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0、生辰 ...

  •   哪怕最阴霾的天气,我也不怕,因为相信总有雨过天晴的一天。

      夏季的暴雨终于即将结束,当秋天越来越近,天空越来越高远,云彩越来越淡,金谷园恢复了应有的美丽与欢悦恬淡的氛围,众人脸上的愁云渐淡,来往园中的婢女从奴,连步伐也渐轻快……

      睿儿终于开始康复,虽然这过程等得有些心焦、有些漫长,但终究,他一日好过一日,面上的红潮散尽了,尽管还很消瘦,但多了一些红润,精神也渐长,慢慢的,可以下床走动走动。

      每当这个时候,炜儿总是争着扶住睿儿的手臂,努力踮高脚尖,人小力微,也不知是她扶着睿儿,还是睿儿提携着她,两人共同向前。

      莫名眼眶便有些湿润,却无悲伤哀愁,只是感慨良多——如果人生,可以这样永远扶持下去,就算经历再多波折坎坷,其实也值得去回味与珍惜。

      我永远都记得七夕第二天的清晨,我与石崇,匆忙从崇绮楼赶往珍瑞馆,才进门时,便听见炜儿稚气的噪音,娇柔的,微微发颤,似乎鼻头酸楚了,犹强忍着泪意,反复问睿儿道:“睿儿哥哥,汝当真好了?不再发烫了?也不再躺着不理人了?”

      说到后面,声音哽咽,呜呜的接不下去。

      睿儿似轻了一声,想说什么,倒引来一阵咳嗽,但咳声清朗,痰音已无。

      我不敢相信一夜好转的奇迹,哗啦推开了挡在眼前的屏风。睿儿一怔,冲我与石崇露出一丝丝微笑,怀中仍抱着炜儿,任她俯在自己胸前,放声大哭,一发不可收拾。

      “睿儿~”我急声唤他,大步跨到床边,以手探试额头,体温已降了,额间温凉,蒙着一层虚汗,而他的眼神清明,再不似前几日混浊肿涨。

      “传医士。”石崇毕竟沉稳,但他的声音也控制不住的高扬,比往日多了许多希望与惊喜,走近前连声问道:“睿儿此刻觉得如何?是否有何不妥之处?”

      “无他,劳阿父阿母费心,睿儿错矣。”他欲起身行礼,却被石崇一把按住,半晌,方听他沉吟对睿儿道:“好便罢,好便罢,如此,尔母可安心矣。”

      我不知道这个“尔母”指的是我,还是嫡妻琴娘,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将睿儿抱入怀中,连同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炜儿,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一人伤心,众人伤怀。偶一抬眼,我瞧见石崇眼中闪烁的泪光,只是一瞬,他回身走向桌前,只留一个背影,但那个背影比平日柔和了许多,垂手一立,让人觉得他其实也是慈父,只是不曾表露于形。

      “阿母~”睿儿的声音尚嘶哑,但久违了的笑容,重又浮现在他大病初愈后尚有些苍白的脸上。

      “睿儿哥哥莫再一睡不醒,不顾姨娘啼哭,不顾姨父焦虑,不顾炜儿心中惧怕矣。”炜儿抬起小脸,这半月功夫,她也瘦了,原本的圆苹果变作尖巧的杏仁核儿,泪如珍珠,串串滴落于锦被之上,濡湿了湖绿色的缎绸。

      睿儿也自感伤,忍泪颌首,向我道:“劳阿母照拂之情,不知可有回报之日。”

      “快莫这般言语,莫说睿儿素来孝敬乖巧,便是这祸,亦为炜儿闯下。因吾而起,便多尽些心力亦是该当的,却又怎比得过乃父心焦,告病于家,抛却公务,一心只盼睿儿病好。”

      “阿父~”石睿带笑的眼中,重又蕴满泪水,展眼瞧向石崇的背影,而后者明显一窒,屋内似乎突然就沉静下来,连炜儿,也懂事的依向我,偶尔小声抽泣,却静悄悄看着石崇,小脸红了,目中干了,小嘴一撇,刚要说什么,石崇转身道:“好了便罢,此次炜儿顽皮,但汝为兄长者,行事太过草率,不足以夸。”

