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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阴雨 ...

  •   雨季仿佛刚刚开始,一场场阴雨过后,院子里满处都是被雨打落的缤纷夏花,婢女来不及收成的金银花残了,落于泥土之中,而枝头犹有新的花苞生长、开放,一拨接一拨的,似乎不受这阴雨天气的影响。院角的蔷薇却不同,一场雨,便催落一片花,昨日尚且茂盛的枝头,今日再看,已只剩下残缺的花蕊,于湿润的微风中,微微颤动。

      这是百花盛开的季节,桃李谢后,牡丹便开,牡丹落了,便有栀子、睡莲、茉莉,以及西域远途而来的玫瑰,绽放在金谷园各个角落,每年这个时候,都是金谷园最热闹之时,宾客来往、车马喧哗,繁荣如同洛阳城中。

      然而今年却不一样了,众人忙于照顾重病于榻的石睿,非但无宴无欢,且众人愁锁眉头,皆不敢露喜色于面。

      我坐于珍瑞馆中一处山亭之上,看一株倚亭脚而生的植物,延伸它的绿叶从回廊间隙伸展而出,那叶片肥厚,被雨水洗刷干净,叶脉清晰、亮绿喜人,不知不觉,就看呆了过去。

      “妹妹莫太焦虑,小公子病势虽未减,然也未增半分,可知尚有希望,并无想像中无可挽回。”

      自睿儿病重,金谷园再无访客,唯檀郎夫妇偶尔前往探视,今日杨氏独来,强拉着我到外间散心。不敢远走,我二人坐于珍瑞馆山亭之中,一盏茶功夫,茶未饮下,言语也少,似乎各怀心事,我们都有些怔忡。

      “季伦也这般安慰吾,然未有定论之前,谁又能真正安心。”

      “说起常侍,却不知他脚伤好得如何?”杨氏随口一问,神情并不关切,末了又淡淡道:“听闻已能下地,总算开始转好,想来小公子之病亦该有所起色矣。”

      “阿嫂~”我有些感伤,许是为了这连锦的阴雨,许是为了睿儿的病势,许是为了石崇的忧心……每一样,我都无法改变,我能做到的,无非是整日整夜守在睿儿身边,不断的探试他的体温,不断的观察他的情况,不断的为他换下冷敷的手帕,不断的,祈祷他的好转。

      杨氏握住我的手,精致的小山眉紧蹩在一起,眉目间颇多怜惜,“难为绿珠矣,这几日,每见一次皆憔悴几分,连吾心中亦疼。”

      “阿嫂~”勉强一笑,冲她展颜道:“许应了阿嫂吉言,病势若能转好,便吃些苦并无关碍。”

      “正是,但不知这几位医士用药如何?”

      “御前医士,医术自当高明,但听季伦言,这帮老学究,在朝堂混得久了,用药但求稳妥,却无奇招。这数日来,季伦已往各地寻访名医,不多时便有回音。”

      我一一道来,眼瞧着山亭下的石径上,婢女从奴捧药来往,心中亦自焦急,思量着欲走,杨氏突然悠悠唤了我一声,“妹妹……”那声音悠长,似有无数心事藏于其间,然而回身时,却又没有下文。

      半晌,我起身刚欲告别,亭间拂来一道夏风,带着湿气,带着泥土的淡香,带着几滴叶间的露水,带来一阵清凉。杨氏似乎从臆想中惊醒,嘴角一扬,笑容颇为无奈,缓缓开口道:“妩娘有了身孕。”

      我有片刻的怔忡,连日的阴郁让人反应不过来这样的好消息,心底似一片空白,呆愣半晌,方喃喃道:“多久了?这下,恒儿当有弟、妹矣。”

      她笑而不答,神色有些无奈自嘲,再不若往昔大度从容,圆圆的脸上,透出丝丝落寞,也如寻常怨妇,自持最后的风度,却于不经意间,泄露心底淡淡的哀伤。

      “阿嫂~”

      “从前担忧潘府后继乏人,恒儿出世,阖府俱欢,吾只当自己是个贤妻,疏不知一月前再闻妩娘怀孕之消息,心中竟恼恨多于欣喜,真正连自己也未预料得到。”杨氏不待我言,兀自娓娓道来。这才发觉,她今日来访,原是有话要说,而这些话,显然已憋在心里很长时间。

      “其实郎君未必多去妩娘房中,而妩娘为人清淡,素来不与府中其他人来往,吾……”

      “阿嫂,恒儿尚年幼,若能添一弟、妹扶持,其实也算好事。”我不知该怎生劝慰,睿儿尚在病榻,而石崇脚伤虽渐愈,终究心思郁结,难见笑容,心里挂着珍瑞馆中数人,本无心逗留,此刻,却又不便离开。

      “不怕妹妹笑话,吾每次见睿儿与炜儿,总情不自禁想起吾与郎君幼时,两小无猜,形影不离,彼时郎君若病,吾亦同炜儿般痴心,守于榻前,不肯离开。”杨氏说时长叹,轻轻一笑,低下眼睑瞧向自己尚柔软细腻的双手,“若能常在彼时多好,胜过成家立室,万千烦恼接踵而至。”

      “阿嫂说笑,炜儿身份低微,怎能与阿嫂同比。”

      “身份?说起身份,妹妹身份何尝高贵?却比多少京中贵妇优雅妩媚,其才情更是世上难有,可知各人福祉不同,却不在身份高低贵贱。”杨氏越说越激动,目中竟蕴出点点泪光。

      原来千古女人心,皆是一样的。明知贪恋男子痴情,乃是无妄之想、无根之念,但心系于情,总难断此痴念,反反复复,再回首处,惊觉早已失了当初单纯欢愉的心境,纵然得厮守一生又如何?得到与失去之间,的确难以平衡。

