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 6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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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按照这个时代的传统，将人的出身划分出一个三六九等，那么永彬裕司即使不是那种“一出生就已经到了终点”的人生赢家，也最多离终点线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出生于世代服务德川一族的御医永彬家，是本家的长子，从他出生起，他的家族就为他画好了人生的蓝图：继承家族代代相承的医术，为将军一家鞠躬尽瘁，再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生下下一代继承人，然后在他百年之后，将家族交给自己的子息——而他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做的。
按部就班地学习医术，对幕府上层的风云涌动不闻不问，只一心做好他的医生，从佐佐木家族那里娶了一位身份匹配的妻子，生下了作为继承人的女儿。如果不是他发现了那个秘密，他本该是在吉原怀抱太夫、饮酒弹唱的风流士人，而不是现在在乡下为一只快死的老猫包扎的江湖郎中…
说起来，乡下的女人，皮肤可真粗糙，在这种小村子里，皮肤白皙细腻的姑娘，大概也只有他面前的这位女性。对于女人而言，美貌是稀有的宝物，然而想要长久地保有它，恐怕就只有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才做到。他的女儿，他的阿清，本来也该是这样一位大小姐才对…
想到这，永彬裕司一边包扎一边问：“这猫……有很多孩子吗？”他表情很平静，貌似问得很随意。
真礼摇摇头，她不知道裕司为什么突然要问起这个问题，但她还是实话实说道：“它有带过女朋友回来，但是后来女朋友跑了，所以我也不清楚。”
“没错，或许后来和这猫打架，抢地盘的，就是它自己的孩子。动物都是这样的，生孩子不过是生物本能，一旦牵连到利益关系，还不如不生。毕竟隔一层就不需要顾及那么多颜面了，狮王连亲生儿子都视作威胁。”
真礼不知怎么接话了，她见永彬医生处置得挺细致的，就耐心听他讲，她隐约觉得医生话中有话，但是现在她全部心思牵挂在丸子上，无暇顾及了——
丸子，那只从她有记忆起，就陪伴着自己的猫咪…那是她的哥哥送给她唯一的礼物，也是她最忠实的朋友，它已经老了，腿脚不如过去那么灵活，也不再做任何抓老鼠的工作，可是，谁能想到，在它生命的老年期，还会遭到这种飞来横祸呢？
就在凌晨四五点、所有人都在安睡的时候，厨房附近却是一阵猫咪的尖锐惨叫和哗啦哗啦的碗盆碎裂声，这一串奇怪的声音打破了凌晨静悄悄的空气，睡在她身旁的松阳比她警觉，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她则是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青年让她继续休息、他去看看情况，不过没一会儿，他就冲了回来。
松阳焦急地呼喊，说是丸子受伤了，听见这个坏消息，她瞬间就清醒了，而当她看见蜷缩在角落里、连哀嚎也喊不出声的丸子时，女人的眼泪一下子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地上散落着稀稀落落的猫毛，丸子的身上血肉模糊，它的身边还有疑似它肢体的一部分肉骨，大猫黄白的毛团上被血迹粘得一块一块，在它的伤口处几乎可以看见森森的白骨。它伤得太重了，松阳上前为它简单检查了一下伤势，便向真礼解释道：
“看样子，它的尾巴被咬断了，还有一只后脚也被…我想，应该是黄鼠狼给咬的，听同学们说，最近他们家的家禽也常常被黄鼠狼叼走…”
“怎么会这样…”
“它的情况不太妙，伤口处一直在流血。真礼，家里有医药箱吧？你去拿止血的纱布和药来，我先给它紧急处理一下，虽然我也不知道人用的东西猫能不能用，不过现在情况紧急也没办法了…等天亮了之后，咱们就带着它去隔壁医生家看看。”
见惯了这种程度的鲜血和伤口，松阳冷静果断地给出了应对方案，趁着真礼去找药箱的空档，青年从他的酒柜里挑出了一瓶从海外进口的烈酒，随后卷起了袖子、仔细地用水和酒洗干净了双手。待到真礼把东西都拿了过来之后，他就接过了她递给他的医疗用品，开始给丸子的伤口消毒止血。
