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余晖》琥玉

1、吴麦高

　　余辉也想不到自己会重新出生一次，在窒息中被挤出产道，剧烈咳嗽之后哇哇大哭，他隐约听到有人欢喜的声音：“兰英，是个男娃！”

　　他在大手里扑腾，又被裹进襁褓。

　　他吃奶，他撒尿，他被抱在怀里轻轻摇动，他睁大眼睛看破败的屋顶和脏兮兮的墙壁，他困了就闭眼睡觉。

　　他有了名字，叫吴麦高，小名麦麦。

　　那个瘦弱的女人总温柔地抱着他，叫他的名字，如果他笑的话，她就也露出甜美的笑容。

　　她身体弱，营养不足，奶`水也不够，于是买了大品牌三鹿奶粉冲给儿子喝，但儿子死活不张嘴，哭得撕心裂肺也不沾哪怕一点点，宁愿喝米糊。

　　担心儿子营养跟不上，妈妈每天天不亮就走路去很远地方的养牛户家里买牛奶，虽然很辛苦，但看儿子胃口好，长得也壮，就心满意足。

　　那个男人常年在外头打工，听说是开山修隧道，工作强度很高，假期却很少，每次领了工钱回来都会大包小包回来，也一定会带点小玩具给宝贝儿子，让儿子骑在自己脖子上，带儿子出去玩，给儿子讲有趣的故事。

　　余辉……不，应该说是吴麦高，他就这样惴惴不安地接受了新的生活。

　　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他牙牙学语努力控制着喉咙和舌头喊出第一个词语“妈妈”的时候那个瘦弱又温柔的女人笑得特别幸福，她把儿子高高举起，然后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他的爸爸，为家庭奔波的男人也成了吴麦高的偶像，他从未想过一个男人竟然可以如此高大和勇敢，守护着这个小小的港湾，也守护着小小的他。

　　他为爸爸而骄傲，他自己也要成为这样的男子汉。

　　当然，那只是个美好的愿望罢了……末日很快就要到来，自己却来不及长大。

　　吴麦高满以为自己和自己的爸爸妈妈会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起码能到末日到来的那一天一起归于尘土，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从他三岁那年开始爸爸每次回来都看起来比以前瘦一些，也比以前更加虚弱，爸爸常常剧烈地咳嗽，还总说自己胸痛，吴麦高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没有丝毫办法。

　　爸爸生病了，住进了医院，他们说他得了尘肺病。爸爸呼吸困难还总是咯血，不能再去打工赚钱了，他甚至没力气端起自己的碗。

　　这是吴麦高两辈子第一回听到尘肺病的名字，他站在床旁边看着爸爸熟睡中痛苦的神情偷偷哭了很久，说什么也不愿意让爸爸离开他和妈妈。

　　爸爸治病需要很多钱，家里也要生活，薄薄的积蓄并不经花，所以妈妈出去工作了，吴麦高开始负责做家务和照顾爸爸，那一年吴麦高五岁。

　　吴麦高只有五岁，但他已经知道了许多事情，比如他知道和曾经的自己一样出生在这座城市，现在的他比曾经的自己迟出生足足十年零八个月，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在这座城市的城东，会不会有一个“余辉”呢？

　　但无论有没有，似乎都无关紧要了，他现在已经是吴麦高，不是余辉。

　　小胳膊小`腿很笨拙，做起事来很慢，但吴麦高出奇地有耐心，他慢吞吞地扫地，慢吞吞地擦桌子，盯着家里的闹钟准时喂爸爸吃药，然后熬好小米稀饭，搬小凳子坐在门口等待妈妈下班回家。

　　吴麦高一直忘不了那一天，那是12月6日，窗户外漆黑一片，暴风雪不停地下，他趴在窗台前等待着晚归的妈妈，却等来行色匆匆的邻居，还有噩耗。

　　妈妈在下班的路上被摩托车撞了，骑摩托的人逃逸，被撞倒的妈妈受伤很重无法自救，等被其他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在风雪里失去了生命。

　　就像一场浑噩的梦，吴麦高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的那一天，爸爸卧病在床连起身都做不到，吴麦高要去医院看妈妈，但大人们只顾商量事情却根本不理会他。

　　毕竟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罢了。

　　吴麦高哭哑了嗓子，外婆家里来人处理妈妈的后事，无论吴麦高怎么苦苦哀求、哭喊甚至是跪地磕头，他们终究没让吴麦高见妈妈最后一面。

　　那个温柔瘦弱的女人，那个摸着他脑袋说要回来喝他做的小米粥的女人，那个才二十四岁就不得不挑起家庭重担的女人就这样突兀地离开了她深爱的丈夫和儿子，留下无尽的遗憾。

　　比吴麦高更痛苦的是他的父亲，那个曾经高大健壮，此时却枯瘦如柴只能躺在床`上等死的男人。吴麦高很少见他流眼泪，他跟吴麦高说自己有多么不舍得离开，多么想看着吴麦高长大，上学，结婚，生下小宝宝……但是……

　　“求你了，爸爸，你坚持住，尘肺病有救的，你会健康起来，求求你了，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吴麦高涕泪横流。

　　“对不起……爸爸和妈妈会在天国看着你的，看着你健康长大，看着你找到你最爱的人，然后白头偕老。”

　　“我不要！我不要你去天国，我要你活着，爸爸，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呜呜……”

　　然而哭泣又有什么用处呢？

　　家里没有健康的大人，吴麦高的外婆从乡下过来照顾女婿和外孙，她不识字，尽心尽力照顾着卧病在床的女婿。

　　爸爸终究没有挺住，第二年深秋虚弱的他因为呼吸系统感染引起的并发症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吴麦高没能为爸爸过一个月以后的二十五岁生日。

