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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章8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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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辖下松江郡。
临海,雨泽县。
天,是灰蒙蒙的,海,也是一种黑沉沉到将欲吞噬掉所有企图、尝试靠近它的任何生物的颜色。
水天混杂成为一色,中间却被更远方处的地平线给分置开来。生生撕裂归于两片天地。
层层叠叠的黑云堆积沉下,明明是在白日,视线所及,却无丝毫半点光亮。
伴随风声嘶嚎,雷电轰鸣,就连道旁向来规矩挺拔的行道绿树们,都在上上下下鬼畜摇摆着…仿佛挣脱地面的束缚,要上天去,要与在那海平面间的不远处,正极致痴癫扭曲狂舞着的一道水龙卷,去助威助势。
那水龙卷也生的奇特,除却中心来的粗壮水柱背离常理,腾空逆流,四周海平面间,却无大量骚动。好似真有一头口渴不已的大龙藏于云中,汇聚神力,倒拗海水……
由不得人多加迟疑,豆大的雨点也在噼里啪啦直往下砸。
打在身上脸上,生疼的厉害。
洛长秋踉跄着步子,顾不得拨开脸前乱发,更顾不得停下来歇息片刻。本就一路奔走风尘仆仆、而又裹过伤口混合化脓染过血水的破旧长衫,风雨撕扯下,倒像跟个落荒而逃的丧家乞丐一样。
前路正向的不远,标志一县之境的城门,雨泽县。
三个大字。
依然如旧地□□不动,无辜又茫然。
城门紧闭,独独却在城头还站着几位悠哉悠哉影影绰绰晃荡着的人影。
完了,又一次的…晚了。
全晚了。
无论是往州府去讨要钱粮,还是往近处的安定民心,疏导群众。枉费他这自诩平日里虽不曾又多大功绩,但也好赖坚守一方清正,兢兢业业的合格廉吏,如今却也……
非但一无作为。
还竟沦落到了此般境地。
再想想如今眼前这等子催人夺命的可憎天灾。等那毫不留情的龙卷肆意吹来,等那乌泱泱地大水一遍一遍又一遍的疯狂洗劫……
绝望之中,看不到半点的希望。
洛长秋更是悲从心来。
不远城头间的人影有些骚动,似乎也注意到这边空荡荡的道路,突兀多出这么一位孤零零的人来。
耳畔风声呜咽,噼里啪啦地大雨点子,仿佛都在为他为人的失败肆意嘲笑着。
意识恍惚。
就连腿脚也是针扎一般的……
“大人,大人,您可回来了?”
直到城头上的数位人影,飞一般的一同向着他来。
洛长秋定睛立正,甚至揉了揉眼,有些难以置信,“你们怎么在此?”
来人为首是位高高壮壮的蓝服高帽带刀捕头,在旁气喘吁吁还跟着位儒巾师爷模样的精瘦青年。末了,身后一群都是在衙门里相熟过的水火差们。
正是这雨泽县属师爷捕头,他手下的一帮得力干将们。
“大人怎会弄成这般模样?”
师爷郑远可谓委实震惊的:“现下这水龙上岸,大伙儿可都等您等到着急呢。”
一众差吏们更是手忙脚乱,赶紧扶住他们这位因是长途跋涉体力透支而摇摇欲坠着的县官老爷。
“是啊,大人。”
“大人您这一路绕道可去了哪里?”
“怎会这么慢的?”
“先、且先别管我这一路经历。”洛长秋还顾不上跟他们提及这几日来的风雨波澜。“你们怎么全都还守在这边?其他人呢?县城百姓安置如何?”
说话间,底气也越发的虚。
“这…州府上粮草是等不到了,咱们目前,还是想想如何自救…”
“大人,您糊涂了?”
见他们向来嬉笑怒骂毫不忌讳的县令大人,此番落魄归来,似乎仿佛神智上也受到过不小的打击。
领队来的捕头师爷皆是一脸懵逼。
“那早先来的钦差大人,不是连同洛州来的左使粮官大人,整整几十大车的上等米粮,足够咱们全县城内所有百姓们大半个月的消耗了啊?”
“大人苦心劳力,连日奔波,竟能请得连钦差大人也都来到咱们县上协助赈灾。我们张罗完毕防范事宜,大伙左等右等,还没等到大人您能回来。这不,刚才拉了个队,还寻思着准备往路上去接您一程呢。”
恰好巧的,正正赶上您这回来!
“是啊,大人。”
“您要再多晚点儿啊,兄弟们可就真过去接人了啊!”
底下小差们嘻嘻哈哈也一阵附和。
“钦差?”
