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笑江湖》封刃作书

1、心上人

　　师父说，我的手不适合拿剑，可他还是在下山的时候将“青枫”传给了我。
　　在山上的时候，他总爱说我惹是生非，远不及我那乖巧温顺的师姐，可是我那师姐若是乖巧，又怎么不听师父的劝诫，跟着山下的野男人跑了呢？
　　这路边的茶馆里，火炉子腾烧着热气，幡旗在风中微微的晃动。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出现茶馆，八成是黑店。可是为了贯彻在离开前在师父跟前承诺的做“天下第一乖巧”的我，当然不能贸然向前，要是错怪了好人可真是第一等罪过。可谁知道呢，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群牛鼻子老道，就跟这茶馆里貌美如花的老板娘打了起来，这刀光剑影、滚烫的茶水飞溅，好不热闹。当然，要是烧开的水没有落在我手背上就好了。
　　我还在为自己烫红的手背感到悲伤，那老道士便认为我是和这老板娘一伙的，二话不由分说，就将我绑上了一侧的牛车。也不是我挣脱不得，只是借着他们的车总比我自己的两条腿来得快。我师父说了，现在的老道士就喜欢住在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说什么大隐隐于市，其实啊，是方便喝酒□□。
　　青门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大院子。富丽堂皇的，指不定搜刮了多少油水，那漂亮的老板娘和我被押到了厅中去，一下子便有一群人围了上来。
　　“这就是那狠毒的贱女人和她的小白脸姘头！”
　　小白脸？姘头？是在说我？我虽然穿了一身青衫，可看不出来是个姑娘家吗？这真是对我的大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挣断绳索拔剑！我还顺道救了那小娘们，结果她扔下我逃之夭夭了！真是气人。当然最气人的还是这群牛鼻子老道，我掠到了外头的时候才看清他们的匾额，天下第一？金灿灿的，简直闪瞎我的眼。师父说的，别人要是伤害了我，一定要向他们要赔偿！很好，我又有钱了。
　　在我放倒了青门山第四位糟老头子的时候，他们终于心悦诚服的将那块“天下第一”匾额给拆了下来，当然，我不是要那匾额，只不过刚才听一个小道人说上头的字都是金漆的，值钱得很。我只要将金粉给抠下来便会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谁知道，这天底下的传闻并当不得真，到头来还是白忙活一场，该是穷光蛋的依然是穷光蛋。
　　我是大摇大摆地走出青门山的，我可不管身后的人是什么神情，谁让他们得罪了我。原本啊，我以为这个江湖靠着我手中的剑就可以横行霸道了，后来才知道，光有剑是不成的，还得有几个朋友。譬如那青门山的牛鼻子老道，他们就有很多朋友，来了一批又一批，我实在是不耐烦了，杀上门去直接将他们的掌门给吊在了树上，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招惹我。
　　清净了一两天，我打算离开了这小镇子换个地方流浪，可谁知道呢，当晚又有人潜入我屋中了，躲在了床底下还以为我没有发现。这世上愚蠢的刺客怎么这么多？我灭了油灯，装作了睡着的模样，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底下传来，还伴有那小小的啜泣声。这刺客你要杀人就赶紧动手呗，哭什么哭？我真想跳起来给他一巴掌！当然，我没有动，因为那刺客已经拔剑了。他要是直接刺下来，我倒是有打他的理由了，算不得惹是生非，可谁知道他念念叨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过我也算是听清楚了，来的是一个女人。
　　等的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她终于刺了下来，我一个打滚抽出了青枫，这剑光一闪就听见了咔擦一声响。竟然还有用桃木剑杀人的刺客？这不会是个傻子吧？打傻子这种事情简直拉低本女侠的档次，我只是封了她的穴，点亮了油灯。
