得合不拢嘴。
接着,林箫竹指向程夫人问孩子,“那她是谁呀?”
孩子立马挥舞起来,“妈、妈!”
程夫人愣住了,她从未想过有生之年,竟然听到有孩子叫自已一声。
张浙见程蔓傻傻的愣在那里,起身过去,拍拍她的肩膀。
“你若是同意,以后我们便一起抚养这个孩子。”张浙说。
林箫竹也说:“这孩子似乎也挺喜欢程夫人您的。”
程蔓赶忙说:“可这孩子是你救回来的,你就不想留在自己身边吗?”
林箫竹一时间不知怎么说,张浙突然大笑道:“林姑娘和潘将军还这么年轻,以后想要孩子那还不简单。”
一下子在场都安静了。
潘明故作镇定的喝了眼前的酒,林箫竹也故作镇定撩起一撮头发在胸前梳理。
程蔓见状一个巴掌呼过去,“你说什么呢!”
“哈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踏着月光,潘明和林箫竹闲逛在将军府的湖水边。两人都安静的,看着脚下的影子和星碎的石子。
“张曦黎……是个好名字呢。”林箫竹突然说道。
潘明浅浅一笑,“是啊,晨曦和黎明。”
林箫竹笑着又说:“还好不是跟了我,不然叫林曦黎,就没那么好听了。”
“怎么会姓林呢?”
“不然姓什么?我就姓林啊。”
“怎么的也该跟我姓,姓潘吧。也算是,给我们潘家多了个子嗣啊。”
“不要……”林箫竹收起笑容,严肃起来。
潘明想听林箫竹的理由,就等着她说。
“她的母亲是被那个人杀害的,谁都不会想跟着自己的仇人一个姓的。”
潘明沉默了许久,问林箫竹,“若是如此,你是不是,都不想与我成家了?”
林箫竹抬起头看向一脸落寞的潘明。
潘明又说:“他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你,你却还是止不住的想念他。在你心里,好像我再怎么努力,都不及他在你心里的一寸之地。”
“你看到他了,对吧?在梦里。”
“所以一早你就去了采茶村。你知道他会留下一个,所以你去了。”
“潘宣在的那天晚上,我变成了你的样子去见了他。他好像……真的很想你。宁愿抛下国事,也跑到这西南来,就为了见你。为了让你跟他回去,他甚至可以抹掉会让你留下的东西。”
“他是我弟弟,他知道我征战沙场数年,却偏偏败在你这里。他知道我不会强留你……”
“我是他哥哥,弟弟若是想、你也想的话……我便送你。”
四目相视,微风泛起。
林箫竹格外的冷静,潘明却因此猜不透对面想的是什么。
良久,林箫竹启齿,“说完了?”
“说完了。”
“嗯,回去吧,我有些冷了。”
“……好。”
说完,林箫竹挽上潘明的手臂,歪头靠上他的肩头,同他一起漫步的走回阁楼。
熄灭了蜡烛,潘明撑着脑袋盯着面前装睡的林箫竹。
林箫竹的眼珠子晃动着,舌头时不时地舔舔嘴唇。时间一长,倒是被看的太不自在了。
“我说过的,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栖息之地,我是不会轻易离开的。至于那个人……我一定会为采茶村的所有人报仇的。”
潘明轻轻一笑,“怎么报?”
林箫竹微微睁开眼,“非要做到那一步的话,我会杀了他。”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王轼路过将军府的院墙时,忍不住因为这从墙里飘来的歌声吸引住。他本急着要去县衙上班,本就起晚了一些。可这歌声……
“简直太美了。”
大概是赞美的声音过大,被墙里唱歌的人听见了,声音戛然而止。王轼见状不妙,稍作整理小跑离开了。
“桃桃!”林箫竹喊住正要去厨房的桃桃。
“林将军尽管吩咐。”桃桃说。
林箫竹笑着摆摆手,“以后叫林姑娘或者林箫竹就行,潘将军才是将军。”
“好。林姑娘是有什么事吗?”