　　那个小小的保护着吴麦高的圣城终究在末世来临之前土崩瓦解，残酷而黑暗的时代即将来临，而吴麦高……连一丝一毫抵抗的能力都没有。

　　这一年，吴麦高六岁。

　　吴麦高变得沉默寡言。

　　吴麦高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但城里公立幼儿园名额非常紧张，轮不到他，私立幼儿园收费又不便宜，稍作思量以后外婆和亲戚们做了决定，吴麦高不上幼儿园，以后直接上城东的希望小学。

　　毕竟是九年义务教育，希望小学不收任何学费，非常划算。为了离一年以后免费的学校近点，外婆带他在城东租了间小屋，而吴麦高原来的家则住进去了舅舅一家人。

　　舅舅一家人喜气洋洋搬进‘新居’并且将里头的破旧家具拆的拆扔的扔时吴麦高也在，他并没有愤慨，没有了爸爸和妈妈，他根本守护不住他的家。

　　更重要的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就在六天之前，本城出现了第一起恶性凶杀案，不知名的野兽袭击了西城区的一家书店，死了十多人，警察封锁现场击毙了野兽，但仍然流传出不少消息，那些人是被突然出现的怪物杀死的，警察跟怪物的战斗很激烈，好几个人因公殉职。

　　事实上，从上个月开始在全国各地就开始接二连三发生怪异袭击案，但吴麦高所居住的城市，这还是第一例。

　　城里人心惶惶，但对普通人的生活没有太多影响，大家都觉得这些事情离自己很远，城市那么大，不至于会落到自己身上。

　　吴麦高家里原来有薄薄的积蓄，由外婆掌控，给妈妈爸爸办后事花了七七八八，庆祝舅舅迁新居添置家具又花了不少，现在外婆每天带着他出门捡垃圾，用卖废纸箱和塑料瓶的钱养活吴麦高。

　　外婆把小屋子租在人员混杂的城中村里，低矮紧凑的筒子楼，一间间简陋的店铺门面，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居民……吴麦高从到那里的第一刻起就呼吸到了这里‘自由’的气息，那是小饭馆的油烟、排水沟的污水、阴暗墙角排`泄物散发气味混合而成的特殊味道，几乎可以当做时代的标签。

　　小孩子们疯跑着在狭窄的街道上穿梭，在骑自行车人的喝骂声中嘻嘻哈哈招摇过市，身穿军大衣裹得像棉球似的中年人缩脖子守着烤红薯的铁桶，戴耳罩的妇女声嘶力竭叫卖沙发垫，老年人搬着小马扎坐在路边眯眼睛晒太阳。

　　吴麦高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很少开口说话，也刻意躲避其他人的视线，基本上从不在任何人面出现。原来开朗活泼的漂亮孩子，就这样自闭起来。

　　外婆对他的改变很难过，但也没有办法，小人物的生活除了挣扎，更多的是无奈和妥协。

　　捡垃圾并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竞争很激烈，吴麦高和外婆是外来的新人，没少受本地老头老太太们的排挤和欺负，但外婆也并不软弱，她以农村妇女的坚韧和泼辣战胜了对手，好几次她跟其他老太太撕扯着满地打滚，然后带着战利品满载而归。

　　实力为她赢来了尊重，附近的老头老太太们默认接纳了外婆的存在，甚至偶尔还会打打招呼，聊聊天。

　　其实外婆能够站稳脚跟与周围的大环境也有关系，近一段时间城里又接连`发生了六七次袭击事件，大都在凌晨，几个拾荒人和流浪汉相继殒命，许多捡垃圾的老头老太太都风声鹤唳，才让胆大的外婆有机会留在这里。

　　天很冷，吴麦高穿着厚厚的衣服弓身蜷缩在窗台底下躲避着行人的视线，他呼吸的声音很轻，蹑手蹑脚前进，不被任何人发现。

　　吴麦高固执而徒劳地一次又一次尝试着，期待自己能领悟到技能，开启属性面板。

　　很可惜，属性面板的开启条件是参与击杀一头魔物获得经验值，吴麦高才六岁，他没有机会去参与到残酷的战斗中去，更没有能力去造成足够的伤害得到经验值。

　　吴麦高捏着简陋的金属弹弓，兜里揣了不少玻璃球和自行车修理铺买来的金属滚珠。

　　金属弹弓是买城中村里一个大孩子的，花了六块钱，弹弓的弓身由粗钢丝弯制而成，吴麦高在握手的位置绑了棉线方面手捏，弹弓皮筋用的是双股的粗圆皮筋，他能够拉动，但稍微有些吃力。

　　这些天里他花了大量时间练习弹弓，胳膊和手基本一直处于酸痛状态，但好处是准头好了许多，隔开五六米基本上能够稳定命中易拉罐大小的东西。

　　吴麦高早就预料到外婆跟自己城中村的生活不会持续太久，不出他所料，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去确认‘余辉’的存在，外婆就要带着他回农村。

　　说是农村，其实离城东也不过六七公里，吴麦高的外公对妻子完成任务以后还赖在城里不回家非常不满，找人传了好几次话，外婆不得不收拾东西带吴麦高回村里。

　　吴麦高想了又想也做不到一声不吭就独自逃跑，因为外婆一定会找自己，现在世道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太平，外婆会很危险。

　　但吴麦高也做不到坐以待毙。

　　吴麦高想尽办法让外婆再多待三天回家，而自己则夜晚乘着外婆已经熟睡偷偷摸`摸出门潜入浓密的夜色中。

　　元旦快乐，新年新文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