　　诶呦，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可惜是个神志不清的。师父说，好看的人最会骗人，只有他那样的才是最安全的。我不知道师父是不是给他的寒碜样找借口，我只知道这好看的人还真容易博人好感。

　　那傻子拿着断剑在哭。
　　哭的我心烦。
　　我总是要象征性地问上几句：“是谁指使你来的？你叫什么名字？你爹那是谁？住在哪里？”我正在跟傻子说话呢，背后一道破风声响了起来，这真正的刺客太奸诈了，竟然用一个漂亮的女人吸引我的注意力。
　　我乃是天下第一剑客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关门弟子怎么可能会怕那宵小之辈？可谁知道那飞过来的是一只死老鼠，我还真是怕了。“我投降我投降！”师父说过，脸面这种东西最是要不得的。“元怀意，我知道是你！”
　　这元怀意何许人也？她不就是我师父口中那乖巧懂事的好徒弟，我那表面上是一套暗地里又是另一套的天下第一不要脸天下第一恶毒可恶的蛇蝎师姐吗？
　　“你男人呢？”我问了一句。
　　那不要脸的则是从暗处走出来骂了一句：“粗俗！”她自己指天骂娘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粗俗不堪呢？
　　“你来干什么！这傻子是谁？”我没好气地问了一句。
　　“什么傻子不傻子的，这是我将来的好妹妹，萧家的三小姐呢。”
　　我点点头，算是明白了。当初师姐追着萧大下山的，可现在把人弄到我这儿又是为什么呀？
　　“你，假装从恶人手中救了这位小祖宗，混到萧家去，告诉我萧家的一切境况。”
　　哦，我真的明白了。我师姐她自己想要泡汉子，可是丢不开自己的那份矜持，转而要我去打探敌情呀！可是这位小祖宗难道不会将事情说出去吗？
　　“你放心，我给她下了毒药，她不敢说的。”元怀意那厮似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她那微微一笑我看的还真是慎得慌。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冷不丁又听她说了一句，“你去看看萧大的媳妇死了没！”
　　什么？萧大是有媳妇的，难道我师姐她要做小妾？我是这么以为的，可是等我到了萧府之后，我却发现自己真是太天真了！我师姐是乖巧吗？呸！她分明是离经叛道！
　　这萧家的三小姐当然是有名字的，叫做什么萧秀秀，她一直哭一直哭，那泪水真是流个不停。等到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才抽噎着停止哭泣。难道我跟我那蛇蝎师姐一般面目可憎？这么一想我就有些不高兴了，我想将这傻子给丢在大街上，可是念及我师姐那令人发指的手段，我还是将她给送回到萧府吧。
　　这萧家可是城中的大户人家，我随便拉扯一个人问了句，就问出了结果。我拉着这小傻子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着，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侍卫将我牢牢围住。那青门山的牛鼻子老道实在是麻烦啊！不是说好了与我两不相欠的么？怎么还找帮手来对付我？我没有心情听他们废话，连带着将师父的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打就是！别的不在行，打人这一点我可行了。正打得酣畅淋漓，结果那小傻子又开始哭了。“你他妈有完没完！”我骂了一句，但是很快便醒悟过来了。
　　粗俗不堪，我心中低斥了一声。怪不得师父不愿意下山，他说这花花世界啊，到处都是妖魔鬼魅，这才没多久呢，我就被鬼附身了，说了一句那群顽劣不堪的俗人才会骂出的话语，真是罪过啊。就在这么一愣神间，我就失手被擒了，真是人生中的奇耻大辱。被人绑上的时候，我才听清楚那群人说些什么。他们把小傻子称作小姐，难不成是萧府的人？这些人呐！他们就应该在自己的衣服上绣上一个大大的“萧”字，这样子我可就不会认错人了，也不会在大街上与他们大打出手。
