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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嫉恨 ...

  •   我一向不甚精通女红,从前也难得做一件绣活儿,多半是描出了花样子,交给丫头,兴起时也绣上几针,大多数时候皆由小珊等婢女完成。因此,炜儿的绣工亦普通,从小跟随我学笛习舞,这两样虽好,奈何她没有耐心,起舞吹微,只得其形,难有韵味。

      不知为何,今年冬天虽冷,倒起了刺绣之兴。我寻出一方锦布,约摸有半幅门帘大小,也不依定式,边描边画,边画边绣,一笔一勾、一针一线,皆由自己完成。也不是山水,也不是素来喜爱的桃林,却是一池荷花,映衬一潭碧水……深深浅浅不同绿意,铺陈在我心底,只等绣而成形,成就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片青绿。

      “夫人,冬日手冷,绣活不易,莫如让奴婢绣来。”小珊手捧一暖炉,放在我膝上,又道:“夫人这画,全用深浅不同的青绿色丝线,绣起来实在费眼。”

      我笑而不答,从一旁牵过一丝碧绿色的孔雀丝线,轻轻一捻,穿过细小的针眼。手袖一扬,摆陈在绣架两旁,我低声道:“待来年春末,季伦生辰时,便将这绣画送上。”

      小珊抿嘴一笑,揶喻道:“原来是夫人送予主人的生辰贺礼,难怪不愿借他人之手。”

      “可不许说漏嘴,吵嚷得阖府尽知。”我叮嘱了一句,末又低头继续绣一片叶脉,画中叶络清晰,盛着一滴露珠,摇摇欲滴。“对了,这两日炜儿可还闹着情绪?”

      “回夫人的话,主人之言甚对,打昨日起,小姐便恢复了饮食,瞧她的神情虽带忿忿,但精神却好。”

      “没提要出府的事儿?”

      “不曾提及。只是央着主人许她在园中闲逛。”

      “哦?有了闲逛的心思,这心病也快好了。”我笑,沿着花样,穿丝引线,末了又问,“这几日怎么不见威儿?”

      小珊明显一窒,这才继续道:“小公子身上略感不适,因此不便出屋。”

      “冬日风冷,想是被风扑了,威儿人小体弱,难免受寒。汝去将凤娘唤来,问她总清楚些。”我偏头吩咐,目光一瞟,瞧见小珊略为为难的神情,吱唔道:“凤娘子因在屋内照看小公子,主人怕时气不好,再沾染了夫人,不许凤娘子出屋。”

      “这是何话?”心中一窒,针头戳破手指,渗出一滴血珠,落在绣布上,浸染开来,如同一朵粉莲。

      小珊低呼一声,刚欲上前伺侯,我坐直身摆手道:“无妨,却是威儿,虽是庶出,但同为老爷骨肉,且又自小聪明灵伶,若有病痛时,该多些人去看视,既是他们出屋不便,吾就过去瞧瞧不妨。”

      “夫人~”小珊似有些惊慌,又不敢拦阻,正欲说什么,我已顺手披起一件皮裘,抢先步出屋外,吩咐众人道:“汝等不必跟随,亦无需传予管家知晓,吾去去便来。”

      “诺。”

      “夫人~”小珊追了出来,手上犹抱着那个暖炉,犹豫道:“凤娘子欲回娘家小住,因行程在即,难免诸多琐事,因此未给夫人问安。”

      我已有些疑惑,当下不便点明,微一颌首,径自出了崇绮楼,前日下的雪并未化尽,从枝桠滑落一片,砸在我的雪帽上,却也不及整理,越走越急,只怕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顾不得满园子的下人从奴避让不及,纷纷跪俯于地。顺金谷涧蜿蜒而行,才出崇绮楼,绕过一道假山石,眼见不错,前头不远处月牙门洞处,一个身影一闪,便朝一旁走去。

      “炜儿?”我低念了一声,急步欲追,及至走到墙后,听见她与人说话:

      “管家便通融则个,吾有几句话欲问凤娘,问完便走。”

      “小姐还是安份些,此乃禁足期间,何必惹事?”

