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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归来已是满面伤 ...

  •   长江从群山中蜿蜒而出,越是往上游去,就越是险峻奇美。各式各样的山头总是能惊艳你被凡尘遮蔽的眼睛。
      大自然就是一个最不怕时间的雕刻师,一斧一凿,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都需要打磨数十年的光阴。你以为看到的是成品,却只不过其中一个过程。
      他坐在一辆“黄标车”上,却没有享受这些瑰丽景象的兴致,更多的是担忧。
      群山环绕,对于修公路而言总是一件非常有挑战性的事情。一个没有被巴蜀的大山折磨过的工程师,是没有资格说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工程师的。
      短短几十里的山路里,你就会遇到:石灰岩、风页岩、花岗岩.......,还有那起伏不定的地势与零星散落的村镇,这都在考验着工程师的头发数量。可能刚刚绕上山顶,又要马不停蹄地绕到山脚。地形的多变总是和重庆的天气一样,令人难以琢磨。
      还好,工程师们有祖上流传的神器——盘山公路。在工程师的指引下,它就像一条丑陋的大蛇,死死的缠绕在山岭巨人的肌肤上,从头到脚,将它勒得死死的。
      黄标车很是破旧,如果不是车窗下贴着的一大堆合格证,实在是让人没法想象这该是一辆大城市里耀眼的黄标车。
      司机牌是按下来的,背面朝上。计数器上显示着上一个客人的车费:88元。
      他并没有和司机搭太多话,只不过是从牙签司机那离开,又上了一个油光满面的秃头大叔的车而已。整个万州,只是这个夜晚的一个小插曲,司机和乘客都很沉默,没有交流,自顾自的往目的地开去。一边是钱,一边是家。
      万州和大多数重庆的城镇一样,处在较为平缓的山脚。所以往往两个地方的人都需要翻越至少一道高山。
      万州的背后就有一座高山,盖了不少的别墅,还有着许许多多的雕刻工厂——给活人用的庭院石刻,给死人用的墓碑、石棺。山的名字他是不知道的,但却有一个大垭口在本地十分出名。平常时日里,多的是从市区里赶出来享受自然的人。
      万州和开州是有高速公路的,不过那是联系两个城区的路,对于在开州地图上可谓边缘的镇子来说。司机更喜欢翻过这道山头,不仅省钱,还更近一点。除了稍微危险点,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自从重庆化为直辖市以来,第一个政策就是修路,从主城区到各分区,从分区到下辖乡镇,再从乡镇到村庄。修修修,有钱也修,没钱更要修。政府拨款,民众集资;政府组织,民众出力。短短几十年,所有的村庄都开始和主城共享一条生命线。
      从土路(挖开山体,用大块花岗岩做陆基,铺上碎石子),到水泥路,再到沥青路。每年你都可以看到,一个个修路队在改进或者修复路段。
      以前的土路只需要一年半载重新铺一次碎石子就行了,而现在的水泥路和沥青路时不时就是一顿大修。乡下人不明白这些,只要是修路就会支持。
      他清楚的很,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足够一个聪明人知道所谓的技术了。纵向的裂口大多是修筑时的不达标,横向的裂口才是正常的。而乡村间最多的就是纵向裂口,还很长。
      这个世上多的是“明白人”,前几年,整个开州区差不多一大半的乡村都被列为了地质沉降带和山体滑坡危险地段。所以,路面损坏都是自然问题,时不时修一修也是情理之中。
      夜晚的盘山公路是很危险的,狭窄的车道,大角度的急转弯,没有路灯,再加上司机们自信的不打鸣笛。所以,护栏会被经常更换,公路两侧的房屋很少有人居住。
      之前就有一个很恶劣的交通事故,那时候他还在读高中,就在这一条回家的路上。一辆满载货物的大货车,从山上下来,直直的撞进了一个急转弯处的屋子里。
      中午十二点,一家四口正在一楼的大厅里吃饭,大货车毫不留情地留下了一地血海。唯独家里的长子,也就在他的高中读书,躲过了这一劫。
      后来呢?后来他就不大清楚了,学校组织过一次捐款,他也捐了20元。但之后的事,却不太清楚了。陌生人的善意大都如此:不想深究,知道了,帮助过,就行了。
      油光满面的秃头司机显然是没有睡好的。一双眼睛四周都是深黑色的黑眼圈。他很没有安全感,尤其当想到这个事情的时候。
      秃头司机还抽烟,抽的很凶。可能是为了压抑那躁动不安的困意,一根接一根的抽个不停。
      他不会抽烟,但是偶尔也抽烟。
      会抽烟的会深深一口将烟雾吸进肺里,再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露出一脸舒坦的表情。他能做到一半,吸进去,吐出来,也是一脸享受。
