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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陌上 ...

  •   桃红谢后的初夏,倚红楼来了另一位娘子,不及妩娘貌美,不及妩娘琴娴,只是端的年轻艳丽,垂首坐在椅中,欲语还羞的模样,迷倒了白州城内的公子及来往的客商。

      鸨母暗自欣喜,待她也自不同,不但锦衣玉食供奉着,连穿着挂件也几于妩娘相类,并亲取姓名——丽姬。一时间,倚红楼越发热闹了,恩客喜新颜、清倌自有价。丽姬自高身份,不肯轻易屈就,越发引得一班狂蜂浪蝶汹涌,相较之下,妩娘这厢就冷清得多,不过熟客撑着场面,就算一时二人未分高下,但明眼人皆知,妩娘的风光已不如前。

      她倒安然,看不出心下波澜,每日里照常习字抚琴,神色舒落,并不为外间所感。

      这日午后,估摸着妩娘将醒,我便到厨肆取水以备浴汤,厨娘王氏见我去了,堆笑道:“丫头今日倒早,只是热水尚未备齐,要烦丫头略等等。”

      “不妨,王婶现在烧上亦来得及。”

      她似有难言,瞟了一眼灶上的炉子,沉吟道:“这里虽有几壶水,却是丽姬房里的杏儿吩咐下的,一会儿即过来取。丫头若不急,再等半个时辰吧。”

      不由一愣,随即明白她的意思,淡笑道:“随王婶方便,只别耽误了妩娘起身即可,今夜有白州县令前来,点了妩娘,不可怠慢。”

      “那容吾再笼两个炉子,片刻送至妩娘房中。”

      我去了,只是片刻之后,水并未送来,我出屋相看,正巧遇上丽姬的贴身侍婢杏儿途中将水拦下,远远朝我挑眉,见我不争,笑意更重,自拎着去了。

      “她此番对汝,已非一遭,汝倒豁达,每每笑脸相迎。”妩娘的声音懒懒从身后响起,这才发觉,她已起身,只着中衣,坐在我身后的竹椅中,未施脂粉,眼皮略有些浮肿,却更添庸懒清丽。

      “妩娘说笑,她到得早,自然该她先得。若是误了妩娘洗梳,明日丫头再早去些时。”

      妩娘露出一丝不易查觉的微笑,缓缓从椅中站起,由我扶着步到房前,似在赏景,眼神却有些空茫,“只怕汝到得再早,厨间的热水也都留给那厢了。”

      “妩娘~”

      “也罢,前日那杏儿无端与汝为难,吾今观之,汝倒忘了。”

      我细想去,日间桩桩件件,似乎与我为难,只是让了一步,并不觉得顶撞得难受。“若那些也算,楼中其他娘子岂不更加凄苦?”我笑,引得妩娘侧头看我,眉间轻蹩,半晌方展颜道:“果然鸨母看人甚准,难怪年上她命你习笛,你这性子正与笛相配。”

      “笛子短小,不若琴瑟悠美,鸨母见丫头才短,故命吾习笛,却不若箫声长久萦绕,也不若琴瑟悦耳动人。”

      “此言差异,据吾观之,汝生性豁然,不予与人计较,正配笛声轻快跃动,令听者欢愉。”

      我嘻嘻笑,回答不出什么,外间日头正好,天蓝风轻,实在不知有何事值得自己用心费力,如此这般正好,我看着天边悠然的云线,只觉这日子过不完的继续过了下去。

      与我同进楼的伢女,稍年长的已开始在前厅迎客,我犹梳着双髻在后房习笛学字。这里头固然因我年小,又长得稚嫩,眉目皆未舒展,却也离不了妩娘相护。因此,我倒在这红粉温柔乡里活得颇是自在随性。

      夏日日长,苦热难熬,妩娘亲自教我习字,一笔一划慢慢写来,心内的焦躁也离得远了,比起欢快的笛、累人的舞,我更喜习字,勾勾划划间,不经意就将心事埋得更深、陷得更秘。

      就如同妩娘,我瞧她眉目间的疏淡,与众娘子不同,亦与新来的丽姬不同,竟是自视清高、目下无尘,仿佛出身不凡,却如何轮落到这艺坊?又如何做了头牌娘子犹轻视之?浮云百变,亦如生涯,区区数十年,看似短暂,也由不得猜测掌握。

      这日正在自己房中铺纸磨墨,听闻外间有人唤,“丫头。”

      声音却是不熟,出来一瞧,正是丽姬房中的杏儿,手捧一支花篮,面上堆笑道:“吾家娘子遣吾前去陌上摘些花瓣,此时事忙难脱身,吾瞧丫头又在习字,想来空闲,可否劳丫头前往?”

      “这有何难,正巧妩娘精神不济,自在房中小眠,只是不知丽姬想要些什么花瓣?”