      我从墙缝间望出去,炜儿似有不郁,半晌从怀中摸出一锭银两塞到内院管家怀中,陪笑道:“不过几句话罢了,耽误不了多时,定然不会拖累管家。”

      内院执事颇不耐烦,错开身躲过炜儿塞过来的银两,冷笑道:“明日此时,凤娘便启程回娘家,此皆拜小姐所赐,眼下,就算知道得再多些亦不敢乱言。小姐还是给他们母子多些时候相聚吧。”

      心中咯噔一跳,惊得我两眼发花,不知鸾凤为何得罪了石崇,但听管家所言,必与炜儿相关。小珊于一旁着急,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吓得小珊规矩伺立,再不敢设法出声提醒。

      “这么说,姨母与御史……”炜儿低头沉吟,片刻,鼻中冷哧,“姨父何等伟岸之人,偏偏对姨母情根深种。这些话,又不是凤娘子有意言之,且既然真有这些过往,又如何能瞒得住?偏要为了姨母,堵天下悠悠之口,这等小心呵护,亦太过矣。”

      “小姐,小的劝小姐谨言慎行,此金谷园中,真正的女主,唯夫人一人,连小姐眼下所得,皆拜夫人之恩,又何必念念于怀,知恩反恨。”

      “哼~”炜儿满脸不屑,微一思量,转身就往外跑,口内道:“吾这便去向姨父明言,既是瞧吾碍眼,便将吾撵出,何必错怪凤娘。”

      “站住!”终忍不住高声喝她,内院执事见我从围墙后步出,惊得神色慌张,忙不迭躬身道:“夫人何时来的,小的有失远迎。”

      “炜儿若要走,刚才所言,一句句给吾说明白再走不迟。”

      “姨母~”她怯怯唤了一声,稍一迟疑,咬牙看向我道:“姨母为人和善大方,且又美冠天下,无人可比。但独享姨父之爱,惹身边人俱因此遭祸,难免有失公允,惹人忿忿。”

      “哦?何人忿忿?”

      “夫人~”小珊欲劝,我摆手道:“汝等皆退下,今儿吾与侄女儿倾心一谈,若有人相扰,定不轻饶。”

      “这~”小珊与那管家相顾茫然,不敢妄做决定,我喝道:“这金谷园内,何时连吾的话都成了耳旁风?”

      众人见我恼怒,这才躬身而退,但也在不远处伺候。我知必有人入城报予石崇知晓,也无心追究,只想解开我与炜儿之间的心结。

      “便如同眼下……”炜儿见众人皆退,鼓足勇气道:“平时看来,姨母甚为和蔼,其实所见所识古板迂腐,且心思郁结,纵得享天下之福,亦难得欢愉之时。因此府内下人虽敬重姨母,心中却怕因惹姨母气恼,惹祸上身。譬如,譬如……”

      “譬如什么?”我追问,因为寒心,反而冷静了。也许我一直都不了解炜儿,一直以为她没长大,其实她早就在暗处打量、思索,并且得出自己的结论,当我终于发现,我与她之间已经不如从前亲密,似乎也晚了,再难回到最初时的感动与体贴。

      “譬如孙御史之事,姨父怕姨母为难,相瞒甚严,府中人俱不敢提及。那夜凤娘不过酒后失言,略说了两句,吾便留心打听,因此得知一、二,本来既非杜撰,姨父何必大动干戈,欲将凤娘休回娘家?”

      “休回娘家?”

      “正是。”炜儿说时冷笑,嘲讽道:“姨母自然不知,这金谷园内,但凡能惹姨母气恼者,姨父必然相瞒。纵然凤娘为姨父生得一子,又素来行事稳妥,颇得爱戴,也因犯了姨母禁忌,遭此恶果。如此看来,姨父因姨母迷了心窍,若他日功成名就,也必然为断姨母过往,大开杀戒!”

