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绝》celiacici

9、第九章 夜泊分湖

　　姬光双眼只是外伤，那些青甲之士多也只是想阻止他突围，故修养多日便已恢复许多，只仍不能见强光。
　　故吴军凯旋之时，本是欲亲迎的姬光也唯有命弟夫概于吴界率群臣代迎，自己则于宫内设宴而待。
　　望了浩浩荡荡的吴军归来，一番庄重的君臣之礼后，便将上将副将等请至席间。
　　宴上，姬光一席称颂褒奖之后，编锺为乐，霞袖为舞，群臣放开了做欢畅饮。
　　功不可没的三人，更是为众人捧得天花乱坠。
　　伯嚭初战告捷，已喝得面红耳赤。唯孙武、子胥，始终正襟危坐，礼数周全地应了百官之贺，并无多余神情。
　　子时，群臣尽兴而归。姬光留子胥道：
　　“夫子……可是与孙江军有隙？”
　　子胥讶然道：
　　“大王何出此言？”
　　姬光道：
　　“夫子自归来便未曾与孙将军语。”
　　子胥默然良久后却只一叹，姬光便也不再追问。

　　翌日，封妃仪式方毕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分湖。
　　琼玦撞上莫邪的剑鞘，琅琅清音合着轻快的马蹄。
　　心中的惴惴与期待交相而生。
　　将近湖畔时，勒紧缰绳。
　　举目四顾，唯一弯新月如钩，映于如镜的湖面，而并无那希冀已久的身影。
　　是来得早了？抑或是……
　　曾经苦等的雨日与夫概的那句疑问，一并闪过……
　　姬光烦躁地牵着赤玉，走至枯树旁。
　　或许当日，他那一反常态的言行，不过为能救自己一命……
　　呵……
　　也是……
　　自己并无值得他留恋之处……
　　哪怕当日是真心之言，然这几日一计较，自是明白此中利弊……且都是吴越的龙驹凤雏，恐怕迟早……
　　罢了……
　　姬光苦笑着牵了赤玉转身，却于此时，听得不远处桨声汩汩。
　　回首，那立于船首的霞姿月韵，再次令姬光忘了置身何处。
　　浴于月光下的衣冠胜雪，罩了层朦胧仙气。
　　将靠岸，他放了桨，对姬光绽开清朗一笑。
　　姬光霎时被摄了心魄，反应过来时已跃入船中，将那人紧紧拥住。
　　允常被他突如其来的力道冲得向后仰去，一叶扁舟一晃，两人竟双双跌入湖里。
　　秋夜的湖水，冰凉刺骨。
　　幸许二人善于泅水，又离岸不远，须臾便拖着湿漉漉的身子爬上了岸。
　　盯着彼此的狼狈静默片刻后，皆放声大笑。
　　然笑着笑着，姬光却失了神。
　　何曾见过允常如此毫无防备的神情，举手投足间，尽是洒脱不羁……
　　允常见他盯着自己，亦止了笑，与之对视。
　　小船于湖面摇摇晃晃，月影也随二人的心境散了又聚……
　　姬光蓦然伸手，将允常勾入怀中。
　　允常觉察到他的惶恐与不安，歉疚地回抱住他道：
　　“今日有事耽搁了……”
　　姬光拉开些距离道：
　　“允常，你可想清楚了？”
　　允常一双墨眸定在他身上，相望良久，方一字一句道：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
　　姬光怔。
　　呆呆望着眼前浑然天成的迤逦，然后颤抖着去抚他的脸，却又半路缩回，生怕他如那水中月，一触即碎……
　　　允常见他如此，劫了他的手，轻柔地吻上他的眉眼……
　　如羽毛般扫过眉骨眼角的吻，细细描摹着当日伤痕，也搔得人心痒难忍。
　　姬光激动地箍住他的下颌，对着他的唇便狠狠咬上去。
　　允常缩了缩，似是觉痛。姬光这才放轻了力道，辗转缠绵。
　　微凉的唇瓣，带着玉簪花的香……
　　那白日初绽，夜间盛放的白萼，亦如怀里这朵美不胜收的仙葩。
　　忘情的拥吻间，玉簪已为姬光取下，一头乌发就此散下来，绉丝般披于肩背。
　　　姬光的手，插于发间，轻轻用力揪了，逼他不得退却。
　　两人直吻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才稍稍松开些。喘息片刻，姬光忽地摸上他腰间带钩……
　　允常却止了他的手。
　　姬光看着他，满是热切，允常却只垂了眼。
　　良久，姬光抽回手，起身向赤玉走去。
　　在他搭上缰绳的一瞬，允常叫住他。
　　姬光回首，正见了允常迟疑地去解那带钩。
　　姬光一怔后猛地奔回来抱住他。
　　相拥许久方分开，捡起地上的革带重新替他系上。
　　允常怔怔地看着他的手，随后将视线移回到他脸上。
　　姬光飞红了脸替他勾上带钩道：
　　“我……并非逼你……”
　　只是以为他悔了……
　　以为他不愿与自己走到这无法回首的一步……
　　忽地，姬光一颤。
　　允常竟是勾了他的颈项主动献上了殷唇。
　　但还未反应过来，那湿热业已离开。
　　允常的唇角勾了银丝，微微喘息道：
　　“方才……只是过于突然……”
　　随后低了头，半褪衣衫。
　　姬光只觉得“轰”一声，血气上涌，在控制不住心中的狂热，一把揽过他压于身下……