丸子无力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感觉到有人在它的伤口处动作，猫咪微微睁着眼睛，半张着嘴似乎在哀叫，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咪呜声。看着它痛苦的样子，真礼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完全绞在一起了，喉咙底一阵一阵的酸涩。她忍不住在丸子身边蹲下，想伸手摸摸它的头，告诉它不用怕，可是手已经伸出来了，她又犹豫着停下了。
“松阳…我现在能摸摸它的头么？会影响到你吗？”她小心翼翼地提问，在松阳表示可以之后，她用手掌轻轻地放在丸子头上，往下慢慢地开始顺毛。丸子好像意识到了它的小主人就在它身边，眼睛睁大了些，微微扭过头想看她，不过很快，在它看见真礼之后，它又脱力似的垂下了头，重新趴在了地板上。
厨房里很安静，一时间只能听见松阳手上动作的悉邃声响和猫咪叫痛的微弱喵声，不知过了多久，才响起了一声哀伤的叹息。
“真是作孽啊…”
外面天色微亮，黎明的曙光慢慢揭去了夜幕的黑纱，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丝瑰丽的朝霞，金色的太阳从山峰的那一端慢慢冒出了头。真礼跪坐在地上，时不时地挥手驱赶围绕着血腥味嗡嗡的蝇虫，配合着给他一件件递过去他要的东西，松阳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汗，却无暇去擦拭。青年抿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忍多看的伤口，手上已经沾上了好些血污，脸上的表情专注又认真，终于，在黎明到来、附近农家的公鸡发出了嘹亮打鸣声的时刻，他站起了身。
“暂时应该没问题了，不过我想，等下你还是把它带去诊所那里让医生给它看看吧，我其实不太擅长做这种事情。”松阳一边在水池下冲洗他的双手，一边对她说道，“虽然不知道永彬医生能不能给动物看伤，但总比我强些。”
松阳上午还要给孩子们上课，送诊所的事情自然只能她一个人去。将丸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铺有海绵和旧布料的大箱子中，她抱着箱子去了永彬诊所，好在诊所里除了医生之外没有一个患者，她就用试探的口吻问他能否帮忙看看宠物，没想到医生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虽然和她说了好多她根本不懂的话。
永彬医生的医术，在她看来是不及久坂医生的，可是毕竟离得近又方便。而且她发现，这次永彬医生的手法意外地娴熟，他麻利地给丸子麻醉，刮去了可能发炎的地方，消毒并且喂了些据说能消炎的药。听真礼说是松阳给丸子做了应急处理的时候，他还表示处理的手法不错，很干脆利落，似乎对松阳颇为欣赏的样子。
不过，最后他仍然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对她说道：
“这只猫年龄很大了，受了这么重的伤，我看是时日无多。如果用药也许还能多吊一段日子，不过我个人比较提倡你直接给它安乐死。”
男人看见，当他说出了“安乐死”这个词的时候，真礼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女人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咬着嘴唇，颤抖着重复：“安…安乐死？您刚刚不是还说，如果有药的话还是可以医治的吗？怎么一下子就…”
泪水不受控制地在她眼眶中打转，不一会儿功夫，就听见啪嗒的一声轻响，仿佛是无法承受一般，一颗晶莹的泪珠直直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这个反应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裕司脸上惋惜的神情不变，内心却无所谓地想道：这样的猫在乡下到处都是，也只有生活无忧的人才会将它们当做宠物，果然，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
“确实，有药的话可以尝试医治，但也只是让它痛苦地多活一段时间而已，何况，我不确定给人用的药对于猫而言是否可行。”裕司慢慢地向她解释，“而且治疗的费用相当不菲，说实话，够您再买一打的名贵品种猫了。究竟如何选择，还要看您自己。”
