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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初春 ...

  •   初春,黄昏时的河阳郊外,桃花灿烂,映衬着夕阳,说不出的妩媚柔和。偶有春风拂过,吹动片片桃红,那五瓣娇花在微风中轻颤,拨弄我的心弦,纵不忍摘下枝头娇艳,它们亦同样随风轻轻扬扬洒落于尘土。

      “初见河阳桃花时,桃树幼小,形态尚嫩,孰知转眼已是数年,如今再看,枝粗花盛,非往昔青涩可比。”我留恋这怡人景色,仿佛重又回到阿母身边。夕阳的余辉驱散早春的阴寒,博白的春天应该比河阳温暖许多。

      “亦如绿珠。”身后的人轻轻笑了,摘下一树桃枝,递到我手边,“初见绿珠,同样青涩稚嫩,数年过后,亦如此花般艳质柔媚。”

      我看向他眼中那点关怀之色,可以柔软到如这黄昏时柔美的光线,似乎是微弱的,却蕴藏着无尽力量。“阿兄惯为拿绿珠取笑,这河阳上下,谁不知世间唯有阿兄能与此花相比——花开灿烂、气度清雅,旁人难及。”

      檀郎摇头,抬眼看向河阳郊外这片最大、最茂密的桃树林,他在任四年有余,这里已经初具规模。每年花开时节,洛阳城中总有显贵携妻女往此踏春赏花,河阳因此闻名于世,檀郎名声随之大震,却不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美名,反为他的绝世容姿,与河阳花开灿烂之景并传于世。人令花名、花使人美,两相衬托,不知是檀郎成就了桃花之美,还是桃花传扬了檀郎绝世的容姿。

      “可惜下个月,吾将离任河阳,再赴洛阳为官,不知何等情景。”

      “可惜?阿兄不是一直想回洛阳?三年前,曾有机会得任朝内官员,孰知有人从中作梗,延误至今。怎么反倒舍不得了?”

      一阵风来,几乎迷了双眼,我急忙回身,看见我与檀郎站在斜风花雨当中,他的衣角卷起,发丝随风轻扬,有柔红花瓣落于他肩上、发端,夕阳下,檀郎的面庞柔和得令人沉醉。

      “是啊,在此处时并不觉得,及至要离开,多少有些……惆怅。”檀郎的神色落寞,这满天飞舞的花雨,并不曾带给他来惊艳之喜,反而凭添几分伤感。

      “既如此,阿兄何不上书皇上,谓己已厌倦朝政,愿在河阳安老。”我故作认真,引得檀郎一怔,及至见我挑眉忍笑,却也绷不住扬起了嘴角,连声道:“绿珠果然被石兄宠坏矣,连为兄亦敢取笑。”

      二人笑得一回,我看向那桃花的娇媚,忍不住道:“虽是玩话,亦可作真。如今朝内风起云涌,比前犹胜,阿兄完玉之姿,又何必与世人同污?”

      “绿珠~”出于意外,檀郎有些怔忡,目光相询,颇多疑问。

      借着这黄昏渐暗的天光,我鼓足勇气继续道:“绿珠愚笨,其实不通政务,然见季伦与阿兄整日奔波于达官贵人之间,不为谋职,却为波折时有自保之力。其实朝事变迁,胜则得天下苍生,败则失身家性命,绝无中间稳妥之路。檀郎为官已久,自然懂其中道理,既然已锦衣玉食、身份卓越,又何必强留于此泥沼之中,搏一个成败不定呢?”

      三年了,不知不觉中,光阴过去三年,我依然是石府的侧夫人,石崇心爱的妻妾,宠冠金谷园,却不曾再有身孕,但常陪在他身边,也看惯了些朝内变迁——昨日尚笑谈他人辛酸,今夜便落难于人口实。朝内显贵甚多,一人倒,牵连一派,兴亡间,难得有人能明哲保身、长享富贵。

      石崇还算好,他所投靠的贾谧乃皇后贾南风之侄,风头之盛,无人能出其右,加之皇后揽权,因此贾氏一派虽名为外戚,实则大权在握,甚至胜过司马一族。金谷园因人得势,风光更甚,车马云集,逢迎之人比前犹众。可谓繁华已至极处,奢靡令人颓废。