　　月光勾勒出撩人的曲线，交缠的身影，宛如两尾鱼儿。
　　只不知，此般的相濡以沫后，还能否相忘于江湖？

　　　精疲力竭的二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允常看了眼交叠在一旁的剑：
　　“为何予我干将？”
　　姬光玩弄着他的一簇发道：
　　“因莫邪似你……”
　　愿常伴左右……
　　允常定定看着他，随即叹了口气。
　　姬光执起他的手，自指尖吻至掌心……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夫差满月之日，群臣来贺。
　　滕玉坐于姬光身旁，始终默然不语。
　　姬光知其心思，方欲安慰几句，便听她道：
　　“父王可愿赠玉儿‘磐郢’？”
　　姬光一怔，虽知滕玉与自己一般好剑，但未料她会于此时作此要求……
　　正踯躅，便见滕玉倏然起身道：
　　“父王不愿便罢！玉儿告退！”
　　遂穿过瞠目结舌的众臣，扬长而去。
　　姬光呆愣良久，方无奈一叹。
　　看来是太娇惯她了……

　　当晚，滕玉便刺死蔡妃一侍女，姬光问其故，滕玉不语。姬光怒，三月不见。

　　公元前511年，阖闾四年。
　　逃之夭夭、草长莺飞的四月天，恰逢滕玉七岁生辰。
　　姬光筑高台以贺，却只当着群臣之面说了番庆贺之辞便于夜幕降临前驰马前往分湖。
　　滕玉知姬光不赴晚宴后气极，摔了赏赐的一对玉璧，夺了宫内使者的马便冲开侍卫一路驰骋而去。

　　披散着一头墨发的允常，闲坐于湖畔农舍。
　　门外孩童的嬉戏声与渔歌的讴吼一同编织成恬淡的桑榆晚景。
　　此农舍，正是之前专诸与熊胜等的居所，如今闲置了，倒正方便了二人相会。
　　自那晚至今日，只又聚了三次……然愈相见，愈解不得这侵骨的相思之苦……
　　无尽的等待，唯换来片刻的欢愉……不及回味，便都作流云散了……
　　忽地，柴扉吱呀一声。
　　姬光走进来，正对上允常黯然的神情。
　　脱了罩衫坐于他身旁：
　　“怎么愁眉不展的？”说着勾过他的腰。
　　允常挣脱了：
　　“大王可还记得允诺过我什么？”
　　姬光愣了愣。
　　寻思半响，方记起上次相会时曾约定今日共祭河神……
　　那该是今晨的事了……
　　他竟是等了自己整整一日？
　　姬光心中歉疚，半晌方道：
　　“近日……诸事繁杂……”
　　允常听他言此，猛地起身道：
　　“那我亦可忘了今日与大王之约！！”说罢便要向柴门走去，姬光忙自身后抱住他：
　　“允常……”语气带了恳求：
　　“这等事又不急于一时，不妨明日……”
　　允常怒而挥开他：
　　“祭祀之事岂容分毫之差？不敬天地者何以存？？”
　　姬光一震，渐渐松了力道：
　　“允常这话……可是不望我久生？”
　　允常回头看他。
　　姬光此时似笑非笑的神情，竟与当日剑庐中的决然重合……
　　相顾无言良久，允常猛地伸手抱住他：
　　“我……并非此意……”
　　姬光一叹，回抱住了他：
　　“允常，你可知有些话……说者无意，听者却是剜心之痛？”
　　允常收紧臂膀，将脸埋进在他胸口。
　　姬光叹了口气，安抚地吻了吻他的耳廓。
　　允常一颤，慌忙推开他。
　　姬光低头，正对上他脸上的一抹绯红……霎时便看得出了神……
　　允常窘迫地别过脸去，刚想说什么，便被他一把抱起……
　　“姬……”
　　还未出言阻止，便被姬光堵了唇，压于席上。
　　辗转着碾压那丰盈的唇，轻挑开贝齿，纠缠那丁香小舌，直到都喘不过气来了，才拉开些，将他还在推拒的手箍于头顶，然后扯开他的衣领，急切地顺着那优美的颈部弧线啮咬下去……
　　这种带着他独有的玉簪花的香，充盈得心中暖意融融。甚连这破旧的透风茅屋，也霎时暖和起来，令人流连忘返……

