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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电话事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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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电话】
虽然种牛痘、打疫苗让孩子们吃了那么大的苦,可也没能保证他们从此之后不再生病。不久,大妞就得一场重感冒。发烧、咳嗽、流鼻涕,症状样样俱全。于是,每天下午爸爸都会骑着他的二八大杠带着大妞去厂医务室找王阿姨打针。
从大院到钢铁厂,走路大概要七八分钟,骑车只要两三分钟就到了。可大妞挺讨厌这两三分钟的,因为爸爸老是指着路边的一些标语让她认字。不过,好在这些标语一旦刷上很久都不会改,没几天功夫大妞就把那几条标语背了下来。不管爸爸指向哪里,根据记忆她都能把那些标语给背出来。
本来这一招也不会露馅,可大妞太容易走神,一不小心还是让爸爸瞧出了端倪。
那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样坐在那辆永久二八的大杠上,由爸爸驼着去医务室打针。刚出院门,她就看到旁边农田里有水牛在耕田,于是就目不转睛地看呆了。
骑了一会儿,爸爸忽然指着右侧厂区烟囱上刷着的标语让大妞认。大妞只大概瞥了一下方位,就心不在焉地背道:“左边那根是‘自力更生’,右边那根是‘艰苦奋斗’。”
可此时他们正好跟烟囱平行,只能看到左边那根“自力更生”,根本看不到旁边的“艰苦奋斗”。爸爸低头看看大妞,又顺着她的眼神看向农田,不由气恼地一拍她的脑勺,“‘艰苦奋斗’在哪儿呢?”
大妞抬头一看,不由吐了吐舌头。
爸爸又指着围墙上的一圈标语让大妞认。大妞刚要背出一整条标语,爸爸打断她,指着其中一个字说:“就这个字,读什么?”
这下大妞傻眼了。她想回头去看这是标语里的第几个字,却又被爸爸的手臂给挡住了视线。
“嗯?”爸爸威严地冷哼。
大妞转转眼珠,干脆跳过那个不认识的字,直接读出下面的内容:“呃……着、共、产、主、义……呃……路,嗯,前进。”
“延着共产主义道路前进!”爸爸被大妞弄得哭笑不得,“这行字都教了你快一个星期了,怎么十个字里还有两个不认识?你快七岁啦,明年就该上小学了,这样怎么行?”
大妞憨憨地吐吐舌头。其实她认为自己已经很了不起了,上次她指着烟囱上的标语让幼儿园的小朋友们认,有一大半的小朋友一个字都不认识呢。
进了厂区,爸爸不急着去医务室,却把大妞带到了浴室门口。
爸爸说:“我只请了两小时的假,等下我先替你洗澡,洗完了送你去医务室打针,打完针你妈会送你回家的。”
“为什么现在洗澡?”大妞问。一般情况下,都是周六晚上妈妈和奶奶带她跟二妞来浴室洗澡的。
爸爸把她抱下自行车,解释道:“你妈说,让你在打针前先个澡,打了针就不好洗了。”
“为什么?”大妞禀着她一贯的好问精神追问。
“上次你种牛痘,医生不是也不让洗澡吗?一样的道理,怕脏水会感染伤口。”
“什么是感染?”
“感染就是发炎。”爸爸有点招架不住大妞的十万个为什么,虎下脸说:“哪来这么多问题?认字时有这么认真多好。”一句话堵住了大妞所有的问题。
大妞撅着嘴,跟在爸爸身后走进浴室——男浴室。
有时候,妈妈不得空时,就是爸爸把她们姐儿俩带进男浴室去洗澡。所以大妞并没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妥。
一个刚洗完澡的小伙子从里面出来,差点撞上大妞,不由一愣,说:“这是男浴室。”
大妞眨眨眼,一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小伙子也没注意到已经走进浴室的奚工,弯腰对着大妞笑道:“小姑娘,你走错了,这是男浴室,女浴室在对面。”
大妞又眨了眨眼,她当然知道女浴室在哪,而且,她也不认为自己走错了。
“为什么我不能进男浴室?”她问。
小伙子笑道:“因为你是女孩子,女孩子怎么能进男浴室呢?”