      而朝中权利之争,愈演愈烈,司马皇族支系庞大,各有其利,偏皇帝无能,控不住各地封王与朝中权臣相互勾结,兴风起浪,无一日消停。晋朝上下,可说风雨飘扬,局势朝夕便改,人心不免惶惶。

      每当夜深,我常见石崇独自立于园中,那背影孤寂落寞,一如从前。原来我能给他的,毕竟太少,而他努力想在这波涛翻涌的潮水中立于不败之地,身心早已疲惫,却并非我能安慰。富贵尽头,连我都有些惴惴难以安稳,总觉美好终难长久,享乐安能持续?

      “此话,绿珠可曾对石兄言及?”微一思量,檀郎正色问我,末了又道:“女儿家不可妄议朝事,以免招人议论,陡增烦恼。绿珠虽才情过人,然朝内之事,曲折复杂,非简单道理能解,更非绿珠想像那般轻松容易,何不放心交由吾等操持,实不须绿珠自扰。”

      “吾……”

      “何况石兄为人,成竹于胸,凡事拿捏得当,绿珠无需为吾等忧虑,但享己身之福足矣。”

      未料及檀郎这般郑重,我倒有些愣神,半晌,方喃喃应道:“此话不过是绿珠稚气,并未在季伦面前提及。”

      “如此甚好,石兄虽宠爱绿珠,但为人自负,绿珠万不可持宠而娇,无所顾忌。需知世人败处,往往因身在福中,不知收敛所致。绿珠聪颖,自然无需为兄多言。”檀郎说时一笑,岔开了话题,“今年气候适宜,桃花盛开比往年灿烂,莫不是知道绿珠要来,为迎仙子,格外卖力绽放。”

      “阿兄又以绿珠取乐儿。此花之好,又与绿珠有何相干?不过是上天顾念苍生辛劳,报予桃实。”我垂首含笑,心中却也欣喜,见他目中如兄长般的宠爱与疼惜,不自觉又加了一句,“兄既然明白朝内难以持久之道理,亦当早做打算为是。”

      檀郎笑而摇头,指着我道:“这操心的毛病总改不了,为何不能学妩娘,除恒儿外,其余皆不放在心上,汝看她每日清静理书,又或者教恒儿识字,连对吾都甚冷淡。”

      话及此,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与檀郎玩笑道:“从前不放心上,如今妩娘与阿兄疏远,阿兄又甚惦念。这才是不知不觉便深入骨髓的夫妻之情,近不得亦远不得,可若让妩娘知晓阿兄其实常念汝二人之情,不知心下怎生喜悦,再难自持。”

      这许是夫妻之道,不若恋时澎湃汹涌,但猛然间警醒,总会发觉原来那个人已深入骨血,与自己再难分离——共享富贵、共担责难,风风雨雨,两个人的人生被捆绑在一起,如同一个人、一辈子。

      就如我与石崇,纵然金谷园中娘子众多,但毕竟有所不同——望着他,便已安心;握住他的手,似乎就握住了前尘后路。让人感慨万千,但又无法用语言形容。我只知道,如果让一切重来,我还是愿意与他共担这风雨彩虹,即使曾经错过我生命里最美好的悸动与最青涩的爱恋。

      檀郎不答,只是会心一笑,催促我道:“天色渐沉,石兄纵马只怕也将回矣,莫如绿珠先乘马车回府,吾待石兄至,骑马须臾便可赶上。”

      话音刚落,便有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开始时急蹄狂奔,慢慢减了速,踏踏声步入桃林。

      “他们来了。”我笑向檀郎,一面说一面往马蹄声方向奔去。只听檀郎在身后道:“慢着些。”

      哪里还顾及得了,我开怀笑着,侧身低头避过那些伸展的枝桠,提裙急跑,只见夕阳沉于天边,血红透着亮光的火烧云镶嵌于宝蓝色澄透的天空,而自桃林边缘,有两骑三人,打马而归。

      “季伦~”我高声唤他,不顾身旁侍女掩面轻笑,这初春的河阳郊外,让人不自觉便忘了规矩。
      石崇高大的身影映衬在夕阳之下,只是一个坚定而又欣长的剪影,他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抱住身前的孩子,似低头与之耳语,逗得那小小的影子咯咯娇笑出声。

      马儿近了,我迎上前,牵住石崇坐骑的缰绳,不由嗔道:“季伦又带炜儿纵马,越发娇惯得这丫头野了。”

      “姨娘~”他怀中的小丫头嘟着小嘴与我撒娇,“是炜儿求了姨父几次,姨父才答应带炜儿骑马的。再说,睿儿哥哥都能骑,为何炜儿不能?”

