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沉浮 ...

  •   匆忙起身,不及梳洗,只披了一件常服,问眼前惊慌失措的烟霞,“侍中回府了?”

      “嗯。”

      “可知为何事动怒?”

      “奴婢不知。”她抬眼瞧我,有些惧怕,嘴唇嚅动,似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罢了。”一面结起衣裳,一面顺梯而下,才一拐角,就瞧见石崇一人站在厅中,屋内摆设皆被他推翻,陶器瓷碗碎了一地,连那具古琴亦斜置地上,琴弦断了数根,香炭泼散满屋,余烬未了,犹自冒着轻烟。仆役丫环早被他喝退了,这屋中狼狈,只剩他一人盛怒,不曾发现我已下楼。

      “娘子~”烟霞追了上来,欲言又止,瞅瞅石崇,冲我直摆手,“主人极怒,娘子莫去。”

      莫去?对,我其实并不想去,可石崇站在那堆狼籍之中,往日挺如松干的身姿,如今显得凛乱;往日沉着冷静的情绪,突然变得骄躁;往日气度逼人的姿态,荡然无存,唯剩下孤寂潦倒的背影,还有狂怒纷乱的长发。

      有一瞬间,我几乎觉得,他不是那个权倾朝野、富甲天下的石侍中了,只是一介普通男子,一如前来倚红楼寻欢的年轻公子,有得意之时,亦难免受挫,阅历尚浅,嬉笑怒骂皆挂在脸上,人情不通、世情不懂,让人可笑亦觉可怜。

      不由自主缓缓下楼,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全身似是一窒,却并不回头,仍喝道:“何人在此?还不快滚。”

      滚?一面细嚼着这个字,一面蹲在地上拣那个陶片碎盏,悉悉索索的衣裙声、叮叮当当的碎片声,还有他暴怒之下起伏不定的喘息声,交杂相伴,衬得这个屋子,越发静了。

      “滚~”

      又是这个字,乍然呼出,如一根刺,轻易刺进听者的心底,带来尖锐的,却又细微的疼。

      “绿珠愿滚,但请侍中赐绿珠另一处安身之所。”我答,话音平静,安抚了自己其实并不平静的心灵。

      良久,石崇没有接口,再抬眼时,他站在我跟前,冷冷笑,“汝唤谁?”

      这表情我恍惚见过,是那时自伤不遇良机的檀郎,忧郁的眼底,带着自嘲。

      “如今没有侍中了。”

      “嗯?”

      “绿珠今当唤吾何名?若以官职相称,是否亦该改叫常侍?”

      “常侍?”我不懂,朝里官员太多,几等几流,并不为我所熟知,只是看他的眼神,这常侍似乎并非美差。

      “散骑常侍,绿珠以为如何?”石崇的声音冷得骇人,他弯下腰,盯着我的眼睛,好象要盯出一个结论。

      “绿珠懵懂,不通朝内之事。”我来劝他的,不知不觉又被他牵着走了,我俩对峙,仿佛我从没处过上风。

      “对,懵懂,汝素来懵懂,诸事皆懵懂。”石崇冷笑,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陶片的切口割破了我的手指,本能将它藏于身后,微微的胀痛感从指间传来,如心跳一般的节奏,不由呐呐开口,“侍中~”

      “住口。”石崇低吼,双眸充血,如暴怒的雄狮,声音如笑如嘶,“散骑常侍,既无职散官。这下,绿珠知否?”

      无职散官?怪道前几日府中妻妾纷纷议论,原来朝事变迁,檀郎升迁了,石崇却又被搁置起来。
      他的力气奇大,我在他手中,只如一片枝叶,轻轻巧巧东摇西晃,衣领被扯破了,头发散乱一肩,连绣鞋也几乎跟不上脚步,几欲脱落。咬着下唇,不欲与他争执,手中轻轻一握,这才反应过来陶片犹在,轻易割伤了掌心。

      “说话呀,绿珠不是能言善辩吗?不是才情甚高吗?怎么此时反而无话了?”

      “妾身无话可说。”我自称妾身,话才出口,石崇不由愣住,神色困惑自嘲。

      “妾身?你我若为夫妻,怎生平日如此冷淡?倒不如吾那自称为汝之阿兄的安仁贤弟?”

      久不提及的名字,让人不觉恍惚,原以为已然陌生的故人,却还深藏于心底某处,不近不远、不亲不疏,从前在那儿、现在也在那儿,似乎永远都只会在那儿。

      “老爷意欲如何?”我终于这般唤他,如他真正的妾侍,可其实,我们之间,互相猜测、互相计较,无名无份,是复杂难辩的关系。

      “意欲如何?绿珠以为吾能如何?抗旨不遵?”

      “绿珠不敢。”

      “不敢?汝倒敢自请赎身?”

