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迹》离月湮霜

7、※柒※

　　揽药阁门前。
　　绿衣少女的轻快步伐中夹杂了些许沉重走来：“都已经三天了……”她声音也有些沙哑了，黯然又焦急的问着站在门前为云惜做助手的唐门侍女，“云姐姐到底想的怎么样了？爹爹的蛊毒已经发作，越来越瘦……今天一早，”她压低了声音，“那个人也不见了，我真怕，我真是怕他再回来，师兄他们不在身边，到时爹爹必定抵挡不了。”
　　那侍女亦是黯然：“小姐稍安勿躁吧，云大夫三天不眠不休了，要说这毒，也实在太狠了些……”
　　门吱的一声开了，门后是云惜苍白憔悴的脸，她急急的，却是压低了声音道：“他不见了么？”
　　唐蕴宁自知失言，咬着嘴唇，默认似的低头不语。
　　唉……云惜闭了眼，满心无奈。七情蛊自己尚无能为力，他又在这个时候失去了踪迹，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当年那个爱陪我玩，给我捣乱，帮我拿主意的少年，你在哪里？现在我想你了，想要你帮我了……
　　唐蕴宁上前扶住云惜，“你去歇歇吧，要是把你累垮了，家里不是又多一个病人么！”
　　云惜心中霍然一动，家里，她说家里。
　　她充满敌意和挑衅的目光对上她的眼神，却是那样的明净纯洁，没有丝毫的伪装或是讥讽。云惜这才明白，她还是不知道的，只是下意识的用了这样温暖的字眼，下意识的把面前这个恰好风雨同舟的陌生人当作了最亲的人。
　　她绷紧的神经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勉强笑了一下，挣开唐蕴宁的手。
　　看她回身慢慢走回揽药阁，唐蕴宁急道：“姐姐……”
　　“不妨，我还得去看看，方子出了一半了……”她无力的轻轻说道。
　　“惜儿……”在后面唤她的是那步履已经蹒跚的瘦弱老人，“别忙了。”
　　云惜霍然回头，就如受了伤的小兽那样盯着他，眼中寒芒陡现。
　　老人满脸无奈：“到现在，你还不愿认我……还不会原谅我……”
　　云惜表情没有变化，冷冷道，“唐门主何出此言，本就没人怪过你，何来原不原谅？”
　　“我还要去看看方子，失陪。”
　　“不必了。”唐信拦住她，“你原不必为我这般费心劳神……我，我已是行将就木，就如现在这般，得到的也是太多。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母亲……你娘她还恨我吗？”
　　云惜强忍着的泪水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本没自己想象的坚强。“恨，能怎样……总是忧伤以终老了。”
　　老人颤抖的嘴唇想要说些什么，终是放弃了，他只留了一句“方子不必再找”就转身离开。
　　那颓唐凄凉的背影一下子就惊了她的心，那里，本是最为柔软的所在。
　　——他这一生，都奉献给了不复当年的唐门，苦苦支撑着这将倾的大厦，未得一日的轻松展颜。此生唯一的妹妹，是卖给了岭南薛家那病弱的公子，不顾她将于挚爱同心相离。此生唯一的女儿，亦是要因自己的无力作战入魔宫为质……
　　——这一生，是荒唐了。
　　而这老人对自己的爱在举手投足间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神色中的温暖，更是让她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那是从未经历过的，除去母爱的亲情。
　　她膝一软，竟朝着那背影就跪了下去，哽咽着低语：“舅舅……您原谅惜儿……”

　　清晨，阳光刚刚映在洞庭湖犹自清浅的水面上。
　　齐雪凭白衣如雪，提剑傲然立于西潜岛边的礁石。
　　风掀起湖水拍击着岸，他心中却是丝毫不起波澜，他终是下定了决心，为她，为自己，为这江湖，代唐信出战。
　　不辞洞庭千里，今日，便是八月半，中秋了。
　　远远的，他看到同样白衣如雪的大祭祀乘一叶窄筏破浪而来。
　　他眼中安然的光芒流动，勾勒出一个温润的笑。
　　——这，就是他的此心安处。

　　很多年后，当那些原本鲜活的人只在茶余饭后的传说中才被提及的时候，他们说，那一战，是一位白衣如雪的少年代武林盟主出战，大败魔宫大祭司。
　　目睹的人都说，在那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的洞庭上，他二人同样颜色的白衣在烟水中飞扬，如神仙化人。
　　唐门门主唐信身中七情蛊最终不治，门中长老一致推选唐信之女唐蕴宁接掌唐门，是为唐门首位女门主。
　　那少女一夜长大，连那青绿色的裙裾中都带了几抹成熟与稳重的幽深。
　　——是，从接掌唐门那一刻起，她就不再年少。
　　“表姐，”她温润的微笑，明媚如故，却没了昔时的跳动飞扬。“不如在唐门住下吧，爹爹希望你能……”她微微红了眼眶，没说下去。
　　“不了，我还是回长安。”蓝衣女子亦是笑的温柔，“我知道舅舅的心意，我会常常回家来看。”
　　——这里，终究还是我的家。
　　“我知道，你是杏林高手，自是希望有所作为，其实你可以留在益州开庐问诊，悬壶济世……”唐蕴宁还是试图挽留。
　　云惜拉着她的手湿冷冰凉，眼神忽然有些迷离了。“我……我等他……就在那个小药庐里。”声音忽然就低了下去，似是怕人听到的。“他现在还不明白，待得……待得他想好了，定会回来。”
　　唐蕴宁恍然大悟了。她反手握住她的手，恳切道：“那么，你们一起来看我。”
　　“这个当然。”她们这时才有些忘了忧伤，云惜捏捏她温软如玉的脸颊，笑道：“到时候你也要给我找个表妹婿才好！”
　　唐蕴宁不依，笑着去打她，小屋里一时春意融融。

　　一切重归平静，只是，那位拯救了中原武林的少年，却在那一战后失去了踪迹。
　　只是有目睹的人说，看到彼时浪迹天涯的独行侠身形武艺都与当年那少年无二。

　　长安，西郊。
　　飘泊天涯的男子孑然孤影，一人一剑辗转数年。
　　这些年来踏遍大江南北，江南枝头的旖旎，塞北大漠的萧索都已见过，不再做杀手，不再做她不喜的事，甚至都已经闯出了一个“独行侠”的名号，他还是找不到，如这里这般的欣慰与牵挂。
　　——就如当年在重伤后的昏迷中睁开眼睛见到的那个女子，蓝衣如水般明净皎洁。从眉眼之中弥漫出来温润如玉的微笑，将他本是冰冷的心都温暖。
　　其实他的要求并不多，只一次偶然的关怀，一声温暖的问候就足以让他远离那个冰冷无情，充斥着阴狠与血腥的世界。然而，却从不曾有人给予他这些。
　　直到最后，他自己都不再相信这世间，人情尚在。
　　然而自遇到她，一切都不同。
　　——惜儿，彼时是你将我从那绝对冰冷孤独的黑暗中带出。
　　——只是，你会不会嫌我来得太迟了，飘零久呵……当日一别，竟经年。
　　已近午夜，月色不凉，是柔和的倾诉与诗意的温存。
　　草庐内一灯如豆，是那蓝衣女子挑灯看着医书，在等他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