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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自缢 ...

  •   我想自己是累了,压在心底的那些悲伤与疑问,生生将人摧垮,而甘醇的蜜酒,让人暂时忘了那些琐碎与烦恼。我趴在桌上,沉沉入睡。恍惚间,似乎还能瞧见月光泻入的房间内,杨氏凄清的面容——瓷白泛着淡青色的脸,哭过恨过以后无悲无喜的神情,还有怔忡的目光,仿佛思索着什么,又仿佛一切都未萦于心上。

      酣甜一觉,连梦境也显得深沉安稳,就如同黑暗的石洞,越往里走,光线越少,慢慢的,只能听见自己绵长的呼吸声,一呼……一吸……仿佛世界只剩下这样的节奏,这样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好眠醒来时,屋内昏昏的有些发亮,我有些怔愣,眯开眼,睡眼惺松,只瞧见一桌佳肴,俱已冷了;手边的一只酒壶歪倒,壶口尚悬有一滴琼浆,悬悬欲落,晶莹剔透。

      思绪慢慢回落,这才想起昨夜的舞、昨夜的酒、昨夜的话,还有昨夜失落的两个人……一睡又是一天,悲伤过后,还是得收拾心情重头来过。无奈轻轻叹息,唇边不自觉微笑,似回忆起昨夜的痛快,生命里难得的任性与洒脱。

      只是口中干涩无比,身子昏昏发沉,连额际也有些隐隐作痛。果然宿醉难醒,醒时也这般混身不得劲儿,甚为沉重。

      不知杨氏在何处休息,我把眼四处张望,桌边唯我一人,房门紧闭,只有一丝丝天光从中泻入,案前空落,香台冷寂,榻上婢女早早铺垫好的被褥,冷冷清清,显然并未有人于此宿眠。

      未免诧异,起身往房内而去,两腿酸麻,身上无力,走得数步,额际突突乱跳,扯得眼皮也甚疼痛。我低下头,以手撑额,暗恼饮酒无度,图得一时痛快,引来这宿醉之苦。

      回身正欲唤外间婢女取些蜜水来解乏,却瞧见窗外,天光亮了些,晨风从开阖的窗户徐徐而来,掀起屋内帐幔,一层层飘起,又一层层落下,此起彼伏,如海浪微漾。最靠里的床榻处,一顶绛色的纱帐也缓缓扬起,似一片祥云,舞动着、飘扬着,便露出其中一个女人的身影。

      “阿嫂~”我笑迎上前,杨氏坐在床边,随着那纱帐一起一伏,看不清她的面容。

      “昨夜喝多矣,不知外间怎生取笑。”一步步走近了,她并未答言,双脚齐整整放在塌上,风一鼓,便能瞧见摆在膝头的双手,端庄的,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琉金镶宝的戒指,那手指细长白腻,留着长长的指甲,涂满红红的蔻丹,与一双粉色的绣鞋相应,显得格外喜庆。

      只是她为何不应我?坐得这样端正,却仿佛没听见般,一动不动,直等我走近前,风住了,垂幔瞬时而下,将杨氏藏在其中,就如同刚才只是幻觉。

      “阿嫂~”我又唤了一声,酒后心智混沌,想都未想,便伸手掀开那垂着的帐幔……

      咣当一声,我撞翻了身后的檀木椅,又打翻了几上的犀角摆设,犹不自觉后退,后退到门边,一跤跌坐在地上……张大了嘴,想喊却喊不出来,想要挪开目光,可双眼如同着魔,定在杨氏身上,无法移转。

      她坐在床榻边,一身大红色吉服,头发一丝不乱,妆容精致整齐,然长舌微吐,双目翻白,颈上套一白绫,结在床架上,上身倾斜挂于白绫之中,已然……断气了。

      “嫂~”我想喊她,便喊不出来,又想唤人,也唤不出口。所有的言语堵在唇边,胸中气涨,呼吸亦变得困难,仿佛那白绫套在我颈上,不断的拉紧、不断的变小,杨氏的生命在我身上点滴流失,我甚至能体会她临死前的痛苦与绝望。

      要怎样的勇气才能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要怎样的痛苦才会对生了无意趣?我想像不出来,但她的青紫色的脸仿佛说明了一切……

      终于,门口有了细碎的脚步声,有人隔门问道:“夫人,可是发生了何事?奴婢能否进屋。”

      嗯嗯嗯应着,连串的颤音,连自己也听不懂在说些什么,只觉得那噪音沙哑,充满了恐惧、置疑与惊慌。

      “夫人?”外间似是烟霞,她试探着推开了房门一角,见我坐在地上,忙不迭跨入里屋,引着两名婢女,七手八脚欲将我扶起。

      她们站在我跟前,挡住了我的视线,杨氏好端端坐在床上,帐幔被我高高掀起,一时看得见,一时又看不见,只是缝隙处,她的一双绣鞋总落在我眼底——粉红色的,绣着一双并蒂花开,如枝藤缠绕,绕花了人眼。

      “起开。”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我推开几个婢女,以手撑地,往前爬了数步,终于唤出一声,“阿嫂~”