裕司的话刚说完，就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丸子抬起了眼皮，它看着它的小主人，张开了口，艰难地叫了一声。
“喵呜…”
猫咪的声音非常嘶哑干涩，听上去让人心碎，真礼条件反射地看向丸子，却正好与它的目光对上。尽管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可是当她看清楚丸子的眼睛时，她的心仍然是猛地一跳。
会有人相信吗？这所谓的动物，拥有和人一样的灵魂。它决不是一只普通的宠物，它陪伴在她身边已经有十几年了，她在哪里，它就在哪里，它之于她，与真正的家人毫无区别。就在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能决定丸子生死的，不应该是她，她没那个权力擅自去这么做。
可是——我是真的不想让你——这么痛苦啊——
“丸子…你想安稳地死去吗？”真礼很快地擦拭了一下眼泪，女人努力让自己的样子看上去更加平静，她放柔了声音，仿佛是询问一般蹲下身子去问丸子。这种尝试与猫对话的举动着实让人觉得天真可笑，但是，作为旁观者的裕司，却并没有笑。
就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话一样，丸子几乎拼尽了自己的力气，喵呜喵呜地叫着，看样子它努力想抬起自己的前爪挣扎，却因为麻醉的缘故根本动弹不得。猫咪的眼中满是求生的欲望，牢牢地看着她，仿佛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它的小主人：
拜托了，不要让我就这样死去，我还想多活一段时间。
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真礼站了起来，闭上了双目，等到她睁开的时刻，裕司明白，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
“这样真的好吗？”
望着丸子因失了一只后腿、一瘸一拐的身影，松阳的声音充满了不忍。“它看起来真的很痛苦…你为什么没有选择给它解脱呢？”
“你觉得那样对它更好吗？”真礼垂下了眼帘，话语间也带有着犹豫，至今她也不能肯定，那天她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我只能说我不知道…如果它会说话，能告诉我它的真实感受就好了。那天医生问我的时候，丸子的举动让我觉得，它想活下去，所以我就请求医生让它再多活一会儿，我也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对是错啊…”
她的话语中满是叹息与无奈，仿佛是听见了小主人痛苦的声音，丸子停下了脚步，向着真礼这边慢慢走来。它走得很慢，待它到了她的脚下，猫咪就像平日里一样，用它的头去蹭小主人的小腿，喵喵地叫唤了几声，真礼这才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蹲下身来给它摸头。
那天之后，丸子最终还是以顽强的意志活了下来，可是自从它回来之后，他们都能明显发现，它进食日益减少，也不再出门活动，整日里几乎都黏在真礼身边。青年定定地看着真礼与猫咪的互动，本已看惯了的情景，却在此时越发让他感觉心酸。
在他看来，既然多活着无异于痛苦，那么及时放手或许才是最好的，可是，正是因为看到了丸子的选择，他才更加感到难过，因为他已经知晓，这只猫咪确实想多活一会儿，想在剩下的时光陪在它心爱的小主人身边，它最后的心愿，就是这么渺小却又悲伤之物。
那么，他又有什么权力去质疑这位陪伴在真礼身边十几年的家人的选择呢？
“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它又是否正确，我们在那时候是不知道结果的，你不必为此而感到后悔。我们现在能做的，大概就是在它最后的时间里，好好陪伴在它身边吧。”
他一同蹲下身去，柔声安慰自己的妻子，伸出手轻轻在丸子的背上抚过，而作为回应，真礼低低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村塾里的孩子知道了它的事情，都或多或少为它感到悲伤，尤其是高杉和桂两个孩子。桂一贯喜欢猫，也是最喜欢撸丸子的同学之一，得知它时日不多，少年立刻买了许多猫零食和猫玩具，说是到时候要将这些送给丸子到另一个世界继续玩。高杉虽然没有多说，但是一贯被丸子喜欢的少年，在真礼无法陪伴它的时候，总是会默默地在它的身边，给它顺毛。
过了大约一个月左右，丸子终于不行了。