      “吾一直不屑于各府妻妾,明争暗斗,争抢一夜之宠。”杨氏说时一笑,苦笑数声,端起面前的茶盏,那茶温凉,且泡得久了,茶汤发暗,滋味儿必苦,但她却如品尝佳酿,一饮而尽,犹不尽兴。

      我忙喝命亭中侍女换上新茶,却被她挡住,摇头道:“茶味儿苦,甚合吾意。”

      “阿嫂何需这般恼意?绿珠虽与妩娘情如亲人,但自来洛阳,阿嫂对绿珠诸多回护之情,绿珠深记于心,自不敢轻待阿嫂。妩娘之事,虽说阿嫂心中凄苦,然命中注定,吾等无人可改,便如绿珠,纵享尽雨露,亦难有身孕,可知此与恩宠无关,关乎前世因果。吾今别无他念,只望睿儿得愈,石府有继,便心满意足矣。”伤心事,各不同,说着说着,我又绕回到睿儿身上,不能细细体会杨氏之苦楚,只是思前想后,也不由诸多感慨。

      杨氏摇头低叹,收敛脸上复杂的神情,似乎努力平稳自己的情绪,冲我笑道:“让妹妹笑话矣。”

      微一摇头,想起石崇每去其他姬妾园中,我那种寂寞而又淡薄的心绪,仿佛不被伤害,却早于不经意间这般在意。原来世间女子,总是很难洒脱,既便故作大方,其实心中之苦与寻常妒妇并无异处。这想来便是所谓得失之心——既已得到,就怕失去;既已得到,便想要更多。

      “阿嫂~”

      “吾非绿珠,早年离丧,许是吾早年太过完满,因此今日颇多怨念,有时是恨身为女子诸多无奈,有时又恨自己不够大度,惹人议论,有时甚至会恨郎君,恨他心中,除我之外,竟也,能装下别人……”

      这话勾起如烟往事,烟雾散了,而往事犹在,似乎风清云淡,只是偶尔跳出众人心头,原来变作藏在诸人心底的一只怪兽,时不时出现,便扰乱了平淡沉静的生活。

      “说到底,吾竟不如妹妹心胸宽广。”杨氏对我,其实感触良多,她也如妩娘一般,不肯承认、不肯面对檀郎的心意。连我都不敢面对那些如同梦境般青涩的悸动,一晃就过了,有时让人怀疑是否真的发生过。

      “阿嫂,睿儿病重,绿珠心有挂碍,实不能静心与阿嫂细谈,等睿儿全愈后,绿珠定当奉陪,亲往阿嫂府中一叙若何?”我无心再谈论那些前尘往事,现而今,甚至无瑕理会旁人痛苦,我只是害怕,害怕再失去亲如己子的睿儿,害怕再陷入空落落的心境,如沉入黑潭,被无望紧紧包围,看不见半分光亮。

      杨氏一愣,这才起身,面上陪笑,多少带几分尴尬,一面将我往亭外送,一面笑道:“原是吾昨夜饮了酒,今日还未醒全,倒劳妹妹相陪多时。”

      “无他,却是绿珠招呼不周,失礼矣。”

      “这有何关系,只是妹妹也莫太过操劳,睿儿吉人天相,必不会有事。”

      轻嗯了一声,还想劝杨氏几句,终于只是冲她微一福身,道:“绿珠如今不能亲往府上贺喜,然妩娘之事,还望阿嫂体谅包容,吾等同为女子,也只能唏嘘命中有无罢矣。”

      杨氏的笑尚在脸上,但目中带着思量,将我上下打量,半晌,方颌首道:“吾未错看妹妹,果然是个玻璃心肝儿人,端得澄透清澈,便如这金谷潭水,静悄悄,掩映世间万物。”

      还欲答上几句,眼角瞟见烟霞急匆匆往这边赶,慌忙回身提起裙角,拾阶而下,那山路湿滑,落英点缀其间,用不了多久时日,便化作花泥,再无踪影,谁知枝头哪枝花,是去年哪朵残英的轮回?吾怕见这凋零的花朵,如同萎谢的生命,纵然再投入来生,却无法掌握今世。

      “妹妹~”将到假山角下,杨氏立于亭中唤我,见我回头,缓缓道:“不知妹妹可记得孙秀其人。”

      孙秀?这名字久无人提及,可我怎会忘记,他留时的固执,走时的决绝,稚气的面宠,还有坚定的神情……只是眼下,眼下,我顾念着石睿,急切几乎落泪,又有何心思打探故人消息。

      杨氏高高在上,手扶栏杆,虽看不清神色,莫名觉得她的目光复杂,沉吟片刻方道:“无他,今闻赵王已放其自立门户,洛阳城中北门街上,正是他的府弟,为官之日不远,只是……”

      “阿嫂,绿珠真要去矣。”烟霞已赶至我跟前,无心再听下去,一面说着,一面已随烟霞随那石径一转,急忙往内室赶去。

      ……

      “只是,只是朝内风波,只怕日胜,他日各为其主,各自为政,未有了局。”杨氏叹息着,自言自语,见绿珠身影已隐于花丛之后,随手摘下一朵亭边的茉莉,那花儿被雨水打蔫,连香味亦淡,便如这阴雨的天气,谁能料得明日情形。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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