      “炜儿是女孩儿,怎能与睿儿比,睿儿亦不能疯骑不知节制,可知?”说时看向石崇身侧的石睿,他已八岁,所骑马匹个头虽矮,但身形匀称、四肢健壮,非凡马可比。

      “是,母亲大人。”睿儿刚回金谷园时,小心谨慎,不似此间小主人,倒似做客,态度客套而疏远,对我也颇多敌意,不成想,他倒与阿姐之女宋炜相处甚为融洽,因炜儿之故,渐渐的不再躲着我,偶尔也有亲近之意。八岁大的男孩儿,若在乡间,还只知玩闹,但睿儿成熟老练、不苟言笑,一如其父。

      “姨娘,睿儿哥哥今天教炜儿骑马来着。”小丫头难掩兴奋之色,从上而下攀住我的脖颈,细嫩的皮肤泛着淡淡的乳香,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控制不住有流泪的冲动——阿姐死了,她留下的孩子如今在我身边,如同我的安慰、我的寄托。

      “总是这样……”我嗔石崇,又不便当面与他难堪,狠狠瞪了他一眼,将炜儿抱下马背,柔声道:“瞧尔一身细汗,倒像乡下野小子,哪儿像石府的千金小姐?”

      “炜儿不是石府的千金小姐,炜儿是姨娘的野丫头,姨父说了,姨娘小时候比炜儿还野,常常赤脚在泥巴土里捉蜻蜓,还和村头的男孩儿打架。”

      “不许说!”我打断她,急看向石崇,他犹骑在马上,却忍不住哈哈大笑。那马鞭扬在半空,冲身后的檀郎道:“若无炜儿,怕无人能治住绿珠。”

      檀郎轻笑颌首,接过我怀中的小丫头,抱在膝上逗弄道:“炜儿可累了?想吃什么,告诉阿叔,待回府吩咐厨子做给炜儿吃。”

      小丫头的脸庞被阳光灼成桃红色,头顶束着两根小辫,结着红头绳,衬着身上穿的粉色春袄,歪着脑袋想半天,方嘻嘻笑道:“炜儿想吃博白的肉棕,又香又糯,满嘴流油,可好吃了。”

      小孩儿家总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却不知难住了檀郎,这河阳之地,糯米虽有,但往何处寻博白腊肉?无此腊肉,做出来的总有些不同。

      我忍笑向檀郎道:“都说这小丫头是个人精,阿兄却敢与她玩笑,这下好,答应了炜儿又办不到,今后有得阿兄缠的。”

      “这有何难,寻一博白仆妇,命她照土法腌上些腊肉即可。”

      “腊肉虽容易,现而今可是开春了,纵要腌制也得等来年冬天,这一整年,炜儿若想吃博白肉粽,只和阿兄讨要便是。”一面说,一面挑眉看向炜儿,小丫头倒也灵巧,见我示意,拉着檀郎的衣袖不放,“阿叔答应了炜儿,不可失言,不可失言。”

      “好、好、好……”檀郎一迭声应允,引得我与石崇开怀而笑。炜儿是个鬼灵精,长得有几分阿姐的影子,但比阿姐喜相,每每看见她笑,我的愁闷便全没了,仿佛这是我们姐妹之间的桥梁,通过炜儿,阿姐似乎守在我身边,再不曾离开。

      众人欢愉,我的眼角反而有些湿润——往事已矣,唯余眼前,而眼前这满溢的幸福,生生将人灼伤。

      我看向余辉中的他们,每个人的剪影都透着欢欣与笑容,心中一柔,几乎被此美景融化,但愿一切都能长久,起码在我的有生之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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