      又是那句话,轻易撩起我的不甘,猛然抬头欲争辩几句,却跌进一双受伤的眼眸——无泪,却是极怒之下伤心的忿忿。

      不由心软了,他亦是寻常男子,有才情、有野心、有家资,却偏偏受滞于仕途,不得一展抱负。这是世间男子的雄心壮志吧,我一直不能深切体会,生于贫家、长于青楼,对我而言,平实安稳的生活比一切都弥足珍贵。于是我痛恨得意后忘却前情的司马相如,于是我怜悯骄傲跋扈的阿娇皇后,怨世间男子辜负女子情意,偏偏忽略了他们欲人前显贵、光宗耀祖的野心。原来天下女子输给的,只是这天下而已,并非男子的真心。

      “怎么?连绿珠亦后悔了?”见我不言,石崇轻扬双眉,他的眉毛浓密,末端微向上挑,很英武的剑眉,此时亦纠结于眉心,俗世中男女,总被俗世牵绊,清冷如他,亦不能免俗。

      “官场沉浮、世事变迁,为世人不能掌握,老爷何必执着于此,徒惹气愤?”

      “执着?绿珠之意,谓吾心胸狭窄?”他的语气阴沉,眼中隐现暴戾之气,如同固执的孩童,纠缠于每个字背后的贬义。

      不禁想起幼时的自己,竟轻轻笑了,“老爷如不嫌烦琐,容绿珠说一件往事如何?”

      石崇抓住我的手略松了松,而我另一只手掌心的伤口开始凝固,血液粘滞于手心,一牵一连,胀痛难忍。

      “三岁上,绿珠阿父亡故,对他并无影响,幼时岁月,不过每日与乡中孩童玩耍,贫苦相伴,却不知愁。记得彼年,绿珠刚满五岁,记忆渐深,村中来一书生,识字通理、文质彬彬,深得乡中妇老所爱,留他在村里任教书先生,每月按粮供给。”

      石崇不吭声,甚至不看我,他错开双眼,看向地上一摊混乱,似乎没听见我说的,但他任由我说下去,并不阻拦。

      “若说这书生当真厉害,连绿珠也曾跟他识数认字,村中大小事务皆请教他指点意见。久而久之,书生在村中地位渐高,常参与长者议事。”

      身边的人似平静了些,我携着他的手,扶他同坐于案前塌上。

      “乡人无识,对知书之人甚是礼遇,一抬再抬,甚至有人将女儿白嫁于他,帮他在乡中安身立命,又荐他为一村之长,掌管村中事务。头一年,人人皆谓他好,第二年,便有风言风语丛生,到阿母亡故、绿珠流落青楼那时,书生已成众人之敌,引诸人不满,不但不再用他管辖村务,更有甚者,欲将他逐出村外。”

      说到这儿,石崇似有所明,嘴角一扬,扬声道:“绿珠将吾同那贫苦书生比较?”

      “这却不敢,老爷久在朝中,定知其中道理。仕途升迁有异,世人贫贱不异,可其中玄机相通。书生才高,世人尊之,继而妒之,若再不收敛,众人恨之。”

      “绿珠之意……”

      “绿珠别无他意,老爷所见所识之人,当胜绿珠百倍之多。以老爷素来为人,此事虽气恼,却还不值得为之动怒。有真才者惹他人自危,方惹人妒恨算计,以老爷在朝中的威望地位,官职已是虚名,此时虽一时受阻,又何必挂念于心。”

      “威望地位?绿珠亦学会谄媚,乍来数日,怎知吾有何威望地位?”他已平静了,却仍抓着问题不放。

      我瞧向那一地的狼籍,尽皆珍宝,如今却毁于一人之怒,不由苦笑,“乡人常谓千里为官只为财,休言其它,但凭老爷家中之财可比晋朝之富,问当世之世,何人能及?”

      他没答话,半晌,方冷笑数声,眼中尽是不屑。我知他其实道理皆明,只不过一时气盛,难以把持。此时心静下来,亦知财大招人眼红,方惹此祸端,却偏生不将众人放在眼底,轻易不肯服输。纵然身心俱疲,端正坐于榻前,气度未改,仍让人无端压迫。

      欲起身唤仆役收拾正厅,浇水洗浴,他一把拉住我,沉声问道:“去哪儿?”

      “让人收拾。”

      “既叫了老爷,就全了这名儿如何?”石崇并不看我,如赌气一般言语冷淡,态度严厉。

      不由苦笑,将藏于身后的右手举到他眼前,“绿珠已伤,怕难合老爷所愿。”

      “你~”低喝一声,石崇的眼中再次燃起星星怒意,捏住我的手腕,欲阻血脉扩张。

      “已不流了,只是还得去清洗一番。”

      “适才怎生不说?”

      “适才?老爷心疼犹不自知,绿珠手痛亦无瑕顾及。”

      他眼中的戾气柔软了些,交织着怜惜与责备,还有我看不懂的如檀郎一般的关怀。

      从何时起,他也开始关心我?从何时起,我开始觉得他很亲近?此时回想,一切俱无可考,手心微烫发胀,惹得整个人疲累倦怠。我闭上眼,心中却自酸楚,本无泪意,抽抽答答也有些委屈。
      石崇在我耳边轻笑了,笑意如春风,让人放松。

      “这也算是绿珠自讨的,这会儿却又哭泣,又何必下楼劝慰?”

      “吾没哭。”犹闭着眼,由他吩咐下人请医士前来,由他着人清理这满屋的狼籍,也算今生第一次吧,有人愿意这样照顾我,仿佛真的相互敬爱,由此可以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沉浮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