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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退兵 ...

  •   “肃静!肃静!”浙江强学会和《申报》的人赶紧配合着衙役维持现场秩序,好容易把那沸腾的议论声重新压下去。

      文廷式将锡箔留声筒插入槽内,郑重地将留声机的指针,放在刻盘上。

      一段像是砂纸摩擦金属的刺耳噪音之后,醇厚的男音从喇叭状的扩音器中响起:“诸位臣民,诸位同胞,现在是光绪十九年六月,爱新觉罗载湉在北京太和殿向诸位发起讲话。就在一天以前,朕代表大清、代表中国政府、代表四万万臣民,正式拒绝了意大利王国租借浙江三门湾的请求。”

      受制于远程无线电传讯技术的发展,广播讲话暂时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其实这份录音是在文廷式离京之前就录好的,并非“一天前”。

      并且锡箔留声筒记录声波的功能也很差,留声机里载湉的声音十分模糊微弱,二十米以外就听不清了。

      可这并不妨碍三门县本地的民众被这前所未有的“口谕”震惊。

      几千年来,中国的政治都是精英游戏。不管是昏君当政,还是明主治国,平民百姓都处于一个被统治的地位,他们只能被动地接受“仁政”或者“暴/政”。百姓没有参与的权利,政府也没有向他们做出解释的义务。

      皇帝的命令通常只下达给省一级的官员,再由省一级的官员传达到府一级,再到县一级。如此层层传递,没有官职的人通常终其一生也没有了解政府决策的机会。

      现在他们却能通过录音留声直接听到皇帝的声音,即便是前排坐的乡绅富豪也不由震惊得无以复加。

      上海,华商联合总会的大楼里,严复同样将指针放在录音刻盘上。

      “因为意方提出的‘租借三门湾一百九十九年,占有三门湾铁路八成路权和允许意国军舰入驻我国内陆要港’等条件,是任何一个不想忍受屈辱的民族所不能同意的,也是任何一个有志于维护国家主权的政府所不能同意的。”

      广州,万木草堂。

      超过一百名进步学生聚在不足八十平米的小屋里,却静悄悄的不闻一丝声响,只能听到载湉的声音继续从留声机里传来:“意国的三艘军舰,仍在三门湾狮子口的海面上徘徊。我们不知道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里会发生什么,也许是舰炮的轰炸,也许是一场战争。”

      北京的前门大街、琉璃厂、菜市口、银锭桥,凡是有留声机投放的地方,都是千人围观。

      “但是朕还是要说——欧陆列强不费一颗子弹、不流一滴血就可以从我们身上割肉抽血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天津渡口,巴雅尔提着箱子,将辫子塞在礼帽当中,随着人流走下舰桥。他甚至还来不及去寻找接船的官员,就被一同归国的留学生们拉着,挤到了人山人海的码头上。

      那里放着一架金色的留声机,里面一个他熟悉的声音,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激动与热情说:“联合起来吧,同胞们!让我们摒弃一切民族、阶层、职业、性别的偏见,为我们祖先曾经有过的荣耀而战,为那些侵占我们国土的人滚出中国而战!意大利人不会得逞,中国万岁!”

      短暂的录音就此结束,留下的震撼却犹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熙熙攘攘的码头上竟然一时寂静无声。

      晨风凛凛,海水滔滔,迎着初升的旭日,操纵留声机的强学会学生忽然站成一排,齐声唱起《秦风·无衣》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那苍凉悲壮的调子一起,好像那场先秦将士守土卫国、并肩厮杀的战斗,又宛然重现了一般。一曲完毕,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中国万岁”,接下来零星的喊声逐渐连成一片,竟成排山倒海之势,连海潮、汽笛的声音也给压过去。

      载湉的讲话被文廷式用留声录音的方法,投放到了全国七八个省份、二十多个城市,

      新奇的公开演讲掩盖了他紧张不安的情绪,录播的方式避开了应变能力不足的缺点,残损的音质则模糊了他幼稚的嗓音,留下无数想象的空间。

      如此扬长避短之下,这次前所未有的公开讲话,取得了轰动世界的成果。

      国内抵制意货的运动迅速达到高潮,意大利洋行门口天天有人静坐示威,每一个前来购物的黄种人都会受到“你还是中国人吗”的严厉审视,以至于不少洋行都在门口打出了“本店不出售意大利货物”的告示。

      天津强学会的青年学生在码头上齐唱《无衣》的事迹,引得无数人潸然泪下。

      上海一家饭店甚至因为在门口打出“意大利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标识,而火速红遍全城。一时间,在中国的意大利公民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就连跟意租界比邻的法国租界都因为出入不便、抗议声扰民等问题,频频对邻居翻白眼。