洛长秋恍惚间,甚至怀疑自己神智估计出了幻象。
“这,哪里来的钦差?”
他明明记得是才从那扬州府的大狱脱逃而出。至于说讨钱讨粮一事,自己压根就连州府衙门大门槛儿都还没能踏进去,又是从何来的赈灾米粮?
哪里来的…空降钦差?!
县官大人眉头紧锁,神色表情十分意外的样子。
蓝服捕头还当他是对此安排颇有微词。连忙说道:“大人无须忧虑,我等弟兄们出来,都是早已将在城中百姓迁往周边山地高处安排好了,这才下山来专程找您的。”
“我们方才令下封锁县城,大伙们一同都往南山上去,贵重物什也都早早转移。”
师爷也在旁边帮腔解释:“有我二位同心齐力,方才将这县城内外最后两户的孤寡老儿劝上山去,又有差吏随时跟随,料定是无大碍的啊?”
“不不,我是说那钦差。”
约莫也是一路绷在心头的紧弦突然间松垮了下来。
洛长秋思维有些混乱,“我这趟往扬州府去,其实,并未…”求得任何支援的啊??
“不是大人往扬州去觐见君上,亲自求了钦差瓜大人协力赈灾吗?”
师爷也感觉到莫名其妙,“如今这粮草皆全,有备无患,净等着水龙登陆,上游泄洪。咱们这边听凭钦差大人安排,也好归整下重建呢!”
“……??”
洛长秋还是想不明白。
他是谁?他在哪儿?
究竟谁这么好心的,他就出去白白晃悠过一趟,这怎么一回来,所有的问题,它就完完全全的…解决了呢??
“陈小公子是如此说的啊?”
看到清楚他眼中迷茫,自家捕头也在认真证实。“大人莫不是赶路累坏掉了身子,这会…糊涂了?”
“瓜…大人?陈公子?”
这又是哪路来的神仙大罗??
“这时间可不等人,那龙卷眼看就要上岸,大人一路辛劳,快快、扶大人一同上山!”
灾情险急,再这般废话耽搁下去还得了?
师爷郑远吆喝着,支会过众人先行带上他们仍在一脸懵逼的县官大人,上南山去避险。自己反倒掉转回头,一个猛子却往来时县城的方向扎去。
“有事儿先等大人休息好了,咱们再另行合计!”
洛长秋:……
“哎,你往哪边去啊?”
震惊之余,还没忘注意到他的师爷孤身一人,放着好生端端的避险活路不走,怎就…又回去了??
“大人大人,这边、往这边走。”
一众小吏已经知道他们大人目前看来脑子是不大好使。赶紧搭手带脚的给拉扯住,“郑师爷他还被钦差大人吩咐过了任务,我们先往南山避险,回头他自会赶来汇合的!”
“……”
半晌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为这莫名而来的‘钦差’,还是真就畏了这天灾可怕,就连指间也在隐隐颤抖着。
洛长秋勉强咽下口水,定了定神。
顾不得跌倒在地满脚下的泥腿子。
匆忙挥手道:“快快,速带我去见过那位瓜大人!”
……
雨泽县郊,南山。
这南山古来虽称之为‘南山’,实际却是一片地势稍高的丘陵。
洛长秋一众赶到山头时,远远望见在海面上打着旋儿、疯狂乱舞的巨龙吸水,已经接近岸边。
风声狂躁,瓢泼般的大雨落下。
丘陵背阴地的高处,朵朵坚实撑开着的行军帐篷。军帐表面灰褐色的牛皮,并不怎么好看。但在山下暴雨夹携江水冲毁河道,迸击碰撞,混合成为一片海的汪洋。
这边丘陵高地间的‘牛皮疱疹’,仿佛一只只生的白船。
有小兵撑伞前来领路。
洛长秋身后跟上赵归刚捕头,是自己人。在那带刀小兵的引领下,穿过一座座有序散落的营帐,为首中间有只宽敞稍大些的,便是这惯常来讲主帅的所在。
“你?瓜大人?”
看着面前明显稚嫩无知,却还装模作样背着个手,像个‘小大人’一样的。头顶却是半张‘癞痢头’都还没好利索的小鬼头。
洛长秋下意识皱了皱眉。
“怎么?不像啊?”
瓜娃子转过身来,笑嘻嘻地一张赖皮脸。
“……”
洛长秋觉得,他可能需要冷静一下。
“雨泽县不必在意,这小鬼,就是个人来皮。”
在旁的桌案后,还坐有阔袍大袖,身量高大的中年男子一人。
身后副官笑着介绍,“这位,正是咱们东州阳河侍御史,如今兼任这批次的粮草督运。周轩,周大人。”
再看他那形迹可疑、相貌磕碜的臭小鬼——
颇为玩劣地吐了吐舌头,到底很识趣儿的退立一旁了。
洛长秋方才舒缓下一口气来。
只是仍觉得奇怪,“大人何从得知,又如何这般及时迅速的…”扶贫到家,精准防治??
