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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金谷 ...

  •   四月清明,细雨霏霏。路上行人匆匆,神情俱都哀凄。油纸伞不耐飞雨侵袭,时候长了,鞋袜尽湿,衣发半濡——天地被雨水浸透,人心亦仿佛半湿半伤。

      另有一人一骑,扬鞭催马,长衫迎风招展、乌发随风飘扬,年轻的脸上,除了意气风发,还有不易查觉的点滴忧伤,以及一丝渴盼,焦急的,打马穿过山间上坟的人群,绝尘向北而去。

      ……

      洛阳,已经不复当年都城的庄严肃穆,但却另有一种旖旎奢华之风,与那盛放的杜丹一样,张扬着,辅陈开来,是收都收不住的强盛与富丽。

      洛阳城郊,凡地势开阔、土壤丰美处,皆被贵人所占,开辟园林,遍植牡丹,此时花期刚始,已有长安贵人远到而来,赏花饮酒、作赋论诗,悠闲惬意,轻松舒畅,谁还记得曾经,这里发生的故事,那些杀伐与争斗,那些死亡与悲歌,还有那些爱与被爱……皆随风散了,如同一阵阵急急纷飞的桃花雨,时而紧、时而缓,随斜风飘扬于天地间,只余惊艳,却再不能拾及。

      那一人一骑穿过集市,驶过洛阳城,途经一座座繁华富丽的优美园林,一路向东,身影没入一处山谷,谷中清溪流动、山林葱茏,直往前,更有飞鸟啼于林间、野花缤纷绽放,一条弯曲山径,将人引至山谷深处,本是一派自然山水之像,却随着山路蜿蜒,眼前景色陡然一变,一处园林,隐于其间,只见那大门朱漆斑驳,墙头杂草丛生,然展眼望去,其占地之广,竟不能一眼观尽。

      来人下马正欲叩响门把,那漆色陈旧的木门吱哑一声开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哈哈笑道:“久候摩诘兄,算来今日该至矣。”

      “有劳越兄,此番前来打扰,却给越兄添了许多麻烦。”

      “这话说得见外,我二人经年不见,今日得在此园中一聚,乃平生幸事,快进来吧,我已命人备好酒菜,只等摩诘兄一醉方休。”

      说着,二人相让进了园子。但见此园随地势高低筑台凿池,一望数十里,楼榭亭阁,高下错落,涧内清泉萦绕穿流其间,鸟鸣幽村,鱼跃荷塘。树茂花繁,竹柏青翠,更有亭台屋宇掩映其间。满目青绿、水声潺潺,其美竟难以用言语形容。然年代久远,又失于修缮,许多景致却已荒芜,窗纸破漏,漆色脱落,屋檐损毁,杂草渐生,本是满园清秀,如今入目,却是满园凄凉。

      此间主人见来客神情复杂,不禁笑问道:“因搬来未久,尚未将整园理清,倒让摩诘兄笑话了。但如此荒废,却也另有一番意境,摩诘兄素来善于五言律,不如即兴赋上一首,也不负此园曾经美名?”

      摩诘唇角微扬,欲笑未笑,半晌方道:“可惜当年至富至美之地,竟也败落至此。”

      “若非这般败落,我却买不起它。幸而这般败落,此园,终归得复石姓。”

      “石姓?”摩诘口中低喃,眉心微蹩,念念道:“是啊,此园,本就姓石,转眼数百年,终究复归石姓。”

      石越轻轻一笑,继而引着来客往园内道:“说来,我二人一别已有六年。当年长安初见摩诘时,仿佛尚在昨日,这一转眼,竟已为家为室,为人父矣,却不若摩诘兄孑然一人来得轻松自在。”

      “越兄才识俱美,且积富渐厚,自然家室美满,我却怎能相比?”