      帮助他的,不是尼古丁,而是那如梦似幻的烟雾。
      他朝秃头司机伸了伸手,自然而然地要过来一根香烟。不是什么名贵牌子,重庆大众的“凤凰传奇”。
      点燃香烟,明亮的暗红色火星就开始在烟丝上跑动来。烟雾还没来得及在鼻腔里打个转,就急急而出,仿佛那个昨天的荒诞可笑,又仿佛那个未来的遥不可期。
      太长时间没有接触香烟的后果,就是一个大大的喷嚏和眼泪婆娑的双眼。秃头司机在一旁嘿嘿一笑,却并没有说一句话。
      他还来不及擦掉眼泪,手里的香烟差点掉在地上。整个身体猛地前倾,一阵轮胎剧烈摩擦粗糙地面的声音才传入耳中。
      秃头司机双手紧紧的抓住方向盘,一只脚死死抵在刹车上,身体闹闹固定在座位上,眼睛盯着前边明亮的银白色。
      “好险!”如果秃头司机再慢一步,这辆风烛残年的黄标车就要和世界说再见了,顺带搭上一个秃头的中年和一个悲情的少年。
      片刻的安静之后,秃头司机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黄标车又开始启动。
      他没有问为什么,有什么可问的?问了又有什么用?外行人不要总想指导内行人,也不要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到别人的头上。
      这样的山路还有足足几十公里,他一点也不想因为愚蠢的抱怨,成为第二天新闻的头条,和大家的谈资。
      秃头司机至少彻底醒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起天来。
      “我很久没跑这条路了。以前倒是来过,都快好几年了吧。”
      “没事,大晚上的没什么车。这条路这些年好了不少,就是急转弯太多。不过不都是这样吗?”
      “那倒是。还有多久才到啊?”
      “从这里下去之后,还有半个小时吧。如果......你跑的足够快,二十多分钟也是可以的。”
      “半个小时?.......”
      “到了镇上,刚好有人赶早班车的,说不定你还能顺路拉回几个客人呢。”
      “那还是要谢谢小弟你的吉言了。”
      秃头司机的脸皮很薄,和他那一件白色的背心一样淡薄。和他聊了不多的几句之后,全神贯注的投到了前方的路上。
      他这些年最大的成功,可能就是从一个顽童长成了一个大人了吧。
      一个毫无成就,满心厌倦的大人。
      后面的路上,再也没有出过意外。
      路过那场交通事故的旧地时,他看见房子还在。破了一个大洞,也没人清理,杂草已经覆盖了地板,像一张巨大且狰狞的嘴,贪婪的吞噬着人间的恐惧。
      他似乎想起了点什么,关于那场意外的后续。孩子的舅舅接管了他,肇事司机主动承担了责任,赔偿了几十万,连自己的车也给卖掉了,全都给了那个孩子。
      孩子的舅舅以孩子还小为理由,霸占了所有财产.......后来,听说孩子没有参加高考,去了远方打工.......
      他并不想批判,一个悲剧的背后往往牵连着更多的悲剧。他只想快点回家,安安全全的回家。
      秃头司机还顺便问了他关于这里的故事,他只说了前半部分,司机悻悻然的草草结束谈话,一脚油门飞速离开。
      比预计的时间没有快多少,二十八分钟,他抵达了镇子。
      淡黄色的路灯,就像催人入眠的床头灯。黄标车闯进了镇子的梦里。
      穿过长长的主街道,在一个三岔路口转向,又钻进一条小胡同,他就到了。那个小小的,承载着他仅剩希望的地方。
      秃头司机一溜烟的消失了,他背着大书包,开始往黑暗中的楼道里走去。
      没有灯,一点没变,每一脚都踩在熟悉的地砖上。十步,左转,十三步,右转,楼梯,两层,檀木做的乌红色大门就直挺挺的矗立在他的眼前。
      “咚咚咚”
      “咚咚咚”
      “我回来了,奶奶!我回来了!”
      屋里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逐次亮起灯光,他能听见门背后那急促的呼吸声。
      一定是爷爷在前,奶奶在后。
      厚重的防盗门刚被打开一个小小的口子,他就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就像一个回到娘胎里的婴儿,把所有世俗都丢在门外,只顾自己蒙头大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 归来已是满面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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