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蛟》雾下菘

3、三

　　禾嘉自幼身体不佳，小时候历过不少次风寒，身体底子不好，说不好是什么大病，但是但逢换季，头疼脑热是免不了的，年岁渐长后也没什么变化，还是挨不得碰不得，甚至还开始了周期性发作的心悸。

　　不过，周围人也照顾得粗疏，宫里夭折的皇子皇女也有过，尤其她这种身份，夭折了，对文成帝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除去身体不佳，禾嘉胆子也很小，受不得什么惊吓，平时在宫里也是如此，见到淑妃便绕道走，谨小慎微的不似个正牌公主。

　　她再醒过来时，视线逐渐清明，太阳穴还有些疼痛，禾嘉轻轻唔了声，很快发现，帐顶格外陌生，根本不是她熟悉的内卧。

　　帐子里没有挂饰，极其简单的陈设，周围没有云舒宫里常有的淡淡的安神香味道，她视线上抬，倏尔整个人都僵住了，布幔内测，垂挂下来的，不是一般女儿帐内的各色香囊，而是一把小小的剑，剑身修长，漆黑的剑镡上铭刻着熟悉的云纹。

　　她僵硬着往下看，躺着的褥子格外柔软，脑后的玉枕和她平时用的枕头同样完全不是一个品质，近来夏盛，天气愈发闷热，寝殿内依旧极其清凉，想必是放了足量的冰盆。

　　这是原渚的寝宫。

　　“您醒了？”一只纤细的手拂开了帐子。

　　是个穿着黄衣的少女，大概十六七岁模样，纤眉红唇，模样很灵秀。

　　“这是岐王殿下的住处。”那少女见她神情，抿唇一笑，声音也清清脆脆很好听，“奴名春晓，岐王殿下吩咐我暂时来照看您。”

　　自己应该是被吓晕过去了，一想到那天晚上两人的对话，禾嘉紧紧揪住了被子，对这个名为春晓的侍女也提起了十八分的警惕。

　　她以前从未在宫内见过她。

　　不过，想来也正常，皇子的侍女，她没见过的，也多了去了，她的大哥，太子殿下，似乎光是在身边贴身服侍的侍女就有四五个，原渚作为当下炙手可热的朝堂红人——估计少也少不了多少。

　　禾嘉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他不是人，那会不会有这个兴致就不知道了。

　　“殿下马上就回来。”春晓说。

　　禾嘉没看她，躺回了远处，更加觉得浑身酸疼。

　　昨晚的记忆再度在脑内发酵。

　　她呆呆的想。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的话，所以，真正的原渚真的早已经死了？

　　头还有些昏沉的胀痛，她心不断往下沉。

　　不管中途是不是换了人，左右她已经惧怕了他这么多年，大不了之后依旧绕道走。

　　如此想下来，倒是忽然有些解脱了。

　　*
　　“陛下，沧州旱情还没平缓，至少还得一场到三场大雨。”金袍着冠的中年男人毕恭毕敬。

　　文成帝面前堆着一堆还未批阅的奏折，眉间纹路越发深刻，西南情况越发恶劣，因为大旱导致农田颗粒无收，流民越来越多，当地官府的存粮都已经用于了赈灾，甚至周边受灾没那么严重的州府粮食也都调了过去。

　　依旧是九牛一毛，想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只能期待这旱日早些过去。

　　他冲那徐观星点头，示意他下去。

　　徐观星长揖，倒退了出去，门口侍卫悄无声息的把门关上，又站回了原处，室内光线昏暗，夜明珠发着微光，只剩下文成帝一人。

　　“阿渚。”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话。

　　烛光跳跃了一下，黑暗里，逐渐显出了一张年轻男人的脸，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许是早已经在那里了。

　　妖异的暗金色瞳孔，黑发未冠，只是随意束起，整个人越发显得张扬和懒散。

　　文成帝，“这是你以前答应朕的事情。”

　　“弄清我们的身份。”黑暗里，那双暗金色的竖瞳盯着他，“你儿子早已经死了，你付给我的，已经用完了。”

　　潜蛟化龙至少需要数百年，很多年里，早已经没有羽化为龙的蛟了。

　　　甚至不少并不愿意去受那份化龙的苦，蛟性原本就喜水不喜空，且实力在妖族里已是居于顶端的一批，也可轻松化人来人间生活，何苦非要走上那不归路。

　　文成帝是知道的，把早夭的原渚交给他，是因为当年的一场旱灾，现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偌大的皇宫里，原渚的身份是最大的秘密，只他一人知晓。

