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12章 ...

  •   隔着一道薄如蝉翼的茜纱窗纸,小厮禀道:“余大将军养在外面的儿子去了,留下个寡妻和孤子,趁着天黑从后院进去了。”

      江叡在窗下思忖了片刻,吩咐道:“再盯着,有什么立即来报。”

      小厮应下,后退几步反身走了。

      银鞍听得惊骇,问:“公子,什么叫养在外面的儿子?余大将军竟还有这样的事?”

      江叡的唇角边挂着一抹清泠泠的笑,道:“咱们这位镇远将军的底细如今是不大有人知道了。当初,为了攀附凌家,不惜抛弃糟糠,连刚刚出生的儿子都扔在外面了。”

      银鞍将盛满了珍玩的楠木箱子上锁,锁扣银两,啪嗒一声扣上,很是干脆。他抬头,道:“余家如今在陵州还算有些地位,而当初盛极一时的凌氏早已烟消云散,余大将军却一直没将儿子接进府里,说明他还是有些良心的。”

      案几上一盏茶冒着热气,被江叡端起又放下,溢出些嘲弄之色,“你可真是天真。余文翦若是把他的儿子大张旗鼓接进府,岂不等于是提醒世人,他当初为了攀附权贵而做出过抛妻弃子的行径。他视名禄富贵如天,才对儿子不闻不问的,哪是什么有良心。”

      灯烛摇晃,映在地上暗昧斑斓,许久,银鞍叹了口气:“要说余公子和三姑娘也是可怜的,摊上这么个父亲……”

      弦合与余思远回了家,是从后门进的,早就听秦妈妈说了家里面出的事,兄妹两人都没多大反应。对于前院传过来的哭喊叫嚷也一概充耳不闻,只进了弦合的屋,让落盏和秦妈妈在外面望着风,点了根手臂般粗的白蜡烛,交耳商量着。

      “哥哥,你说,咱们身边这根钉子是谁?”

      余思远的脸落在烛光未曾照到的阴翳处,沉默片刻,道:“我们在对方的手心里写上自己的猜测。”

      两人各自交托出自己的左手,沾了茶水,一笔一划地写。

      掌心里是形态迥异的两个楚字。

      兄妹对视,会心一笑,余思远道:“先前给姐姐议婚时我就察觉出不对了,就算她有私心,想靠着跟吴府的姻亲来荫佑自己的女儿,可未免太殷勤了些……”

      弦合想起楚二娘那场面上极好的敷衍功夫,明明是个独占了正妻风头的妾氏,偏偏要在父亲面前做出一番贤良为子女打算的模样。

      若她当真跟吴家大夫人有了私下里的勾结,那么军情机密泄露一事,怕也跟她脱不了干系。余思远身为江叡手下部将,掌军情机密,就算心有防范,可也不能时时防得住自己家里的人。楚二娘掌家多年,势力庞大,就算他们后院里有根头发丝似得缝隙,她也能安插进人来。

      而吴家向来是江叡母子的对头袁夫人的左膀右臂,他们不会希望江叡顺利收拾山越悍匪,而建功立业的。

      这样想着,弦合突然意识到,前一世余思远立下煊赫功绩,炙手可热,可宗族依旧对他不理不睬,稳稳地依附于余思淮,或许不光只是因为父亲的偏心,这里面还涉及了党争。

      若非弦合的搅局,按照前世轨迹,姝合是嫁进了吴家,就算后院再一地鸡毛,明面上两家还是姻亲。吴太守自来是拥护袁夫人和江勖的,从利益计会选择拉拢掌了部分兵权的余家。再加上楚二娘和吴大夫人的关系,余家宗族会和余思淮一起紧紧依附于袁夫人。

      再加之余思远对宗族的不屑,向来不假以辞色,而另一方又是苦心孤诣地拉拢,他们会倒向对方阵营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党争一旦确立了山头,好言好语劝着都未必能转舵,更何况余思远从未对宗族施以任何好颜色。

      且他跟着的江叡在权力倾轧中未曾一直占据上风,即便后来惊惊险险地登上储位,在外人看来,他的弟弟江勖随时都有取而代之的可能,不然最后江叡也不会冒着留下不仁不孝的骂名而逼父皇退位。

      若弦合是宗族中的一员,在明知从余思远身上讨不得任何便宜的情况下,也会为了自己的千秋富贵紧紧靠拢于袁夫人麾下,费尽全力去把江叡和余思远斗倒。

      这样想透了才知,彼时的众叛亲离竟不全是人心险恶之故,许多根源是出在自己身上。

      余思远拿厚实的大手掌在微微发愣的弦合眼前晃了晃,“妹妹,你又在想什么?”