      终于,七天之后,克里斯皮内阁倒台的消息传到远东。连慈禧也回味过来,外务省终于理直气壮地向已经垮台的意大利政府发出国书,“严正声明”三门湾是中国领土,不可出让。

      马迪纳垂头丧气地登上了返意的轮船,如果不是因为他乘坐了美国大使的汽车,东交民巷外静坐示威的群众手中的臭鸡蛋,甚至还会给他留下一些深刻的印象。

      “咳咳咳,妈了个巴子的,这些兔崽子,还真跑得一干二净了!连个倒茶的人都找不到!”载澍往总理衙门的班房里寻觅了一圈,各处茶房的炉子都熄着,不见半点热气。

      他只得纡尊降贵地蹲下来摆弄那火炉,足足有一刻钟的功夫,结果火没生上,烟倒是生了一屋子。弄得巴雅尔以为走火了,进门就是一桶冷水,连人带炉子,浇了个透心凉。

      幸好如今已经进了六月,要还是前两个月那天气,非得冻出毛病来不可。

      巴雅尔不由讪笑:“抱歉抱歉,你在做什么?”

      “生炉子呀。”载澍翻给他一个白眼儿,“主子大半夜的守在这儿,总不能连茶也不上一杯吧?”

      “有你这么生炉子吗,瞧我的。”慕尼黑联邦国防大学的高材生博尔济吉特巴雅尔同学,在炉子前蹲下来,按照标准的野战控火条例,架煤点火、扇风控烟、扑灭掩埋一气呵成,终于搞定了一杯热茶。

      两人端着托盘,蹑手蹑脚地回到正殿,扒开门缝一瞧。载湉趴在桌上,枕着胳膊陷入浅眠。

      自从马迪纳离开中国,慈禧终于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把棘手的事情扔给小皇帝,虽然有办砸倒霉的风险,但是允许载湉接触权利这件事本身,就会助长对方的势力。毕竟皇帝年轻,恰似初升的朝阳,而她却已步入迟暮。

      慈禧的头风瞬间不药自愈,她又摆出圣母皇太后的架子,强势地把参与谈判的大小官员都叫到颐和园去“聆听慈训,面授机宜”,并且马后炮地电令两江总督张之洞“意舰不足为虑,如有必要,尔等可用岸炮还击”。

      呵,仗都打完了,你才想起来指挥了?载澍被太后这种摘桃子的行为恶心得几顿吃不下饭,阴悄悄地痛骂储秀宫小人嘴脸,回头一看,巴雅尔更是坐在廊檐底下抹起眼泪来,一米九几的大个子活像缩小了一圈似的。

      “我就是替万岁爷不值。他小时念书写字,不管写得多好,詹事府那群人都不敢夸他一句,全板着脸孔,异口同声地说不如当年同治爷远矣。”

      这么惨的吗?载澍不由砸吧砸吧嘴。他也是从小抱给人家养,可是孚郡王老福晋没有亲儿子,家里四五个师傅,每天哭着哄着求他念书还来不及呢。

      巴雅尔愤愤地“呸“了一声,压低声音:“若那位爷当真是样样都好,怎么会年纪轻轻把自个儿断送在烟/花/巷里?太后要是真有本事,就该就把亲儿子养好了!如今可倒好,她葬送了一个皇帝还不够,又来祸害我们爷!”

      载澍默然,过去跟他并肩坐在台阶上,忽然想到伯父的前几个儿子死的死,走的走,以至于老五载沣小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家中长子,管弟弟叫“二阿哥”。其实皇上才是醇王府的二阿哥,伯父听见这话勃然大怒,还狠狠地揍了载沣一顿呢。

      载澍不由深深地叹出口气,仰头叹道:“要是伯父能活到今天,看见皇上这个样子,该有多开心。”

      两人各有各的心酸,对视一眼,忽然抱头痛哭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载湉听到声音出来,见巴雅尔跟堂兄抱在一起,险些以为自己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皇上。”两个人赶紧抹抹眼睛,抖开披风围在他身上。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定睛一看,居然是翁同龢一个人打着灯笼,步履蹒跚地走在廊上。

      “翁先生?”

      “大人!”

      载澍和巴雅尔赶紧过去一左一右搀了他,惊讶地发现这位以严谨古板著称的大学士,竟然衣冠不整,脚下一高一低地踩着两只不一样的鞋子,花白的发辫散乱,满面泪痕。

      巴雅尔惊得话都说不出来,载澍结结巴巴地问:“翁师傅,您,您就这样来面圣?”

      载湉亦是一惊,侧身道:“快,先扶进来。”

      翁同龢看见他,像是垂死的人忽然注入一股生气一般,脸色骤然红润起来,激动得每一根皱纹都在颤抖,眼睛里滚落豆大的泪珠:“皇上,皇上——”

      “免礼免礼,好生说话。这是怎么了?”

      “意大利,退,退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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