“为什么女孩子不能进男浴室?”大妞又问。
小伙子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奚工见大妞没跟在身后,已经找了出来,却正好听到这句话。联想起前几天夫妇俩都认为大妞不像女孩的问题,他当下改了主意。
奚爸爸带着大妞出来,正准备去找奚妈妈,一抬头,看到大妈妈过来了。
大妈妈也兼管着浴室的工作,于是奚爸爸就把大妞托付给大妈妈带进女浴室,自己去找奚妈妈过来帮大妞洗澡。
这是大妞第一次没跟着家长进浴室。大妈妈帮她脱了衣服调好水温,想着浴室里暖和不会冻着她,就任由她一个人光着屁股在浴室里玩,自己去忙其他事了。
大妞一个人在笼头下玩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无聊。看着调水温的把手她有心想动,却又不敢——她曾经被烫过。她正在那里找着有什么新鲜的,浴室门口传来一阵吵杂声,紧接着,进来四五个人来。大妞一眼就认出那是对面小王庄上过来的农民。
在闹地震以前,工厂和农村是泾渭分明的两块,各自过着互不交往也互不干扰的小日子。可由于搭地震棚的事情,钢铁厂欠着红星生产队好大一个人情,于是乎厂领导就决定拿浴室来还小王庄这个人情——每周三向他们开放一天。
和所有吃商品粮的孩子一样,大妞也不能免俗地看不起这些皮肤粗糙的“乡下人”。当一个瘦瘦的中年妇女带着讨好的笑脸走到她旁边,小心翼翼拧开水温调节阀时,大妞白了那人一眼,心里暗暗怪她为什么选上她旁边的这个笼头。
而当那没控制好的冷水溅到她身上时,她立刻不客气地大叫起来:“干嘛呀!”
那个中年妇女赶紧连连道歉,一边用身子挡着这边的冷水,一边调着水温。
看着那人对着自己的屁股,如果说刚才只是装腔作势的不痛快,现在的大妞可是真的从心底里泛起一阵不高兴。她抬手一推那人,喝道:“一边去!”
这一推,却正好让刚进门的大妈妈看到了。大妈妈正准备说她,奚妈妈急匆匆地到了。
奚妈妈说:“真是,我那边正忙着呢,快快快,我给你擦了背就走,还是让你爸送你去医务室,他四点才开会呢,我没空。”说着,从笼头下抓过大妞,狠命地替她擦起背来。
大妈妈看奚妈妈这么匆忙,只得咽下到了嘴边的话,摇摇头便出去了。
大妞偷偷吐了吐舌,自以为躲过一劫。结果妈妈替她擦背的手劲却是越来越大,她被折腾得受不了了,直嚷着疼不肯再让妈妈擦。
妈妈火了,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吼道:“别跟我犟,我可没功夫侍候你。”说着,抓过她又要擦。
大妈妈听到大妞的惨叫,赶紧探头进来笑道:“哟,这娘儿俩是怎么了?”
大妞赶紧大叫:“大妈妈救命啊,妈妈要把我的皮擦破啦。”
妈妈则说:“看她身上脏的,不狠狠擦怎么会干净?”
大妈妈跑过来一看,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妈妈以为脏的那一块是去年夏天的太阳在大妞身上留下的印记。
妈妈眯着近视眼看了看,也笑道:“我说这孩子怎么擦也擦不白呢。”
妈妈给大妞冲完澡,都来不及给她套上衣服就急匆匆地走了。
大妈妈一边给大妞穿衣服一边冷着脸教训她,“刚才你干什么坏事了?”
大妞转着眼珠狡辩道:“我感冒了,怕过给她们。”
大妈妈气得一噎,不由又笑了,拍了她一下,道:“诡辩!看我不告诉奚工!”