　　让他意外的是，当年约定完成后，他并没有离开，而是顶替了原渚的身份，留在了皇宫。

　　原渚夭折时年岁很小，模样未定，他更不屑化为凡人模样，所以也只是在自己真实的模样上变化了些，因此，这么多年，许多人都说原渚不像他。

　　是的，怎么可能像呢。

　　帝王纵然已是君临天下，却也只是在人间。

　　良久，文成帝说，“这皇宫，这天下，只要还有你想要的，朕有的，任你挑选。”

　　他已差不多是知天命之年，原本一直保养得好，近来连番劳心累力，此刻说不出的疲惫，额上皱纹尽显，倒像是一下老了十岁。

　　而对面的年轻男人依旧如此。

　　算起来，真正的原渚今年二十岁了，而他现在变化出的模样，和十五年前，文成帝初见到他时的模样已经毫无二致，甚至连狷傲的眼神，都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或许百年后，千年后，他们都已经化为尸骨。

　　他依旧会是如此，永远维持在年轻的样子，力量，权柄，近乎无尽的寿命。

　　文成帝宽袍大袖下的手指逐渐收紧。

　　对面，那双暗金色的瞳孔微眯了起来，男人薄唇挑了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可以。”

　　他站起身。

　　文成帝还来得及消化这骤然而来的答复，他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文成帝回过神，几乎失态，他瞬间站起身，朝门口侍卫咆哮道，“开门，开门。”

　　厚重的铁门旋开，侍卫们面面相觑，也紧随着他往外跑，文成帝一路往外疾走，夜空里，雷声隆隆，厚厚的云层把月亮尽数掩去。

　　他看到黑色的影子，遮天蔽日，文成帝一动不动的昂首看着远方，一直到最后的影子消失在视线里。

　　*

　　这天晚上，原渚并没有回来。

　　禾嘉提心吊胆了一晚，想回去，可是那叫做春晓的侍女笑里藏刀，只说是已经和淑妃说了，说她暂时在这里调养身子，要她放心住着。

　　而且她目力听力都好得惊人，还力大无比，禾嘉一次见她一人轻轻松松，毫不费力的搬起了一扇红木屏风，从屋角这头挪到那头，气都没喘，从此断了想逃回去的念头。

　　太医来了俩次，给她开了两幅方子。

　　平心而论，原渚这里其实挺好住的，吃穿用度，各种都比她那里的强出不止一个等级，而且人也很少，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十多二十个侍女，跑路的几个小厮，并两个洒扫的粗使丫头，剩下就是负责照顾她的春晓了。

　　没有跋扈的淑妃，和她身后那一堆气焰嚣张的丫鬟。

　　禾嘉居然觉得住在这里很是舒服，不过她胆子小，一想到这是原渚的地方就吓得发抖，如若说以前还有几分兄妹情分在里头，现在原渚把话敞开说了，断了她那念头，知道根本就是换了人，她剩下的就只有害怕了。

　　这天晚上。

　　禾嘉做了个梦。

　　是一处山青水绿的去处，长到十六岁，禾嘉从未出过宫，更别说见到过这般风景。

　　她提着青布裙裙角，越走越快，天高地阔，视线内没有一个人，只有数不尽的绿意，她心情越发轻盈，不远处便是一条河流，周围簇拥着些小沼泽，白色的她不认识的水鸟在沼泽上啄食。

　　禾嘉开开心心坐在水边，提起了裙子，想把两截白皙的小腿放下去。

　　忽然，她愣住了。

　　旁边的那块沼泽，似乎，有什么在发着微光。

　　禾嘉好奇心起来来了，她站起身，想去找那发光的地方，未等她走近，有什么黑色的影子从沼泽上蹿出。

　　禾嘉差点尖叫出声，她往后跌坐，差点摔倒在地，随后，她看清楚了，那是条黑绿色的大蛇，大张着的嘴里露出了两颗长而尖的獠牙，蛇完全没有注意她。

　　它的猎物——是水草上的，禾嘉看清楚了，是一颗蛋。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蛋，黑色的厚厚的壳，上头脏兮兮的，不知道滚过了多少地方，似乎很有年代感，外壳上还沾着泥巴和草叶，那金色的微光，似乎也就是从蛋壳里透出来的。