　　我自己走进萧府与被人押进萧府，似乎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仔细想了想也还真没有什么区别，可要是被师姐知道了，指不定会骂我没出息。这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呐，哪一个会是我师姐的伪装呢？就算是她不说，我也知道她躲在了暗处偷偷瞧着。这小傻子被人簇拥着，愤愤地瞪了我一眼，天见怜，那些坏事都是我师姐做的，就连毒也是我师姐下的，实在是不关我的事情呀。诶，从这小傻子的眼神中，我就知道自己没指望了。人呢，还真是只能够靠自己。要不是此时一顶红顶软轿缓缓而来，要不是正好春风吹起了帘子，露出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我已经动手了。
　　美色惑人，美色坏事啊！要不然我怎么沦落到蹲柴房这种地步？“青枫”被人给拿走了，不过他们要是以为这样就能够困住我，那真是太天真愚蠢了，真正的高手是不需要用剑的。这萧府不愧是富贵人家，比起青门山那群牛鼻子老道一股低俗的金钱味，这萧府可谓是底蕴深厚，一泓清水送出花香，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亭子中有一个风流俊俏的男人，可饶是如此，也是十足的煞风景。我在山上的时候也见过这个男人几面，每一回他来找师姐，都被师父给打得鼻青脸肿。印象中师姐也不怎么搭理他，后来他不来了，可是师姐却说是下山找他了，这其间的旧事真真令我迷惑许久，我那恶毒的师姐怎么看都不像是容易被小白脸欺骗的人啊。
　　“小一姑娘。”这萧大一如既往的温文儒雅。
　　“我救了你妹妹，可是你们府里的下人却将我关入了柴房。”我没忘记师姐吩咐我的事情，看着萧大那微微怔愣的脸，我理直气壮地说道，“你府里的下人打伤了我，我要在你这养几日伤再作打算。”这萧大不怎么会拒绝人，当初我在山上偷偷叫他帮我带一些好玩的玩意儿，他也一一照办了，当然，他又被我师父毒打了一顿，而我师姐呢，则是把我的玩具给扔下了悬崖，害我伤心了好久。
　　我在萧府里住下，这萧秀秀可不高兴了，但这又能怎么样呢？我在萧府又不是找她的。经过我的几番打听，这萧大还真有个媳妇，是前月新娶的。这分明是我师姐追下山之后，难道萧大移情别恋了？而我师姐死缠烂打？不知道其中境况如何，我还是很想见一见这位萧家的大少奶奶的。装作很无意的在她的院子边转悠了几回，还真是被我撞着了。不就是街上的那位害我被抓起来的祸水吗？坦白地说，她比我师姐生得美，看着脾气也应是比我师姐好，我要是萧大也得移情别恋啊，当然，这等心思可不能够让我师姐知道，不然我非得被她打死不可。
　　“你是怀意的师妹？”那祸水盯了我许久，才开口慢悠悠地说道。
　　怀意？叫得还挺亲热？难道跟我师姐是旧识？我可不能就被她这么一声叫唤给迷惑了，捂着唇轻咳一声，我正色道：“‘青枫’呢？赶快把剑还给我。”
　　“还给你也不是不可以。”这祸水轻笑了一声道，“只要你能够打赢我。”
　　这么纤细的人儿，像是深闺里的大小姐，怎么可能会懂武功？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可不能够错过了。要是不与她比试，岂不是显得我懦弱无能？我不知道她练得什么功夫，在我摆出了架势时候，她依然立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微风吹拂过了树梢，又掠过了假山畔的花丛，几片花瓣落在了她的鬓发间，她微微地笑着，安静而美好。
　　我自问了一句：“你舍得破坏这份美好么？”
　　当然……舍得。
　　可惜啊，马有失蹄，人有失手。
　　不知道哪个要死的在地上拉了一条麻绳，我这天下第一剑客竟然被一根绳子绊倒，岂不是荒唐可笑？那祸水已经蹲下身，她的手中是花枝，如果是一柄剑，如果我是她的敌人，那我可能就死在了她手中了。
　　“我输了。”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青枫”。
　　“我可以还给你，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这祸水开始提要求了，师父说这世间的人都是这样爱得寸进尺、爱要挟人。
　　我怎么能答应她呢？

　　“你说，就算是一百个我也答应。”我忙不迭地点点头，笑话，只要能拿回“青枫”，我为什么不能答应她？
　　这蛇蝎女人似是一个生活很雅致的人，她的屋中也瞧不出丝毫的有男人居住的痕迹，她既然是萧大的妻子，为何一人独居在这院落里头呢？我还没有想透，目光就掠到了那剑架上头，那不就是我的“青枫”么？
