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魂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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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雨珠打在鼻尖，耳畔传来夹带着树叶簌簌的豆雨声，清新的草木气息沁入鼻息，一切感官都突兀地清晰起来。
秦以默茫然地睁开眼睛，雨水从睫毛滑过眼尾，他不适应地眨了眨眼。
“我......”
“这是在哪儿......”
他伸手感受着雨丝，丝丝凉意只有一瞬，眨眼间消失在指尖。
“我这是在鬼界还在地府呢？”
四面都是枝繁叶茂的绿树，脚下是被雨水浸湿的泥泞小路，通往了绿林深处。
只是这踩在泥土上的脚踏实地之感，竟让他感觉陌生无比。
“不是地府。”
只消片刻，他立刻反应过来，地府根本不会有这样一片茂密森林。
所以他下意识地断定，这里应该是鬼界的某一处鬼山上。
“真的是鬼界吗？”
他慢慢往前走了几步。
朦胧的意识很快清晰起来，刻骨铭心的记忆重现，却让他不知所措。
睁眼前的最后一刻记忆，停留在枯树怪石的荒野上，天上是可怖的黑云翻滚，惊雷炸响，最后一记天雷毫不留情地轰在他身上，他被轰得肝胆俱裂，身魂分离。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明明没有挺过那场天劫，明明早已被那五行天雷打得魂飞魄散，而自己的仙体更是在天地劫难之下灰飞烟灭了。
渡劫成神，本是逆天而行，谁也救不了他。
渡劫失败的仙者，身魂俱灭，灵魂破碎，意识将消散于尘世，根本无法重新进入轮回。
甚至连下地狱的资格也没有，想要成鬼更是一种不可能的奢望。
“所以。我的意识还在，我的身体和灵魂没有破碎？”
“怎么可能？”
秦以默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动了动修长的手指，又捏成了拳，手心的触觉是真实的，他却无法感受到手中的力量。
他又尝试调动身体中的灵力，尝试召唤自己的佩剑。
“没有。一丁点灵力也感受不到。”
没有灵力，自然召唤不出灵剑。
这次他原地翻了几个跟头，使出了生前的几个常用身法和招式。
身体倒是可以自由活动，招式也使得出来。
只不过是单纯的动作，没有灵力也就罢了，居然连身体力量也感觉不到。
他很快得出一个结论。
“我没有实体。”
这应该只是我的精神体。
无论如何，我的灵魂和意识还在。
总归算是，回来了？
暂且不想天劫之下魄散魂裂后，我为何还能重聚意识。
只是这里，究竟是哪儿？
我存于此处，意义何在？
秦以默生前作为一个天赋异禀的仙者，他很清晰地明白任何灵魂体存于世都有其意义存在。
就在刚刚他原地试验动作的同时，他发现此处有些现实之世不存在的端倪。
凭着他生前的经验，他敢断定，这里是一处幻境。
鬼界不是幻境，是真实存在的现实之境，所以这里也不是鬼界。
即使明知是幻境，眼下的一切他也无法突破，他不过是一具精神体罢了。
他唯一可做的，只能沿着泥泞小路一路向着绿林深处走去。
他一路走着，感受不到时间，也不知走了多久。
只是在脑海中，一个少年的笑颜与痛哭、笑声与悲鸣纷纷灌入他的心神。
要说死前还有什么他放不下的，就是他唯一的徒儿了。
“也不知那孩子怎么样了。在神界可还过得好吗？”
“他有没有想师傅我呢？”
秦以默与他徒儿狄歌当时一同大败并封印了魔化后的貔貅，两人都身负重伤，却都在那时迎来了天劫。
仙体重伤，灵力枯竭的仙者，几乎不可能挺过一场即使做好万全准备都难以逾越的神劫鸿沟。
在二人大概率都会魂飞魄散和以一人灰飞来成全另一人之间，秦以默选择了后者。
他把狄歌关进了法器，使狄歌与天雷隔绝，他将徒儿的天劫以及自己的天劫，由他一人，一齐受了。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逼迫自己的乖徒儿，也是最后一次。
逼他成神。
秦以默现在还记得徒儿那时被关在法器里的愤怒、痛苦、不甘以及绝望。
有那么一瞬他曾怀疑过，用自己的身魂去换他徒儿成神之机，真的是对的吗？
只是他那时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用一人生命换来另一人的活路，与两人都会死，相之一比，可太划得来了。
现在想来，那一切都过去了。