      “夏日陌上多花,汝只拣香气怡然的即可。”她将花篮递给我,眼眉一弯,嘻闹道:“劳动丫头,改日定谢。”

      “举手之劳,杏儿莫念。”我接了过来,自朝楼外去了。穿过白州城内的街巷,热闹处多摊贩食肆,云集着过往的客商和城内的贵人,皆身着长袍、手执折扇,以示风雅。路边娘子,布衣粉颜,鬓戴簪花、额点桃红,偷眼瞧那楼上的贵人,掩面而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不由心下暗笑,如此看来,倚红楼有倚红楼的好处,楼中娘子供人挑选,可也阅尽世间男色,若得了名气,自然也能挑拣客人。比如妩娘,名噪一时,多少王孙公子慕名前来,只为一睹芳颜,妩娘自坐在帘下细瞧,只肯取那才貌皆备的公子入内室相见。倒是丽姬,相较平易,每夜开了价码,能高价者,自能入厢房听曲闲聊,单是这条,足见二人不同,也为丽姬赢了不少客人。

      不知不觉出了白州城,自往双角山下行,过那白江,江水粼粼,水木清华。陌上野花繁多,星星点点沿江而开,逐一择去,又怕野花无色,不入丽姬的眼。正踌躇间,有暗香浮来,引风一扬,若隐若无。循香望去,却是一篷栀子,枝叶繁冒,绿意盎然,几朵白花开在其间,香气淡雅、花色清洁,迎风微摇,让人怜爱。

      心下一喜,上前攀折,手到了花边又犹豫了,栀子随风摇晃,我能触到它的鲜嫩,反而不忍将它折下花枝。思量再三,顾左右无人,卷起衣袖想挖走一捧,如此以来,花也摘了、树也挪了,若栽在倚红楼院内,整个苦夏皆有淡香相伴,亦是件乐事。

      苦无工具,徒手挖了近半个时辰,一株栀子的根茎完全露了出来,小心捧之,带着一团泥土,连根带叶放在篮中。再瞧自己,绿衣脏污了,手上也多是红泥,一双布鞋更是污秽不堪,额间鼻端出了层细汗,蹲在白江边洗涤,江水映着阳光一晃,我抬眼望去,见那浩浩之水,滚滚向前,也无留意,也不焦躁,不由展颜一笑,笑意融之于江底。

      “这是汝摘的……花儿?”丽姬坐在楼内,斜瞟了一眼我篮中的栀子树,神情不屑。

      “陌上花多,皆是无名野趣,丫头恐丽娘不喜野物,故此择栀子以奉。”

      “吾欲以花饰发,汝以树来,如何饰之?”她反诘,我哑然,当时不及深思,只是怜那花儿离枝、不可长久。

      半晌,丽姬轻笑出声,摆手命杏儿道:“汝去摘下花枝,那树自送予妩娘吧。”

      出得屋来,犹听见丽姬自与杏儿说笑,“果然如众人所言,懵懂不堪,难托以任,倒像是妩娘调教出来的。”

      “丽娘所言甚是,那厢也只出些无知小儿罢了。”

      “既如此,汝今后可多派些事予她。”话毕,二人轻笑,吾仿佛能瞧见她们的神情——嘲讽中带着捉弄。这才恍然,果真这边一直与妩娘为难,自然从我着手。

      妩娘却不怪我,只命我将栀子树栽到墙角,悠然笑道:“丫头心慈,只是未必得当。”

      不明其中之意,待要追问,她自回屋去了。我白受了一顿抢白,自此更不入丽姬的眼,凡事皆有杏儿与我作对,本来懊恼,月余后反而释怀。因那株墙角的栀子竟没栽活,虽则每日里好生看待、精心养护,它还是萎了枝叶,夏风一吹,连根都朽了。我将那花枝深埋于土中,也算去得归处,怔愣半晌,兀自对着墙角傻笑。

      “丫头竟不伤心?”妩娘在身后问我,回身时,她逆光而站,只余一个剪影。

      “本自伤心,却又想到丽姬摘下的花苞,反而好了。”

      “哦?为何?”

      “妩娘曾教丫头惜取眼前,丫头却想搏个天长地久。如今看来,若不是丽姬摘下那些个花苞,连它们也都浪费了。”

      妩娘神色一窒,突然添了几许落寞,但听她轻声自言,“惜取眼前,惜取眼前……若如那夕阳,日渐低落,可否还要惜取眼前?”

      “如此更好,时刻皆是最好之时,倒免去了朝阳攀升之苦。”我歪着头笑,阳光直刺进人眼,逼得人看不清这世间景物,只是心底软绵,似已闻见那陌上清静的花香。

      妩娘神思几变,终于轻笑出声,“吾不知欲责丫头性迟抑或夸汝豁然?如何不知记恨?可否亦是福份?”

      “妩娘取笑丫头,听阿母生前常言,丫头幼时曾被邻人误泼狗血,从此后凡事不萦心上,此所谓‘豁然’,乃狗血之功亦。”

      话未说完,两人不由相视嘻笑出声。妩娘的笑中多了几分顽皮,我却从她极艳的姿色里学到一些妩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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