      “摩诘兄过谦矣,想那年初入长安,于岐王府中一见,便有太平公主赞兄道‘妙年洁白,风姿郁美’。遥想彼时,兄台一曲琵琶,应手挥弦,意态潇洒,其风华毕显,夺人眼目。所奏‘郁轮袍’更是凄切哀碗,动人心魄,不但令席间众折服,更使得公主青目。科举之日,一举夺冠,可谓少年得志,半生平顺。只不过兄台才高人美,寻常女子难以相配,因此耽误至今。若非摩诘目高于顶,只怕作了公主入幕之宾亦非难事。”

      “越兄此话过矣。”摩诘淡然一笑,二人绕过一处破败的阁楼,越往里,那景色越见丰美,金谷涧水汇作一潭,四周美景倒映其间,潭边遍植桃花,按理此时已过花期,然谷中凉爽,桃红片片,开得正艳,人入其间,见花雨纷飞,虚实难辩,有如梦境。

      “这桃花……”摩诘有些惊诧,抢先步入桃林,赞叹道:“彼处桃花颜色稚纷,何以此园中桃红片片,竟有耀目之光彩,且花瓣殷红,竟不似寻常品种。”

      “摩诘兄没见过这般艳丽的桃花吧?连我初次见时,也甚为惊异,以为非凡,并一应慕名前来游园者,皆被此花所迷,言之比梅艳质,比桃妩媚,竟是难得一见的仙品。”

      “越兄……”摩诘难忍惊艳之情,一回身,青灰色的长袍扫起几瓣落红,那花雨仿佛能感应来者心喜,一阵急飞,映衬得这花雨中的郁美少年神采熠熠。

      “我早知摩诘兄定喜此花,因此备酒设宴,正在林中。兄台这边请,我二人与这桃花仙子共醉方休。”

      酒,乃山西杏花村汾酒,香飘四溢,回味悠长;菜,却是江浙一带送来的鲥鱼,去鳃留鳞,以香菇、笋片同蒸,肉肥味鲜、细软爽滑。摩诘不由连连称赞,“越兄好享乐、喜美食,我今沾光矣。”

      石越却也不反驳,放下筷箸,唇角一扬,看向远处一片废墟道:“那儿,便是盛极一时的崇绮楼,如今唯剩下瓦砾,谁还能想像当初的豪富与奢华。”

      “崇绮楼?”

      “对,史书记载,此楼高百丈,可极目远望,乃晋代豪富石崇建成,以供绿珠远望家乡所用。”

      “绿珠~”摩诘喃喃念着,兀自起身远眺那堆废弃的瓦砾,眼角,竟已湿润。

      “听附近老人言,这园中的桃花,开了败、败了开,数百年来,也不曾有人悉心照料,却是老树发新枝,桃核长新树,年复一年,自成一景,任园中树木兴衰,唯此桃花,越发兴旺矣。且颜色渐红,便如……”

      “如什么?”

      “传说中,绿珠坠楼,血溅当场,点点殷红溅上桃枝,昱年,这桃树便开出这样颜色的桃花。若映在夕阳下,颜色饱满欲滴,如泣如诉。”

      石越一壁说,摩诘一壁瞧,双目却已红了,强忍着泪意,讪讪道:“此绿珠真乃奇女子也,非但全了石崇之爱宠,更救下石府数十人性命,谁料这等红颜,结局竟这样惨烈。”

      “可不是,说起来,我尝听祖父言,绿珠坠楼时,已有三月身孕。”

      “啪”的一声,摩诘手中所持酒盏跌落在地,石越回身,只见他面目苍白,嘴唇微微发抖,忙上前扶住道:“摩诘兄可是旅途劳顿?怪我不当心,兄台远道而来,该稍作休息再饮酒不迟。”

      “适才越兄所说,竟是真事?”