他相信自那以后，乖徒儿一定成神成功，凭狄歌的天赋，在神界一定也能过得风生水起。
他就是希望徒儿不要太挂念他这个已经灰飞烟灭的师傅，甚至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也好。
“唉......还是稍微记得一点吧，记得一丁点就好。”
他内心里还是害怕的，如果有朝一日他能魂归天界，万一看到乖徒儿拜别人为师了怎么办？
“咔”一声，前方一阵木头断裂的声响将他的思绪拉回。
“有人在砍柴？”
绵绵小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砍柴声在静谧的林间显得尤为突出。
秦以默顺着声音继续向前，很快他走出了树林。
前方是一条小溪，小溪温柔地在碎石间蜿蜒流淌，几乎没有流水声。
不知是否因为幻境的原因，明明没有太阳，却不知何处的阳光散落，映得草地和溪水的闪着熠熠光亮。明明刚刚淋了一场雨，浑身却觉得干爽无比，丝毫不见雨水打湿的痕迹。
小溪的对面有一间茅草屋，茅草屋前有一个女人正在专心致志地劈着石桩上的木柴。
秦以默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眼前的画面着实有点奇怪。
明明是一个身材苗条、面庞姣好的妙龄女子，却得费力举起一把斧柄比她手腕还粗的斧头，做着理应男人来做得砍柴工作。
秦以默困惑地想，她家里的男子呢？
女子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望向秦以默这边，砍柴的动作顿住，一副惊愕的神色。
秦以默猝不及防地与她对视起来。
他也有些惊讶，我明明是精神体，她看得到我？
女子开口询问：“你是谁？”
“我......”秦以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该直接告诉她他的名字？
还是告诉她他曾是一个神仙，现在是一缕魂魄？
女子未等他作答，又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梦？这里是梦境？
秦以默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如果是梦境，那一切倒算是说的通了。
可是他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梦里。
而且......
“你怎么知道这是你的梦里？”秦以默反问道。
“我......”女子皱起眉头，“怎么知道？”
秦以默沉默着跨过小溪，几步走到女子的面前。
他平静地开口：“如果这真是你的梦，你就不会问出那个问题。因为做梦的人是不会知道自己在做梦的。”
女子听了他的话，竟是笑了起来。
“第一次做梦自然不知道。可如果相同的一个梦境反反复复的出现，而且每次在梦醒之后我都清晰记得呢？”
秦以默：“这......”
女子继续笑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这是一场美梦，能在入睡后回到这里，是我每天都在期盼的事情，甚至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秦以默没明白，难道她是说砍柴是她每天的期盼？是她活下去的意义？
“可你在砍柴......”
女子摇了摇头，“您应该理解错了，我做什么不重要，在这个地方才是最重要的。”
秦以默大致是猜到了，或许这个地方曾发生过什么，是这个女子最美好的回忆。
女子又道：“所以您知道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秦以默平静地看着女子的眼睛，觉得她黑潭般的眸子着实是清澈无比、漂亮至极。
他摇了摇头。
我连我的意识为什么还存在都不知道。
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猜我或许是知道的。”
秦以默：“你或许知道？”
“我在等您。”
秦以默眉宇微皱，困惑道：“什么意思？”
女子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最后注视着他的眼睛，歪着头问道：“您是神仙吗？”
秦以默：“......”
见他不说话，女子重复道：“您是吗？”
秦以默反问：“你为什么觉得我是神仙？”
女子愣了片刻，又咧嘴笑道：“因为只有神仙才会出现在梦里呀。”
秦以默：“......”