　　大蛇吐着信子，贪婪的看着那颗蛋。

　　禾嘉吓得腿都发麻，大蛇已经朝着那颗蛋又扑了过去——而那，虽然还是一颗蛋，但竟然像是有自己的灵智一样，竟然往旁边一滚躲开了。

　　随后，禾嘉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蛇一蛋缠斗起来。

　　她麻木的腿也逐渐恢复，禾嘉那么胆小，本来该立马就跑，可是不知为何，她偷偷从地上摸了一根棍子，腿都有些哆嗦——莫名其妙的，她不想那颗蛋输了。

　　“呀。”她完全扑了个空，那蛇似乎也没注意到她，她直接穿过了蛇的身体，像是透明人一般，禾嘉还有些茫然。

　　可是，那条蛇倒像是被什么干扰到了，明明周围不见任何人，蛇停止在了原地，巨大的蛇目往两侧张望，可是，就是这片刻。

　　那蛋壳上的裂缝越来越大，破了——蛋壳破碎后，还没来得及掉下，里头的黑色小“蛇”像是箭一般飞了出来，随后，紧紧勒在了大蛇颈上，大蛇的长尾四处拍打，几乎把周围夷为平地，小蛇动作却越发凶狠紧逼，直到最终，大蛇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禾嘉一句话也说不出，随后，看那黑色小蛇，爬进了大蛇尸体里，细细簌簌，不知道扒拉出了什么，随后，便一点点把大蛇尸体吞了。

　　也不知道那小小的身躯是怎么可以吞下这么大的蛇的。

　　禾嘉已经看傻了。

　　那条小蛇——走近些，或许那不是蛇，它生得细长，有一对爪子，仔细看，额上还生着短而粗的角，像是几百年没吃过饭一般，一顿猛吃，直到把大蛇从内到外吃了个精光之后，忽然转向了这边。

　　禾嘉看到那双暗金色的竖瞳。

　　和记忆里的黑蛟形象完美重合，禾嘉差点叫出声。

　　她吓醒了。

　　“醒了？”她听到男人熟悉的声线，几分散漫，冷冰冰的。

　　是原渚。

　　他抱臂站在禾嘉床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一身黑衣，看着越发高挑，黑发束成了马尾，眸子没变回黑色，依旧是暗金色的，倒像是讥讽一般看着她。

　　“你……”禾嘉再度尖叫，脸涨得通红，一把揪住被子盖在了自己胸前。

　　她现在已经完全不把这人当成自己的兄长，大晚上，一个男人出现在她床边，这个事实已经足够让她尖叫。

　　“这是我的寝宫，我的床。”他提醒。

　　“不是很怕我么？不怕我吃了你？”他好整以暇，依旧站在那里，倒像是想要欣赏一下她的恐惧模样。

　　禾嘉呆呆的看着他，想起了刚才的梦，千回百转，脑子里忽然飞过很多念头。

　　“你在想什么？”暗金色的竖瞳眯了起来，有几分危险。

　　“我在想……”在那双瞳孔的威压之下，禾嘉咽了口口水，一直楞，竟然把心里话都吐了出来，“你……是不是因为小时候在蛋里受过太多伤害，所以现在性子才会这么扭曲么？”

　　完了。

　　这下她真的要被吃掉了。

　　室内沉默了下来，气温一瞬间像是降到了冰点。

　　禾嘉想尖叫，发现自己竟然完全发不出声音。

　　男人已经直接把她从床上提了起来，他生得高挑修长，在床上盘腿坐下，似乎一下占去了大部分空间，大手上的力道让她完全无法反抗。

　　禾嘉肩背纤瘦，手腕他能圈住一圈还多，尤其和他相比。

　　“你看到了什么？”他磨了磨牙，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垂了下来，床里封闭的空间只剩他们二人，禾嘉第一次那么近那双瞳孔对视，“把刚才那话再说一遍？”

　　好可怕。

　　兽类的瞳孔和人类是不一样的，他生得俊美无双，哪里都是人类男人能有的顶尖模样，只有那双妖异的瞳孔，时时刻刻提醒着禾嘉，他非人的身份。

　　像是有熔金在其间流淌，极其慑人。

　　禾嘉吓得浑身发软，她呜呜哭了，“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女孩眼角鼻尖都红了，她一头朝他怀里扎去——她撞上了男人温热坚实的胸口，似乎和人类躯体没什么区别，禾嘉吓坏了，手脚发软，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不管不顾的抱住了他窄瘦的腰。

　　“别吃我……我错了，对，对不起。”原本一张白皙漂亮的脸被哭得乱七八糟，她哭得有些打嗝，不知道是不是还流了鼻涕眼泪，全抹在他衣襟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