“啊对,我想让你帮我准备一套衣裳,很好看的那种!一穿上身就给人一种宛若天仙的感觉!”
桃桃一听乐了,“林姑娘是打算做什么吗?要这么好看的额衣裳?”
林箫竹嘿嘿笑道:“再过一段时间不是上巳节吗,到时候,咱们一起出去玩啊。”
“诶?”桃桃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也要去?”
“对啊,这里跟我同龄的姑娘就只有你了吧。不是你和我,我和谁去?”
“那这套衣服是……”
林箫竹立马回答:“给你穿的。你今年不是及笄吗,我送你的。”
桃桃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只好一把抱住林箫竹,连声说谢谢。
“说来,”桃桃突然说,“你在这墙边蹲着做什么?”
林箫竹跺了跺脚,“埋了些种子,我想在这儿种一棵茶树。不求它能多好,开叶就行。”
“哈哈哈,”桃桃笑了,“将军昨天才答应了你可以随意布置这花园,你就当即打算种一棵茶树了?”
“不好吗?你看看这花园,竟是草,什么都没有。你再看看城边树林的那些树,各个都长得要冲上天了!还有……以前采茶村的茶树。”
桃桃知道,林箫竹是又泛起了伤感。虽然这几日潘明尽心尽力陪在林箫竹身边,让她心情稍微好了些。可一想起那些事,心中不免还是会难受、会痛苦。
“没事的,你还有我们呢。”桃桃递给林箫竹一张手帕,微笑道。
林箫竹伸手接过手帕,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一边道谢一边交还给桃桃。
“是啊……我还有你们。”
王轼跑到县衙时,毫不意外的遭到张浙的一顿教育。县衙的规矩是,迟到了必须把理由都仔细陈述一遍。于是王轼一字不漏的把早晨的经过说了一通。
“墙里唱歌的少女?”一旁的护卫疑惑道,“将军府里传来了少女的歌声?”
王轼点头,“对!我还记得她唱的青青河边草!”
“这是什么诗?”
“情诗。”张浙抢先回答。
王轼点头,“对!声音特别好听!”
“将军府里的少女?”护卫想了想,“莫非是将军府的桃桃?我知道的少女好像就只有她了。”
另一旁的衙役一觉醒过来似的,大喊道:“对对对!那姑娘今年才要及笄呢!”
“你怎么知道的?”又一个衙役问他。
这位衙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桃桃是我亲妹妹。”
王轼眼睛一亮,“真是你妹妹?”
衙役连忙摇头,“绝对是不可能的。我妹妹怎么可能会唱歌,怎么可能会什么情诗。她连书都没读过的,字都不认识的。”
张浙意味深长的点点头,王轼见他,问:“难道张大人知道是谁?”
“只能是林姑娘了啊。”
“林姑娘?”王轼快速在脑子里搜索一遍姓林的姑娘,还在将军府的……
“林箫竹!”