      石越还欲劝,但见好友执意追问,不禁感叹道:“天下痴情者甚众,想那孙秀,其实也是为情所苦,本以为终得抱回佳人,疏料一待石府平安,众人远走,绿珠便毅然坠楼,只留下一首诗揣在怀内,也被鲜血染红,难以辩识。”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位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摩诘如同魔障了一般,兀自低声念着这诗,反反复复,年轻英俊的脸上,竟止不住的悲哀与沉重。

      “嗯?”石越不解,正欲询问,却听摩诘道:“此诗,乃石崇与绿珠同著,绿珠若自坠楼了断此痴情,身上所携,定然是此吟诵昭君之词。自伤身世、自悲命运。”

      “然绿珠毕竟不同,想她得与至爱厮守半生,虽最后无奈随孙秀而去,到底也未曾吃苦,堂堂皇皇的孙府郡王妃,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也亏得孙秀执念,方才以绿珠之身,换下阖府性命,其实,她既怀了孙秀身孕,便是天意如此……”

      “住口!”不待石越将话说完,摩诘已忍不住喝斥,咬牙道:“绿珠与石崇,乃是生死相随之情爱,孙秀若懂,早不该以此要胁。”

      “她究竟得宠多年,既然石府有难,自然该当偿还。”

      “非也非也,未料到越兄也这般迂腐。想绿珠一介女子,有何义务担承这阖家之重?石崇若有才,不该让石府身陷此险;孙秀若有情,亦不该拆散绿珠所爱。”

      “摩诘兄,我敬你才高八斗,为当世人杰,但若谈及先祖,却不可辱之。话说石崇虽一朝势败,却也在绿珠坠楼之时有了脱身良法,并与几位皇族相连,推翻赵王指日可待,唯此绿珠一死,其心灰意冷,竟抛下家人,独自赴死,其情虽可歌可泣,然终为绿珠拖累,换得个一世为贪、结局凄惨的评价。”

      “以越兄之意,那绿珠该安份做她的郡王妃,将前情旧欢一并抛却?”摩诘冷笑,负手看向远处苍茫的群山,连绵不绝,与天相接。群山无语,而世人欢笑悲辛,几生几世,也学不来那般从容淡定,只因那前尘印入骨血,竟无法摆脱?

      谁能说清呢?连摩诘自己都说不清,那每天每夜困扰着他的梦境,那梦境里穿着一身青衫,笑嘻嘻走近前的娇憨少女;那少女萦萦起舞,身姿轻萦、笑厣如花;倾国倾城,原来不仅仅是容貌,更是她的意态,一回身、一低眉、一颦一笑,皆是说不出的悸动与牵念。

      “绿珠~”他记得,他这样唤她,可她哈哈笑着跑开了,手上尚提着裙角,回身笑道:“谁是绿珠?”

      是啊,谁是绿珠?连摩诘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一直魂牵那位跳楼殉节的倾城女子,她曾令石崇爱宠,令潘岳仰慕,更使得孙秀痴狂。

      如今,过了数百年,晋完了,五胡乱华也结束了,天下大乱之后,盛唐来临,你看那满街艳美的服饰,你看那堂皇的大明宫,你看那娇嗔丰腴的少女……看迷了眼,心底的牵念,却始终只有一人,那个夜夜于梦中不停追逐的少女,前世尽忘,唯他忘不了吗?是否因为所欠甚多呢?若如此,又为何不让他寻找到她?以此生,补前世?

      念及此,摩诘自嘲一笑,手扶向一枝桃枝,摇头道:“何必为古人伤感,我二人经年不见,正该痛饮一回才是。”

      “摩诘兄所言极是,连我这个石府后人都不愿回顾先祖往事,摩诘又何必耿耿于心?”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便如同潺潺流淌的金谷涧水,十年、百年、千年,都可以是一样的姿态,连它们也忘了吧?曾经有怎样一位姿色绝美之人,手捧一泓清泉,那里面便倒映出她如春风般妩媚明艳的笑容。

      那夜喝得晚,摩诘醉到在桃林中,石越上前相扶,却听见一句有些可笑的话,“若娶妻,定娶绿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9章 金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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