“若非提早准备,怎会赶得这般巧合?”
周轩笑道:“实不相瞒,我等既能如此及时赶到,实则乃是君上,曾特意令下东门侯爷,专程来嘱托过的。”
“我与副官包揽雨泽县境。此外,松江郡内辖下各县城乡镇,皆有分派下来各级副官。”
“当真如此?”
洛长秋越发诧异的厉害。
“君上既已关注扬州之事,为何…这赈济之事,偏偏却还交给你们东州?”
“君上有言,扬州牧袁大人,目前还不好有动作的。”
周轩说:“除此之外,个中细节,我等也实在不便过多透漏。”
……
扬州郡府最近新出了个公告:
本州岛境内,凡十六以上青壮男子,不论老少,无正当理由,一律整装配发,调往江宁。
郡府衙门。
“裴公子啊,我觉得这样不行的。”
郡太守鲁术温已经快晕倒了。
“这无缘无故的纠集劳工,往上传出去了,可都是要剥官削爵位的重罪啊!”
“脑袋重要还是官位重要?”
裴多秀只冷冷一眼。
“江宁若是不听使唤,便从扬州调去,扬州若是不听使唤,就往南地各郡的衙署县乡尽数征调。人手若是不够,就往街上去捉,钱粮若是不够,那就强取强征。”
“江宁的大堤不能垮塌,扬州的内城也不能再淹,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淹!”
鲁术温觉得自己像是上了贼船。
主座上的裴家小子,还在张牙舞爪地大放厥词。
台下主要负责听从执行的各级官吏们……
最近几日,来的人也越来越少。这间议事偏殿,好像也越来越空了。
“裴公子说的对,若是那乌泱泱的江水,江宁往下扬州再淹上一次。命都没有了,何故还担心这官位不保?”
郡丞章涛依旧在旁闭着眼睛,帮腔附和。
“两害相较,得取其轻哪大人!”
何者为轻?何者为重?
事到如今,仿佛一把利剑空悬在他的脑袋头上。前路悬崖,背后虎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同样还有州府来的刁长史。
小议完毕,走在衙府外围的松柏道上。
“长史大人,你有多久,没有回去州府衙门了?”
鲁术温不自觉地脱口问道。
果不其然,这向来圆滑老道的州府长史,刁二查。不曾直言,反倒先问:“大人何出此言?”
“无甚…只是觉得,有些…”
有些什么?
鲁术温说不清楚,也想不明白。
总有一种淡淡的,又有些哀伤的思绪,环绕在心头。
举目间,望向远方灰蒙蒙的天,灰云聚集,大雨将至,已是势不可挡。
似乎,从很久以前,自己骨子里就丢掉的某种东西。
被丢掉的……
可到底,是什么呢?
“事到如今,我们谁都没有回头路的。”
身旁同行的刁长史,却无所谓耸了耸肩。“大人也是,早已注定了事儿,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你这话又何意?”
鲁术温终于察觉出来几分端倪。
“随口说说,并无啥意思。”
刁长史笑了笑。“只是最后,再奉劝大人您,接下来的事情,可就全看您自己个儿的表演喽~!”
“什么?!”
话才脱口。
步行已至府衙门口。本该恪尽职责,列守衙前的带刀差吏们。此时此刻,不知为何,都没了踪影。
只剩下黑衣蒙面,不明身份的一队人马。
“你小子,怎么才来,这么慢,等你都半天了。”
领头的那位,面罩之下,似乎是个凶狠强劲的粗俗大汉。
见他二人相伴出衙,终于松了口气般,搁下了手中提的大刀。
这人,
鲁术温记不清。
但隐隐约约总觉得又似曾相识。
“我在这府衙周转,哪有你们平日里打打杀杀,料理场子来的轻松自在?”身旁刁长史他,习惯性还回侃了句。
这两人……
眼睁睁看到本该属于自己这方阵营的刁长史,肆无忌惮地走下方阶。与那领头大汉拍了拍肩膀,谈笑的样子,像是老熟人一般。
甚至一人一眼,
“保重了,大人。”
“再会吧,大人。”
如出一辙般戏谑的眼神。
置身局中,早已沉浮迷离过许许多多。
事到临头,这才恍然。
鲁术温,
骤然惊出来了一身的冷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