于是乎,第二天,林箫竹便收到了不知道是谁送来的情书。
说是情书,也就是一首诗,是刘禹锡的《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忽闻岸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情。”
其间的字被人擅自改了一番,尤其是最后一句——说是没有天晴,却是有情的。
林箫竹将信捧在手里细细品读了几番,然后笑着把信重新折好装回原本的信封里。
“林姑娘亲启……看来是一位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的人。”
顺着信封从上往下看,突然林箫竹看到了自己空空的手腕。
那根绳子……
虽说是娘亲给自己戴上,并且陪伴自己这么多年的红绳。可那是封印了自己多年记忆的束缚,不在了,想起了很多阿门要自己忘记的事情,如此想来,那绳子不见也可。
至于这个写信的人……
对方并没有留下名字在信封或者信纸的任何地方,林箫竹便无从知道到底是谁写来的诗。她在西南府认识的人不多,接触的人也不多,唯一可能做这种事情的人,只有那一个了。
“以他的性格会是写情诗的那种吗?不会吧。”
的确不会。就算会,也叫人很难想象。一个扛刀弄枪的人,怎么会坐下来写出字体如此优美的诗句,更何况还是一首情诗。
“凡事都有例外,说不定就是他写的呢。待我一探究竟便知。”
林箫竹迅速换上一身鹅黄色与白色相间的大袖长裙,夺门而去。
此时此刻,潘明正在县衙与张浙韩升等人商量事情。
“采茶村纵火一事,不必再查了,到此为止吧。”
潘明话一出口,顿时现场沸腾了起来。没有人明白是为什么。难道真的就眼看着几十条鲜活的生命被大火烧尽,含着冤屈进入九泉吗。
潘明也明白,他也没办法,叹气道:“不是我不想查下去,也不是我觉得采茶村的所有人死了不重要。是这件事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如果是一个普通的人,就算他是做官的、经商的,我肯定会揪出来严惩不贷。可这个人他不是一般人,我们能做的,”
“他能不一般到哪儿去?”县衙的护卫郑通,也就是一直保护在张浙身边的,突然拍着桌子起身说,“潘将军您是皇上的弟弟,这人就算再厉害,您一出马,他敢不从?”
另一边,韩升也开口说:“是啊将军。不是在下说恭维的话,我朝上下,除了皇上,第二就是您了。虽说您驻守西南不问朝政,可谁不知道潘将军的威严和地位。而且您一向秉公执守,这件事情真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潘明说:“你们说的我都知道,我也很想向那个人问罪,或者是讨个说法。就像你们说,除了皇上就是我了。那这个人是谁,你我心知就好,不必再说了。此事,到此为止吧。”
那以后,果真没人再提起这事。
潘明带领官兵,将采茶村能找出的尸首全部找出,并且将他们一一安葬在了采茶村背后的山上,对面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茶园。
下葬那天,雨下得很大。
林箫竹没有撑一把伞,干瘦的身子湿漉漉的站在雨里。
她想起了梦里看到的、林墨璋下葬的那一天。阿门似乎也是这个样子站在雨里。
没有哭。
记得有一次兰霜跑来跟林箫竹说,那山洞里有一个人,如果可以,你能帮我带出来吗?或者你教我武功,我带他离开。
虽是说了,可忘了当时在做些什么,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官兵在搜查时,找到了兰霜的身体,以及她怀里的盒子。
是一种特殊材质做成的盒子,因此没被大火毁掉。
盒子里有很多很多写满了字的纸,全是兰霜写的。
“我又是同他畅谈了一整天。他跟我讲了关于西北草原的事情。很美的地方,若是哪天我能将他从山洞里带出来,我定要与他一同去看看。”
“今天讲的是江南那里的风景。我从未想过竟有地方连大山都没有。整日下着雨的地方,一定很浪漫。”
“他生病了,长发都被汗水浸湿了。我带了药去,可他就是不肯喝药,非说过几日就好了。我也没有强迫他,因为我知道,过几天真的会好的。”
“长头发,白长裙,可他就是一个男人。一个,让我动了心的男人。”
“他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讲了三个人的事情,姑娘叫青璃,男的叫林墨璋,他们还有一个孩子林箫竹。我惊奇的发现,居然和村里刚来的女将军同名同姓。”
“原来不是名字一样,他说的林箫竹就是林姑娘。”
“他在这山洞里呆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可是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有等来你,还有你的名字。”
林箫竹在兰霜的棺材盖上的前一刻,把盒子连同那些纸放在了兰霜的胸前。
她还善做主张多添了一张。
“他的名字叫周谦。”
不问你的身份,不问你到底是谁,不问你从哪里来,甚至不问你叫什么。似乎喜欢上你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跟这些无关。
就是偏偏喜欢上了你,是你,这个人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