　　“过几天我就要死了。”我才坐定，就听见了这蛇蝎女人说了这么一句话，含在了口中的茶水险些喷出来，她跟我说这是几个意思？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倒是将我那乱七八糟的心思给压了下去，我老实的坐在一边听她细讲。我还以为她会让我做什么事情呢，没想到她是让我去通知师姐一个“好消息”。
　　萧大的媳妇死了，意味着师姐有机会了，这应该就是一个好消息吧？可我师姐不是傻子啊，我师姐能信么？这蛇蝎女人将我的青枫还给了我，也没有急着赶我去通知我师姐。住在这萧府里头可比山上或者客栈舒服多了。我还是太天真，不懂这世间的人情世故，还没等我去通知我师姐呢，这萧府竟然闹哄哄的办起了白事，几乎整座城的人都知道，萧大的夫人因病香消玉殒。
　　我找到我师姐的时候，她正坐在湖边的大黑石上头饮酒，地上那摇摇晃晃的酒坛子少说也有三四个吧？我还没来得及叫她呢，那酒坛子便被她的掌劲震碎，化作了数十道暗器朝着我身上袭来。“青枫”从出鞘到入鞘不过是一个眨眼，那些碎片落在了地上，又砰地一下化作了粉尘随风而散。我很满意我的杰作，一个纵身跃到了我师姐的跟前，正对上她那腥红的似是蒙着一层水光的眸子，师姐她这是怎么了？
　　“打听到消息了？裴瑾她真如城中人所说的那样死了？”师姐的语气中似是含着一些希望，她扔了酒坛子紧握住我的手腕，殷切地望着我。如果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呢？当然我可没胆量这么说，只是点点头道：“是的。”
　　“怎么死的？”
　　师姐的劲道越来越大仿佛要将我的手腕捏碎了，我其实很不想说谎，可看着师姐这幅模样还是按照那女人教我的话说道：“不是病死的，其实是吃红豆糕噎死的。”我真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自己不笑出声，裴瑾怎么就找了这种死因？我师姐真的会傻到这种地步么？出乎我意料的是，师姐浑身一震，似是极为震惊，而那震惊中蕴藏着一股浓浓的伤痛。或者是激动？是我看走眼了？
　　“她葬在了哪儿？”说完了这句话似是用尽了我师姐的全身力道，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恐怕已经滑下石头跌在了地上去。
　　“相思树下。”这是一个很模糊的地名，反正我是不知道这劳什子相思树到底在何处。红豆粥、相思树，这裴瑾也真会选，都是一些缠绵悱恻的、易让人想入非非的东西，她这是在宣布自己的死讯前都要在我师姐那炫耀一番呢？
　　我第一次看到师姐哭，眼泪顺着她的面庞流淌下，时断时续的呜咽声像是幼兽的低喃。她不是应该高兴么？这有什么是值得她哭泣的？裴瑾虽然是诈死，可全城人都知道她的死讯，她也不能够再光明正大的当着那萧夫人了。
　　师姐忽地用力推开了我。
　　阴谋，或许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可我已经答应了裴瑾，我不可能将一切告知师姐。
　　虽然她的模样像是蛇蝎美人，可她应该不会害我师姐吧？
　　依照我师姐的性子她不会让我跟着她的，不过我可以偷偷跟随呀。
　　原来相思树在断肠崖，树下有一个土冢，可绝对不是那萧大的夫人葬身之处。这萧家和裴家都是当世著姓，怎么能够这般寒碜，我师姐大概心中也明白，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来到这地方，投入了那天罗地网中。

　　我师姐需要我去救，可就在我打算从藏身之处掠出去时候，那个传说中已经死去的裴瑾出现了。她引走了我师姐的目光，原本一个冷酷、霸道、强势、狠毒的师姐，忽然间在她面前哭得像是个孩子。
　　我隐约能够听到她们之间的对话。裴家与萧家是世交，他们两家的子女势必要结亲，也便是世人口中的联姻。这种命运如何能够逃脱呢？恐怕只有死这么一条路了。那裴瑾竟然是为了我的师姐而选择死这条路么？那她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我忽然间想起了当初师姐下山时候跟我的对话。
　　——“师姐，你去哪里？”
　　——“找我的心上人。”
　　——“什么是心上人？”
　　——“时时萦绕在心间的那个让你哭让你笑的人。”
　　师姐只说去找心上人。
　　只有我以为她的那个心上人是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