      “住口!”我刚喝出,身后有人与我同出一言,不禁回头,却是石睿,满脸阴沉,步上前道:“炜妹妹纵年幼不懂事,又怎能这般言及阿母?”

      炜儿见了睿儿,便有些软弱,鼻头一酸,落泪道:“睿哥哥自然帮着姨父姨母,说到底,吾终究是外人。”

      “炜儿!”思及从前夜夜惦念亲人,再看今朝与炜儿渐行渐远,心下凄凉,颤声道:“若炜儿真作此想,吾亦无法。然多年养育,竟这般了局,亦是……亦是命定。既如此,炜儿之事吾再不敢相拦,汝要走要嫁,要去要留,皆由汝一人作主,只望往后,莫再怨汝姨父颇多回护,须知无这回护,亦无炜儿此人此生。”

      “阿母~”睿儿见我伤心,上前扶道:“炜妹妹尚年轻,一时心急,并不真作此想,阿母万不可当真。”

      “也罢,也罢。”话未说完,炜儿点头,唇边带丝自嘲,向周围道:“汝等俱听着,金谷园夫人如今说了,汝等再敢拦吾出府,当作忤逆。”

      “你~”我心痛难忍,强撑不住,看向她颈间所挂那块银盘,乃是阿姐遗物——她唯一的嫁妆,终忍不住心痛落泪,颌首道:“未曾养儿女,却受儿女怨。吾已用尽其力,待他日与亲人重会,阿姐当不会怪罪吾未曾好生教养吧?”

      “阿母~”睿儿扶住我,欲劝我又无言语,欲骂炜儿,终又狠不下心。只得勉力将我扶向一旁石凳上坐了,喝命下人道:“还不上热茶,给阿母定定神。”

      “诺。”

      说话间,炜儿已兀自跑开,当下,竟无人敢拦,眼见她跑远了,也不知奔向何处。

      “阿母放心,孩儿这便去劝劝炜妹妹。”睿儿欲追,我拉住他道:“罢矣,炜儿现在气头上,汝越劝越不敢其法,由她去吧,只愿再过些年,她能明白个中道理,也懂吾之苦心。”

      “炜妹妹懂,只是,只是……”

      “只是不愿领情?”我苦笑,“她从小寄人篱下,哪怕锦衣玉食供养着,到底心怯,难怪这般反应,皆因吾从不曾细想炜儿心事,太过娇惯之由。”

      睿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只化作一个无奈的微笑,呆呆的,二人相对而坐,心事虽异,皆因一人,纵万千头绪,亦理不清了,这般孽缘,也只能等时日化解,余者,皆是无力。

      府里闹了这么一场风波,石崇纵不在家,也必然尽知。只是他不提,我便也不好谈起,唯有鸾凤之事,萦绕心头,颇是挂碍。入夜,为石崇沐浴。暗夜里,烛火摇曳,沉默中,唯听见哗哗的水声,我扬手,水花顺着他的背脊、我的手臂流淌,濡湿了衣袖,贴在身上,有微微的凉意。

      “绿珠有心事?”他突然握住我的手,两手湿滑,但仍能感觉他掌心的纹路,渐深了,反而让人安心。

      在他身后轻笑,摇头道:“季伦在朝内定然累矣,绿珠心事不足道。”

      他似乎也跟着展颜,感慨道:“说来初识绿珠,正是炜儿这般年纪,却无半点相似。”

      “炜儿之事,便如季伦所言,由她去吧,如今想管,难矣。”

      石崇微一点头,叹道:“也罢,原是吾太过娇纵于她。”

      “说起娇纵,此园中,谁人能及季伦对吾?”我反问,引得石崇失笑出声,拉住我的手臂回身欲说什么,只见他眼眸一亮,笑容又停滞了,半晌方道:“旁人之事,吾再想想。”

      我一愣,随即明了,原来他也知我顾念鸾凤,心有不忍。

      二人相顾,不禁开怀。缓缓俯于他身前,顾不得衣裳尽湿,只低低说了一句,“因为懂得,越发慈悲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8章 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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