　　然交缠的二人，谁都未注意到那被推开的一条门缝。
　　直到“咚”地一声，方同时抬头。
　　一阵风过，摇摇晃晃地吹开柴扉……
　　一个小小的身影，喘息着瘫坐于地，不可置信地瞪着衣冠不整的二人。
　　直到她跌跌撞撞地爬上身旁的马儿，姬光才回过神，披了衣冲出去，跨上被她发现了踪迹的赤玉挥鞭追去。

　　姬光向来宠爱滕玉，自幼便令起预射习武。而滕玉最偏爱的便是马术，然安全起见，姬光令她十岁前都不得随意骑马，待她十岁后，便送匹千里良骥。
　　滕玉骑术也是精湛的，然此时悲愤已极，边哭边抽打着马向前奔跑，只凭着本能伏于马上。
　　那马儿只算中品，之前为使者驱赶了一日，此又为滕玉劫了自吴宫一路奔至于此，脚力已是不胜。
　　然滕玉听到姬光在后面骑了赤玉喊她名字，不管不顾地扬了马鞭又狠狠一甩。
　　那马往前一冲，脚下绊到了一处石坎，立刻便身子一软，将滕玉甩了出去……
　　姬光眼看着那娇小的身子在半空画了条弧线，随后跌下来，重重撞上一处凸石……
　　看到血的一瞬，眼前一花。
　　姬光踉跄着翻下马扑过去，颤抖着托起她。
　　手上摸到粘腻的湿热……
　　滕玉的颈项，软软斜在怀里……
　　一道殷红，自嘴角溢出。
　　滕玉抓着姬光的衣衫吃力道：
　　“那……侍女说……母妃……并非难产……而是为父王所逼……可是……真的？”
　　姬光的泪，滚落下来。
　　许久，方点了点头。
　　滕玉闭了闭眼，复又疲倦地睁开道：
　　“那人……可是曾救我一命的……母妃兄长？”
　　姬光泣不成声地抱紧她，再次点了点头。
　　“父……”话未完便猛地弹起身，呕出口鲜血来。
　　姬光只觉万箭穿心天，胡乱地替她拭着嘴角的血，喊着她的名字。
　　滕玉重又倒回来，忽地瞪大了毫无焦距的眼扑腾道：
　　“父王！！！父王！！不要丢下玉儿！不要丢下玉儿！！”
　　姬光紧紧抓了她的手：
　　“玉儿！玉儿！！父王在此！！父王……！”
　　滕玉忽地绷紧了身子，绞着手，脸部痛苦地扭曲着……
　　下一瞬，她的身子倏然软下来。
　　无神的眼，呆呆地望着天际一隅……似是在等一个永无法等到的回答……
　　姬光颤抖着，将她的手按于自己的脸颊……
　　但那如玉般的人儿，却再不会回应他宠溺的呼唤……

　　允常赶到时，唯见了抱着滕玉尸体，哭得声嘶力竭狼狈不堪的姬光。
　　他的脸，紧紧贴在那具冰冷的躯体上。
　　双手的血，业已干涸……
　　然心中的某处，却已血流成河……

　　暮霭，渐渐笼罩了这片静谧的村庄。
　　渔人们，背着一日的收获，满戴笑意地归来。
　　炊烟袅袅中，尽是温馨的闲话桑麻……
　　谁都未注意道，在这样一个一如往常的傍晚，一人轻抱起爱女的尸首，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去，身形佝偻……
　　待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于寂静的黑夜中，允常方俯下身，一片片捡起那血石旁摔得支离破碎的染血琼玦……

作者有话说

　　水母小注：
　　带钩：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使用，铜带钩固定在革带的一端，只要把带钩勾住革带另一端的环或孔眼，就能把腰间革带勾住。
　　磐郢：之前允常出使吴国所赠二剑之一，为欧冶子所铸。
　　榖：念g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