合着这小姑娘是把我当成了什么神仙托梦？
女子又道：“而且，您的衣着服饰是凡间没有天蚕真丝，举手投足间都散出一种道骨仙风，要说您只是普通人倒是说不通了。”
秦以默下意识地瞥了眼自己的衣袍，果然，还是那件自己生前最喜欢最常穿的白青色衣袍，天蚕真丝做得。
“行吧。”秦以默无奈地笑了笑，“那我姑且算是神仙吧。”
只不过是渡劫成神失败、本应烟消云散的小仙人。
“所以你觉得我是一个来托梦的神仙吗？”
女子瞪大眼睛，“不！当然不是。 ”
秦以默：“那是什么？”
女子：“我想感谢您，我也相信您早晚有一天会出现在这里。”
秦以默：“......”
您感谢我什么？我记得我灰飞以前并没有救过凡人女子。
他害怕自己记错了，又问道：“现在是什么年代？”
女子疑惑地看他，“您不知道吗？今年是元历四百一十年。”
元历四百一十年？距离我历劫那年都过了近三百年了？
就算我曾经真救过哪个凡人女子，也应该化成灰了吧......
“神仙哥哥。”女子眨了眨眼睛。
“我可以这样叫您吗？虽然我不确定您是否比我大，但我不过是一个凡人，我猜你们神仙的年纪应该都比凡人大得多。”
秦以默心想，嗯，我死前就满两百岁了，如果你是凡人，那肯定比你大，不过......
“神仙哥哥还是别叫了，我姓秦，名以默，你可以直接叫我以默。”
女子问：“素处以默，妙机其微？”
秦以默一怔，倒是没想到她竟然知道这句诗。
“对，就是那个以默。”
女子笑道：“这是我以前很喜欢的一句话，是我一直梦想却永远得不到的生活。”
秦以默：“你......”
他想问她叫什么，却没想女子直接抢先一步回答了他。
“我叫燕紫岚，葡萄紫，山风岚。”燕紫岚一边扔下斧头一边指了指她身后的茅草屋，道：“以默仙君，我想邀请你去我的小屋坐坐，可以吗？”
“当然可以。”秦以默点点头，“谢谢。”
燕紫岚摇了摇头，“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秦以默：“......”
两人进了茅草屋，小小的茅草屋中空间不大，只有一些简单必备的陈设。
明明是一眼就可看完、简单到近乎低陋的环境，秦以默却莫名觉得很是温馨。
燕紫岚拉开桌前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椅，示意秦以默坐下，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这里有些简陋。”
秦以默慢慢地坐下，“无妨。就算是金砖银瓦的宫殿，也不过是一个梦境。既然是你的美梦，自然是再简陋也是最好的。”
燕紫岚自己拉开另一张木椅坐下，一边笑道：“是这个道理。”
“那我们可以说正题了吗？”秦以默道，“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感谢我吗？还有，你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说你在等我？”
燕紫岚道：“其实仙君你问得都是一个问题。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因为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所以我想感激你，所以你会出现在这里，所以我是在等你。”
“......你们？”
燕紫岚低头轻抚着她的腹部，脸上全是温柔的笑意，“是的，我们，我和我腹中的孩子。只不过在梦中我还是以前少女时的身体，而现实中，他还有一两月就要出生了。”
“那......恭喜了。希望他能顺利出生。提前祝愿母子平安。”
燕紫岚抬头看向眼前俊秀明净的仙君，他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燕紫岚却能感受到他眼中的无法隐藏真挚。
“谢谢。”燕紫岚笑道：“我可以把这当成神仙的祝福吗？”
秦以默耸耸肩：“当然。就怕这神仙祝福只是一句无用的废话。”
燕紫岚摇摇头，“不会的，我相信你会一直在我们身边。”
“......话又说回来。”秦以默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燕紫岚笑道：“直觉。”
直觉......