大妈妈果然告诉了爸爸。在去医务室的路上,爸爸好好给大妞上了一课。
“农村里的人怎么了?没他们种田,看不饿死你!”
大妞辩道:“我又没说他们怎么了,是梁星他们说‘工人老大哥农民老二哥’,农民排在工人后面的。”
爸爸皱起眉,“什么老大哥老二哥?!同样是劳动群众,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你凭什么认为工人就比农民高一等?”
大妞嘀咕道:“这是毛-主席说的……”
“毛-主席说的就……”爸爸猛地醒悟过来,跟大妞讲这些她也听不懂,就改口道:“做人要有自己的原则,什么事情都应该经过自己大脑考虑一下,不能别人告诉你什么你就相信什么。”
可当大妞真的坚持自己的原则,不让别人给自己打针时,爸爸又恼火得差点动手打了她。
到医务室时,平时给大妞打针的王阿姨走开了,不在。另一个阿姨要替大妞打针,大妞死也不肯——因为她刚吃过种牛痘的亏,除了王阿姨,她谁的技术也信不过。
幸亏王阿姨很快就回来了,这才算是让大妞免了一顿责罚。
打完针,爸爸也该去开会了,王阿姨就替爸爸把大妞送去财务科给妈妈。
妈妈也很忙,顾不上大妞,就给了大妞一张纸,让她一个人趴在办公桌上画画玩,自己则拿着帐本不知去了哪里。
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妈妈的同事,李叔叔。和所有大人一样,他也喜欢弄乱大妞的头发。他伸手揉揉大妞的短发,然后伸手抓起办公桌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一边拨动着上面的圆盘一边问大妞都画了些什么。
可大妞根本没听到他在问什么,她正好奇地望着那坨刚才没注意到的黑家伙。
那是电话!
大妞认了出来。她在电影里见过这东西。而且,电影还告诉她,这是人们用来通话的工具……可具体怎么用,她就不清楚了。
难得有机会揭开这个迷底,大妞便好奇地凑了上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叔叔的一举一动。
打完电话,李叔叔又揉了揉大妞的头,便转身匆匆忙忙走了。
大妞咬着笔头瞪着电话看了半晌,最终没能战胜自己的好奇心。她用笔捣了捣那个金属的圆形转盘,看着它似乎挺结实,就伸出一个手指抠进转盘的洞眼里,学着李叔叔刚才的动作拨起转盘来。
转盘发出悦耳的“哒哒”声,不禁让大妞眉开眼笑。她正拨得开心,电话突然响了。大妞吓了一跳,不知怎么手指就给卡在了那个洞眼里。她越是想要往外抽手指,手指就卡得越紧。眼看着就要来人了,大妞不由急了。她拽过电话机,一手推着上面的话筒,一边往回拔手指。结果手指没拔-出来,话筒倒给推了下去。
话筒在桌边磕了一下,掉下桌面。那打着圈圈的绳子吊着话筒,不时磕着桌子腿,话筒里还传出一个人“喂,喂”的叫喊。
大妞看看话筒,不禁给吓傻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于是按照老办法,只好张开大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这一哭简直是惊天动地,门外立刻抢进来四五个人。
“怎么了怎么了?”
跟妈妈同科室的几个叔叔阿姨围着大妞转了好几圈,有猜她是刚才打针的地方疼的,有猜她是想妈妈的,可就是没人注意到她卡在电话上的手指,以及那个挂在桌边的听筒。直到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人们才找到原因。
李叔叔忍着笑把大妞从电话上解救下来,又拿起听筒听了听,一本正经地说:“坏了,电话坏了。”
“哇”,大妞又给吓哭了。
卢阿姨伸手打了李叔叔一下,责备道:“看,又被你吓哭了!”
为了让大妞止住哭声,李叔叔硬塞给大妞一只大苹果。可就是这样,他仍然在大妞的心目中留下一个“恶人”的印象。直到很久以后,他调去重工局工作,妈妈办公室里的叔叔阿姨们还会时不时的拿他来吓唬大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