      “季伦~”我轻声嗔他,既是病体得愈,又何必重提往事,又是这副嘴脸,真正教人难以亲近,还欲说什么时,睿儿展颜一笑,朗声应道:“诺。阿父放心,他日必不会这般莽撞,让阿父阿母担忧,实为罪过。”

      “汝知便好,然知错尚需改过方为知礼懂仪,尔既为石府嫡长子,当明其中道理。”

      “诺。”

      “落下的课业……”石崇还欲说,炜儿已跑至跟前,张开双臂仰面道:“姨父,炜儿昨日与猫儿玩耍,今晨累矣,莫如姨父抱炜儿回屋。”

      噗哧一声,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泪痕未干,心中欣喜之情几欲溢出,摇头叹道:“季伦严厉惯矣,却磨不过炜儿这个丫头片子,一物降一物,谁能料降得住季伦者,炜儿也。”

      一屋子的人,包括婢女,都忍不住欢笑,或掩面、或开怀,我笑着,又哭了,然后又笑……将近一月的磨难似乎就要远离,而连日来暴雨成势的天气也快退去了吧?秋高气爽,必定是另一番景象……

      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再看什么都觉得美,包括被整个雨季浸湿了的泥土,包括那些绿油油生长的过于茂密的树林,还包括满池凋谢的荷花,耸拉着脑袋,垂在池面上,荷叶枯了,荷花干了,蜻蜓渐少,只有稀罕的几只偶尔掠过池面……但那池水清碧,映衬着高远的蓝天、雄伟的崇绮楼、如岱的青山、曲折的回廊,也映衬着持重的睿儿,手牵娇巧的炜儿,所谓两小无猜,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睿儿的病彻底全愈,已是八月初,石崇有时带着他拜访朝中显贵,有时又拿家中帐簿与他看验,教他一些核算技巧,以及简单的治家道理。

      睿儿是否真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石崇的心意似乎越来越急,急着想要他成材,也急着想摆脱什么,也许,是摆脱朝中日益风涌的浪潮,一波接一波袭来,越来越多的朝臣难以自保,丧家于皇族之间的权力斗争之中,石崇之所以地位坚实,无从撼动,多一半儿是因为富比天下的豪气,人人俱欲拉拢,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

      他不惧怕,也不曾退缩,脸上甚至还写着满满斗志,但他急需一个并肩而行的伙伴,不,比伙伴还亲,他需一个攀根错节、势力庞大的家族,来支撑他的梦想、他的野心。睿儿,便是他唯一的骨血,一场急病,让他突然害怕失去这样的血脉相连,这样的血统传承。

      金谷园越发热闹了,来往其间的,除了皇亲贵戚,更有各地来往的客商,奉上珍稀宝贵的玩物,从树高几尺、形态舒展的珊瑚,到西域夜明宝珠、天竺铜塑佛像,再到犀角茶盏、翠玉珍珠,可谓汇集天下奇珍异宝,连金银钱两也归于平常。

      豪富奢迷,让人顿生恍惚之感,住在这如同仙境的园林,享用堪比皇宫的宴食,穿戴金丝镶边的衣裙……纵然我已来此间数年,然今时之盛景,还是让人如坠雾中,分不清天上人间。

      我醉了,无酒自醉,因为这几乎完满的岁月,哪怕只是琐碎的寻常日子,也同样充满了爱意与宠溺,得夫如此,别无他求,今又得睿儿孝顺、炜儿讨喜。一切尽如人意,因此,一切便如梦境……无酒亦醉。

      八月初五,是我的生辰,恰逢睿儿病愈,可谓双喜,照石崇喜好热闹的脾性,金谷园,又一次宴满宾客、灯火如昼。

      歌舞笙平、酒香四溢。谈笑间,佳酿香飘口齿;行动时,轻纱弱拂脚踝。鬓边的金步摇、凤头钗,额前的梅花妆、桃花红,还有耳上所饰珍珠米、宝石坠……看不尽这人间繁华,原来,都集于一地,极尽荒唐奢侈之风。