      众人的目光随之转向角落的床榻,两名年幼的婢女尖叫着跑出内室,烟霞一窒,高声唤道:“快来人呐,杨夫人自缢了……”

      杨氏自缢了,她死的那天,恰好妩娘生产,十月怀胎,生下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姐。檀郎却在石府,料理杨氏后事,乍一见她时,檀郎亦如我般,满脸不可置信,满脸极悲反喜。

      “安仁~”石崇走上前握住檀郎的肩膀,沉吟道:“还是先将弟妹安置妥当为好。”

      “素女~”檀郎喃喃应着,是杨氏的乳名儿吧,他夫妇二人私下的昵称。

      温柔得浸着悲伤的爱语,却唤不醒床榻上的那个人,一袭红衣,刺目扎心,只是她走得决绝,白绫结成死结,不给自己任何寰转余地。

      石崇将我抱起,面目铁青,大步迈出房间。

      眼见杨氏越来越远了,只余下一个红色的人影,不知为何,我吐出几个字,“如此,便干净了。”

      “绿珠~”石崇混身一震,紧紧将我圈在怀内,命令道:“不许看,不许想,过得今日,又是新的开始。”

      新的开始?我能有吗?如果我有,杨氏也没有了。檀郎一直跪在地上,任由婢女将杨氏从绳套上解下,安放于床榻,又将面目整理从容。在出门那一刹,我看见她的红鞋,落了一只在地上。

      “阿嫂~”低低唤了一声,不待众人反应,檀郎已冲上前,亲手,为她,穿上了那双绣着并蒂花开的粉鞋。

      又是一双并蒂花,双双含苞,双双盛放。讽刺的是,并蒂花开的同时,另一朵娇艳,也随之一同绽放。

      我忘了哭,甚至忘了悲伤,我只记得杨氏的笑意,漾在唇边,似有非有,淡淡的,似乎立刻就会消失,如同昨夜凄清的月光。还有她清透的杏眼,有时故意朝你一瞪,似嗔似怒,好似少女时,无忧无虑的嬉闹。

      这下,一切都没了,人一走,音容笑貌俱无,所有的前尘往事,留待活着的人细细去品味,如同咬啃,一点点,噬尽自己孤独的灵魂。

      我不知道檀郎该如何面对刚出生的女儿,也不知道妩娘这下是否趁愿?我只知道,杨氏走了,拼尽最后的力气,用尽最彻底的方法,让自己,永远活在檀郎心底。

      没留下只言片语,她的死,就是最好的陈述。陈述她对檀郎的爱,日益深了,便容不得他对她人的好;陈述她的伤心,痛入骨髓,却又无法争脱世俗规矩礼节。

      以死了之,看似简单,其实又有几人能做到?万念俱灰后,谁不是挣扎着爬起来,继续不黑不白、不清不楚的人生?

      只是我呢?我该如何走下去?越想,越迷茫;越想,越悲恸;越想,越绝望。我也企求长久唯一的爱,但是从来不敢,直到杨氏仙逝,这才发现,其实不经意间,我已经将石崇视为唯一的依靠,深入灵魂的伴侣,不离不弃,只愿与他长相厮守。

      原来我也是决绝的,只是不够勇敢,不够以死……断情的勇气。

      石崇一路无语,只是将我抱在怀中,急步行来,崇绮楼仿佛离得更远了,那曲折的回廊、幽静的小道,还有精心种植的花木、费力堆起的石山,从前看起来多么精致美丽,今日却都是障碍,阻挡着我们的归程。

      “季伦,吾,吾……”我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杨氏的面容总在我跟前晃,那微微吐出的舌头、翻着白眼的双眸,还有紫青色的脸,配着鬓边那支富丽的金步摇,荒唐的,却又讽刺,显得那样恐怖、不可思议。

      “吾知矣。”他接口,双眉紧蹩,半晌方继续道:“此事与绿珠无关,绿珠且莫放在心上。”

      话才出口,我反而笑了,俯在他肩头,看金谷园内的美景倒退着、远离着,不断的重复,不断的变化,总有新的景致跃入眼睑,如同……如同这金谷园芸集的美色。

      “其实,吾知阿嫂为何自绝生路。”我喃喃在他耳边低语,不容他答话,抢着道:“不怕伤心,但怕心死。阿嫂是心死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懵懂与青涩,初识时最简单的心悸,原来便是所谓永恒。”

      石崇微微摇头,反诘道:“那厮守,竟敌不过那些琐碎与过失?”

      过失?这里头果然有过失吗?我不认为妩娘错了,想当初,我也一心巴望着妩娘能与檀郎厮守。只是我忘了,男子多情,女子却痴心。

      流失的岁月,与琐锁的寻常日子,将曾经光鲜的情爱打磨得所剩无几,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回初时心心相映的两情相悦。

      苦笑摇头,酒意似退未退,夹击上来,变作阵阵恶心,额际越发疼痛,在寒冷的清晨,无原由的便出了一身细汗。

      “这下,阿兄该记起从前种种矣……”低低叹了一声,阖上双目,任清泪顺势流下,只觉身心俱疲,其他的,且由他人去处理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自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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