      前院的声音又比方才大了些,呜呜泱泱的,像是有许多人聚攒在一起七言八语。

      弦合从榻席上起来,垂下眉目细致地想了想,抬头说:“哥哥,咱们去前院看看。”

      七拐八拐的廊庭里点着薄纱绢灯笼,昏黄的烛光洇出来,落在地上,照亮了石槛曲阑,和未曾消融的积雪。

      余思远幼时受伤,左腿便瘸了,今晚他没带拐杖,但踏在雪泞地里却格外稳当,有好几次弦合脚底打滑险些摔倒都是他将她扶住,揽在怀里。

      他的胸膛宽广厚实,隔着冗实的缎子冬衣也是温暖的,弦合靠在那里,边走边想,哥哥,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余思远低头:“弦合,你说什么?”

      弦合怔了怔,“我……我并未说话啊。”

      余思远亦怔了怔,说:“可能是风在耳边呼啸,听错了吧。”

      两人走到前院,还没入花拱垂门,就听里面娇声凄切:“奴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嫁给夫君之后一直安分守己,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只是奴家福薄,夫君去的早,凭奴家自己能养活这孩子已是勉强,却供不起他读书识字,将来只怕要沦为贩夫走卒,辱没了他这一身余家血脉。”

      他们隔着垂门错乱的枝桠看过去,见缟素麻襟加身的妇人身侧还跪着一个少年,身形消瘦,同样的孝服,至多只有七八岁。

      前世他们也来投奔过余府,只是那时弦合和余思远已远赴疆场,仅仅在千里之外听过只言片语,从那以后再没有这对母子的音讯。想来那时余家没有收容他们。

      果然,里面传出楚二娘清亮的嗓音:“不是我们刻薄,可实在得顾忌老爷的名声。还有大夫人……你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她都不出来,可想也是不愿意了,她身份尊贵,不好说出口罢了。收容你们孤儿寡母是后院的事,大夫人不愿意,也没有强收你们的理。”

      弦合悄悄靠近余思远耳边,低声道:“二娘还真是祸水东引的一把好手。明明是她自己不愿意,还非要赖到母亲头上。母亲有什么不愿意的,父亲外面那一位就算是原配,可父亲从来没有承认过她,连名分都没有,更别说上族谱了。”

      “撑破了天也就是个庶长子留下的子嗣,跟哥哥你这嫡子差了十万八千里,什么也碍不着你。可对楚二娘就不一样了,她再得宠,她的思淮也是庶子,同样是庶子,论长幼次序人家可排在他前边,若是真让他上了族谱,入了宗族,将来袭爵的次序也在思淮前边,她能不着急把他们赶出去吗?”

      余思远见弦合紧贴着墙根,偷听得鬼鬼祟祟,还忙里偷闲来跟他咬耳朵,那灵巧模样活像是个成了精的雪狐狸。

      他学着弦合探头探脑的模样也凑到她耳边,煞有介事地说:“跟你说,我可不是什么心软的好人。这便宜嫂子和便宜侄子留不留我都无所谓,可若能让楚二娘不痛快,我还是乐意留下他们的。”

      弦合转了转眼珠,透出莹然清澈的光:“若是留了他们,二娘必然会慌,她将思淮的前程看得比命重,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若真是这样,咱们也好抓她把柄。”

      余思远又担心:“可这庶长子一直都是父亲的一块心病,咱两要是提出来将他们留下,那不是打他的脸,可别弄巧不成反成拙。”

      弦合丝毫不乱,十分自信:“没事,咱两聪明绝顶,舌灿莲花,定能扭转乾坤,得了便宜再卖卖乖。”

      兄妹两人对视一番,确认了眼神,极有默契地同时从墙后根绕出来,冲着站在廊檐下的余文翦行礼。

      檐下的烛光耀到余文翦脸上,照出满面的晦气,声音也闷顿:“你们怎么来了?”

