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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十月初三,甲辰 ...

  •   十月初三,甲辰
      忘情

      这天是出云山庄庄主大喜的日子。辰时刚过,陆少渊像平常一样起身洗漱,在院中练过一套剑法,然后沐浴更衣,接过婢女递来的大红罩衣。
      下人禀报:“庄主,梅舜姑娘请见。”
      陆少渊皱眉:“谁是梅舜?”
      身旁的婢女小心提醒道:“就是从前住在西院那位林公子的贴身丫鬟……”
      “林公子?”
      陆少渊有些诧异,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说的是林苏,眉间那道刻痕更深了。
      “怎么挑这个时候来?”他穿好喜袍,系着腰带。
      “说是林公子病了……”
      “病了?”陆少渊停下手,转过身去,“什么病?”
      “梅舜姑娘没有说,听语气似乎林公子病得不轻。”那下人抬头看了看他,也知道说这个不是时候,“她想请庄主过去看看。”
      “要我过去做甚?我又不是大夫。”大婚之日,最忌遇上病患和出殡。他赶着出门迎亲,实在来不及去一趟城南林宅。陆少渊嘴角掀起一个嘲讽的笑容,对那下人淡淡道:“何况你也知道,一靠近他我就心中恶心,还是不要去看的好。”
      下人答道:“是,小的这就去和梅舜姑娘解释。”
      “慢着。”陆少渊叫住正要退出房的下人,“你去百草堂请位大夫,跟着梅舜一起过去,好好给他看看。庄里有什么好药材也一并带去,就说我今日抽不出身看他,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下人领命出去。
      陆少渊整了衣冠,收拾妥当后,漫步走出庄外。院廊前铺上了大红地毯,檐角吊着大红灯笼,下人早已牵来高头大马候着他。他踩了脚蹬一跃上马,领着身后那八人大轿,浩浩荡荡地向着城东前进。
      街上乡邻乐呵呵地向他祝贺,他身骑白马,一一笑迎,满面春风得意之色。
      眼角不经意瞟过一个身影,似乎是林苏的贴身丫鬟梅舜,陆少渊的笑容僵了僵,浑身不舒服起来。

      替到林苏这个人,陆少渊总是心情复杂。
      其实他一开始并不是如此厌恶林苏的。当年他们能够攻破魔宫,算起来也有林苏一份功劳,若不是他忍辱负重潜入魔宫卧底多年,正派的剿魔大军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魔宫的隐秘入口,更不要提破解那些机关重重的迷宫阵法。何况也是因为有了林苏的挑拨离间,引得魔宫内部矛盾四起,剿魔军才能如此轻易地介入其中,将魔宫教徒一举歼灭。
      按理说,林苏身为一大功臣,应当受到世人敬仰,只可惜他那魔宫男宠的身份实在尴尬,天下太平后,他自己偏安一隅沉默不语,众人也乐得顺水推舟,缄口不提为他歌功颂德之事。
      陆少渊对此无所谓。毕竟林苏只是一个遥远的影子,他是男宠还是杀手都与自己无关。然而想不到有一天,那个影子会突然托人来到出云山庄,向他呈上一尊碧玉狮子。
      他霎时哑口无言。母亲临终前曾说过:他日若有一人携碧玉狮子而来,必善待之。
      母亲遗愿不可违。于是老老实实遵从母亲的话,在山庄里腾出空房,将林苏安置在西院,锦衣玉食地供奉着。直到此时,林苏之于陆少渊,仍只是个闻名却未见面的陌生人而已。他有些好奇母亲的嘱托,不知背后有何深意,想着哪天见面时必要好好询问一番才是。
      谁知这个林苏架子忒大,屡次推脱不见,整天神出鬼没,倒是把陆少渊激怒了,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闯进西院,正要好生教训他,却在距离对方还有三丈远的时候,胃里一阵翻腾,情不自禁地涌出百般反感,像是身体先思想情感一步,早早厌恶了林苏。
      那厢拒不见人,陆少渊拂袖离去。
      陆少渊少年成名,本来就是心高气傲之人,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心中自是多了一分嫌恶。再加上林苏身份毕竟不清不白,武林中陆续有闲言绯语传出,眼看好容易经营起来的山庄清誉就将蒙上污点,陆少渊若这时还不存有丝毫怨怼,那就真成大圣人了。至于母亲为何要他善待,他早已失了兴趣,只求莫再见到这人,惹得一身不开心。
      好在后来没闹得太僵,林苏自己提出搬离山庄,陆少渊于是拨了款子,给他寻了城南一处好宅子,总算是两不相见,关系撇清了。陆少渊也时刻记着母亲的话,每月按时送去用度开销的钱,逢年过节从不曾落下林苏那份礼,就“善待”二字而言,已是仁至义尽了。
      像这次婚宴,请帖里原本也有林苏的名——这份礼节多少还是要讲的。只是请束送出去后,那边没有丝毫回音,当时陆少渊虽觉对方拂了自己面子,却也着实松一口气。