      出乎意料之外,妩娘竟也随檀郎、杨氏前往相贺。我瞧她薄粉敷面、淡妆素衣,如以往般淡雅姿态,唯唇间点有赤红胭脂,点睛一笔,娇艳夺目,引得不少人注目,而杨氏,反而普通了,温婉的神情、慈爱的长相,静静跟在檀郎身侧,礼貌与席间贵妇周旋,姿势是端庄的,而态度,甚为凝重,自有一种高贵藏于其中,令人不敢小觑。

      我迎上前,微福身道:“绿珠恭迎阿兄与两位阿嫂。”

      檀郎眉目微挑,嘴角一扬,虚扶我一把,目光灼灼逼人,“绿珠生辰,吾带了贺礼,但不知可合绿珠心意。”

      “阿兄肯来,便是绿珠之喜。”我笑,接过他手中的锦盒,顺势递给身后的烟霞,他有些许怔忡,仿佛有淡淡的失望,然而还是展颜道:“还为睿儿备有礼物,吾去去使回。”

      “阿嫂~”我低低唤了一声,不知该怎样与妩娘亲近,她的目光落于远处,手袖似不经意般遮在肚腹上,虽只有三个月,还看出变化,但妩娘的姿势已多了几分母亲的韵味,唇边似笑非笑,时不时回身照顾恒儿,恒儿快四岁了,比炜儿小两岁,说话口齿稍不清楚,躲在妩娘身后,怯怯的唤了一声,“恒儿给石夫人请安。”

      “恒儿都这般大了,数月未见,又长高了一头。”我拉着恒儿的手,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缠在他腰上,而那孩子,只是仰头看了看妩娘,有些惧怕,又有些期盼,仿佛是在询问能否收此礼物。

      “罢矣,既是绿珠所送,恒儿便带着吧。”说话的人,是杨氏,她今日的神情,总有几分落寞,看向妩娘时,带着疏离与怨恨,这时,我才发觉,她的面庞瘦了,目光中尽是复杂,强撑着一个贤良女子的美名,似乎已经十分疲累。

      反倒是妩娘,嘴角微微一扬,那艳丽的红唇便如同一朵花瓣绽放,轻声笑道:“恒儿快谢过石夫人,可惜吾身子沉矣,未便向夫人问安。”

      她手抚着小腹,一如我当年,也这般用心呵护腹中的骨肉,可惜一场梦完,唯余遗恨。不自觉的,便想起往事,历历在目,我终究是不能保住那个孩子,而那之后,便没有消息,空受着石崇的宠爱,还是不能回报最宝贵的子息传承。

      “好了,汝带恒儿去找炜儿,由他们玩会儿,吾等先至席上相候。”杨氏接过话头,不动声色挽住我的臂腕,行得远了,仿佛还能感觉到妩娘的目光,久久相随,带几分高傲,带几分嘲讽,更多的,却也如杨氏,只有无尽的落寞而已。

      明朗的秋夜,澄透的天空,半弯的月亮……

      满桌的佳肴,绵长的酒香,盛妆的贵人……

      这些,原本都不在我的生活范围之内,我的生活,本来只是日复一日的伺候别人,再繁华、再富贵,我也不在其中。

      可转眼,就变了,妩娘变了,细看,她眼神中的纯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忌恨与算计;

      檀郎也变了,他送给我的贺礼,是一幅字画,他的字,似乎没有从前那样清瘦绝尘,染上些许人间烟火味道,我知道,他也不是从前那个带着淡愁的诗意男子了;

      杨氏变了,她心中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只会剩下无尽的怨念,冲不破这个樊笼,便得不到解脱;
      其实,我也变了,有时暗自思量朝内起伏,不得不承认,我的私心,是多么希望富贵能永恒长久下去,而顾不得他人死活……

      生辰宴,刚刚开始,王公贵族,始将来齐,我看向门厅处,忽听见人传,“侍御史孙,有贺礼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生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