      弦合压着膝道:“母亲听到了前院的动静,本想亲自来看看,可头疼的厉害,实在起不来床,这才让我们兄妹二人来。”她一歪头,见穿着孝服的年轻妇人捏着帕子抽噎,她身边的幼子如同乍闯入狼窝受了惊的小羊崽,浑身颤抖地缩在他母亲腋下。

      “这位是嫂嫂吧,天这么凉,地也这么凉,你怎么还跪在地上,快起来吧,可别跪坏了身子。”

      弦合在楚二娘锐利的视线里搀扶着妇人起身,又客气地问:“不知嫂嫂娘家姓什么?”

      妇人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嗫嚅道:“姓殷。”

      弦合与她打了招呼,又去照看小侄子,问他的姓名,这孩子自然是姓余,名如圭。

      如圭如璋,令闻令望。

      真是个好名字,想来这孩子的父亲也是颇通文墨的。

      檐下的余文翦低低咳嗽了一声,道:“别乱叫,什么嫂嫂。”

      话音落地,殷氏瞬时便从间歇的抽泣转为连连的低哭,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掉下来。
      弦合上前一步道:“嫂嫂可不叫,可这孩子却是……”她欲言又止,觑看着余文翦的脸色,低声说:“到底是咱们家的血脉,若放了出去,也是可惜。”

      楚二娘站得笔直,捏着帕子道:“三姑娘好心善,依你的意思是留下,昭告全宗族这孩子的来历,也好让整个陵州城里的公卿世家都来庆贺,咱们家添丁之喜。”

      这几句话可算戳在了余文翦的心窝子上,他平生最怕的便是自己从前的来历底细被扒出来,公之于众,曝于阳光之下。当即黑了脸,不满地冲弦合道:“你是女流晚辈,有些不该管的事不要多管。”

      弦合咬了咬唇,眼梢瞥向余思远。

      余思远会意,端袖上前道:“是母亲不放心,自己身子骨又不好,有心无力,才让我们过来。”他顿了顿,见余文翦没忙着驳斥他,又试探着说:“弦合虽然年轻不懂事,但有句话还是说的对,毕竟是咱们家……”他看向余如圭,见这孩子瘦削,眼眸却亮,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心里的某一处好似被戳了一下,蓦得柔软了起来。他上前几步,低声道:“养在后院母亲房里,不对外声张,不让他见外人,好吃好喝供着,再让他念些书,应是不难的。”

      余文翦沉默了,楚二娘张口又想说什么,殷氏却赶在她之前飞快上前跪倒在余文翦脚边,抱着他的腿哀声道:“大将军,奴家不敢高攀自居为余家儿媳,只是夫君生前便对自己的父亲诸多思念,他碍于门第高墙,想要维护父亲的名声脸面,才忍下心中痛楚郁郁而终。奴家受亡夫托付,又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带着孩子来投奔,若但凡有一条活路,断不敢来让大将军为难的。”

      她咬牙,眼中闪过决绝的光,“您若让这孩子留下,奴家当即离去,保证再不登门,再不见这孩子。”

      弦合在一边听着,觉得她话里虽感人至深,但应是不尽不实的。她在这个家里长到十六岁,从未见过这个异母兄长登过门,若真是挂念父亲,那也太说不通了。

      也是,当年这位父亲大人为了前途名位抛弃了自己的原配和儿子,乱世之中,贫寒的孤母幼子该是何等艰难才能在凄风苦雨里讨一口饭吃。

      这样长起来的孩子,怎么可能还会挂念自己那狠心的生父?

      甚至弦合怀疑,这兄长生前肯定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来这里认祖归宗,不然他既是病死的,临终前总该托人捎个信来托一托孤,犯不上死后让自己夫人舔着脸来碰钉子。

      她看向殷氏,觉得今天这一出是她假托了亡夫的名号来给自己儿子谋前程的,留在将军府总比在外面跟着她挨苦受穷要更容易出人头地。

      虽然虚伪了些,可到底一片慈母苦心。

      殷氏的话让这院子里有一瞬的沉静,但没多久楚二娘就开口道:“这是一个大活人,你们将话说得再漂亮,也不能把什么都抹煞掉。这孩子总有长大的时候,难道要将他关在后院一辈子都不让他见人吗?”

      弦合嘴唇动了动,想起自己是女流,又是晚辈,不好说话,便又拿眼梢瞥了瞥余思远。

      余思远跛着腿踏上台阶,在父亲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儿子成亲前先养在后院,儿子成亲后便算在我名下,我可以在祖宗祠堂里发誓,必待他如己出。这样,既合了人伦亲情,又全了父亲的颜面。”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