它进食越来越少，活动也越发艰难，到了最后的那几天，连清水也很少饮用，只是趴在真礼为它准备的窝中，蜷缩着休息。尽管所有人都祈求那一天晚一点，再晚一点，可是，时间还是残酷地将分离带到了他们面前。
真礼跪坐在猫窝旁边，纵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真的到了那个时刻，她依旧泪流满面，女人低着头，任由爱人将她揽入怀中。她甚至不愿意去多看它一眼，生怕自己会承受不住分别，这是她自从父亲过世以来，第一次哭得如此悲伤。
“为什么总是会这样…”她泣不成声。
为什么她总是要去送别重要的家人呢，哥哥，母亲，婆婆，父亲，现在就连它也…为什么即使知道分别是不可避免的现实，她还是难以接受呢？
躺在窝中的猫咪，耷拉着眼皮，肚皮随着呼吸微弱地起起伏伏，尽管它在努力地吸入空气，可是听声音就知道，它的进气比出气还少。任谁也看得出来，它的生命正在以秒为单位流逝，松阳紧紧拥着爱妻，默默地凝视着丸子，就在那时候，令人惊愕的一幕发生了。
或许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猫咪肚皮上的起伏停滞了一瞬，丸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勉力用它的三条腿支持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的目光却不是朝着埋首在爱人怀中的真礼，而是冲着正抱着它的小主人的松阳叫了一声，似乎是在提醒他，让他注意到自己。真礼听见了它的声音立刻激动地抬起了头，可是丸子仍旧没有看她。
男人与猫的视线正正对上，丸子凝视着他，再一次，就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一般，“喵呜”地叫了一下。
即使他们并非同样的物种，但是在那一刻他还是领会了它的意思，原因只在于，他们都同样地爱着一个人。
尽管我一直很讨厌你，但是，请你代我好好地照顾我的小主人啊。
下一刻，完成了使命的它终于倒下了，最后一点的呼吸消失，猫咪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就像个已经心愿达成的老人一样，它已经满足逝去。
……
他们一起埋葬了丸子，将它埋在了庭院的松树之下。丸子的“葬礼”那一天，很多同学都从家里跑到了村塾里，桂说要把他给丸子买的玩具一起埋入土中，其他同学也说，他们会永远记住松下村塾这位可爱的吉祥物的。人群中最悲伤的，还是真礼。
“它会一直在这里，守护村塾，守护你的。”
他如此对真礼安慰道，她没有回答他，脸上仍然是遮掩不住的怀念与悲伤。见到她这样的神情，松阳没再说话，青年回忆这两年来他的所见所闻，心里竟升起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羡慕之情。
所谓幸福的生命，就是如此吧。尽管生为一只猫，可是丸子是幸运的，作为一只流浪猫，它有幸被真之拾到，并送给了幼妹，摆脱了食不果腹的生活。这些年它在浅上家始终是幸福的，没有忧虑，不必担心生命安全与食物，陪伴在它最爱的小主人身边，而真礼也始终爱着它，照顾它到最后一刻，甚至直到它死去之后，仍然有那么多孩子说，他们会记得它。
生命完整的轮回，大概也是如此吧。这只猫得到的，正是他渴望而又得不到的东西啊。
那天晚上，微暖的灯火照耀下，他紧紧拥着真礼，安慰似的将她抱在怀中。她始终是安静的，就当他以为她已经睡着、正准备关上灯的时候，怀中的女人突然轻轻地对他开了口。
“松阳，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你说吧，什么事情？”他有些惊讶，可是待他低头去看她的脸庞时，就看见她的神情十分平静，晶亮的眸子中闪耀着异样的光芒，她看上去认真极了，认真得叫他又是怜爱，又是心痛。
“也许在你听来这很奇怪…毕竟你说你是不会死的，可是我只要一想到丸子，想到那个可怕的死亡，我就忍不住地害怕，会不会你有朝一日，也会面对那种东西呢…我真的不知道，所以，请你答应我吧。”
真礼抱着他，她的声音听起来越发哀婉凄楚，温柔得几乎不真切，就像是梦境一般缥缈虚幻。多少年后再次回忆起来，他仍旧忍不住要为此落泪。那个时候，她对他说了什么呢…
“我要你好好的，哪怕世间有万般艰难困苦，我都情愿是发生在我身上，只要你能平安喜乐地活下去…答应我，别死在我之前，也别留我一个人。”
他最终还是食言了。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第 67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