秦以默第一反应是她在糊弄他，可当他看向她的眼睛，却只看到一双真诚无比的眼眸，根本不像在说笑。
燕紫岚继续道：“我的丈夫曾带回来一颗仙丹让我服下。当时我的生命力因为腹中的孩子而流逝，我没有能力保下腹中的孩子，我甚至对自己的生命都无能为力。直到吃下那颗仙丹，生命流逝停止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当时，我感觉仙丹中有一股神奇的意念涌入我们母子之间，它像是一种意识，又像是一个灵魂。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个错觉，直到今天，我才确定，那个意识是真的，一直在我们身边，是一个住在仙丹中并救了我们母子的神仙，那个神仙就是你。”
突如其来的一大段荒诞不经的信息令秦以默匪夷所思，如此信息量令他头疼无比。
先不提她的生命力为何会因为腹中孩子而流失，能救凡人性命的仙丹自然是有，可他却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神仙会住在仙丹里，而且这个神仙还被误以为是自己？
而且被人吃下后，居然还会出现在那人的梦里？
还成了那人的救命恩人？
还会一直在他们身边？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难道他魂飞魄散时被什么神奇仙丹吸进去了？
三百年后又被这个女子的丈夫找到？
他能感觉到燕紫岚说得都是实话，可是她应该从中误会了什么。
他猜测，燕紫岚口中的丈夫应该才是真正清楚真相的人。
见秦以默似乎是陷入了沉思，燕紫岚等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开口：“以默仙君，我感觉梦境时间不多了，你可还有什么问题？”
秦以默抬眸问道：“你丈夫呢？”
“他......”燕紫岚垂下眼眸，良久说不出话来。
秦以默感觉自己可能问错问题了。
燕紫岚咬着下唇，眼波流转，低声道：“他死了。”
秦以默极力忍住了想问“他怎么死的？”的冲动。
凡人死后，要么在地府喝下孟婆汤后重入轮回，要么进入鬼界炼魂成鬼。
若是曾经的秦以默，他还真有能力去冥界找一找她丈夫死后的魂。
可现在的他，要灵力没灵力，要仙体没仙体，大约只是一个寄于凡人身上的残魂罢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有一丝期许，或许找到她的丈夫，就能有办法让自己重生也说不定。
可他又立马回过神来，终究是自己想太多了吧。
多半可能性，是自己某缕保留了记忆的残魂覆着在了某个介质上，至于最后为何会到这个女子身上，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当这个女子的梦境结束之时，大概也是他这缕残魂随之湮灭之时。
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上天还允许让他的意识重归这么一刻，即使是在幻境中。
还能再回忆一番生前的一切，还能再记起他那最可爱的乖徒儿，他觉得，这就足够了。
茅草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阵的轰鸣声，铺天盖地般卷土而来。
秦以默感觉自己脚下的大地在剧烈地震动。
秦以默：“怎么了？”
燕紫岚焦躁地站起身，“梦境要崩塌了，以默仙君，你快离开吧！”
“离开？”
秦以默摇摇头，又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他在心里悄悄笑着自己。
我就算有能力离开，一缕残魂，又能去哪儿呢？
燕紫岚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听轰鸣声越来越大，整个茅草屋晃动地愈加剧烈。
她抓住秦以默的衣袍，声音颤抖道：“仙君，你走之前，我最后还有一个请求。”
秦以默转头看向她。
年轻女子的美眸之中有激动、也有祈求。
“我能否为我的孩子取你的名字？”
秦以默：“......”
燕紫岚抓着他衣袖的手不住地颤抖，“仙君......求求你了......”
“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是嘛......”秦以默无奈地笑道，“我无所谓。”
他马上就要随着梦境一起崩塌了，至于别人的孩子取什么名字，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谢谢......谢谢......谢谢你......”
女子的声声感激之音随着幻境一齐破碎成星星点点。
梦中一切全都归于苍茫的黑。
希望自己再也不要醒来。
至少这一刻的秦以默是这么希望的。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魂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