      现在想来,林苏抱病在床,不来婚宴也有情非得已的理由,原来却是自己误会了。
      “要不过两天登门拜访好了。”陆少渊考虑着,“林苏只是人傲了点,与我并无深仇大恨,这样下去倒显得我心胸狭窄。”
      这样想着,他心下顿感宽慰,于是换上释然的笑容,向着新娘家迎去。

      热热闹闹地迎回新娘,宾客喧哗,觥筹交错。继而拜堂成亲入洞房,饮毕合卺酒,就着花烛柔和的亮,挑开新娘的盖头,她扬起让他思慕两年之久的脸,羞涩一笑。
      此情此境,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他凑上前去,一手抬了新娘下巴,轻轻吻上去。
      一阵绞痛袭上心头。他忍不住捂着胸口呼痛。排山倒海的晕眩相继涌来,一潮接着一潮,掀起巨浪。他站立不稳,失足跌在地上,冷汗涔涔渗出。
      新娘花容失色地过来,将他扶上床,不住问他发生何事。
      他抱着脑袋,蜷成一团,脑中仿佛血海倒灌,疼得几乎涨裂开来。他拼命按压那疯狂暴涨的痛楚,闭上眼,咬牙忍受灭顶的痛。
      一片黑暗中,有些朦胧的影子渐渐显现。然后细碎的记忆连成一片,挟了千军万马之势,狠狠碾过来——
      在那一片血雾的视野中,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每一幅都跟同一个人有关:
      前院的古树下,他耐心教他剑术起手式;
      临窗的木桌旁,他守着他背书练字;
      闯了祸时,他无可奈何地摸摸他的头,转身替他善后;
      逢年过节,他带他上街看热闹,满足他每个任性的要求;
      他伴他成长,陪他流泪,替他喜悦……
      那年生日,他答应他一个愿望,于是他说:我希望林大哥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
      他微笑着,缓缓转过脸来,眉眼间温润如玉。

      “林苏——”
      陆少渊大叫着,猛然睁开眼,灵台一片清明。
      面前一片红艳,新娘担忧地望着他:“夫君……”
      他站起身,推开门。
      “林苏在哪里?”他抓起一人,几乎是吼般问道,“他的宅府在哪里?”
      他跨上白日里迎亲的那匹马,手中马刺狠狠扎向马后,在夜风里疾驰而去。
      林苏,林苏!他心中呼喊着,浑身颤抖,几乎握不住手中缰绳。
      白马在夜色里一声嘶鸣,前蹄腾空,他被甩下地,连滚带爬地闯进宅。
      “林苏!”他厉声喊道,心里蓦然一沉,“林苏!我是少渊!林苏,出来见我!”
      万籁俱静,四周空无一人。他冲进院子,只看见一人萧索地跪在卧房门口。
      他松口气,一把拽起那人,带着期待道:“梅舜,快告诉我,林苏在哪里?”
      梅舜淡漠地抬了脸:“陆庄主,您终于想起来公子了……”
      眼里夹杂着懊恼,悔恨,迷惑,欣喜,陆少渊皱了眉道:“我也不知为什么,我竟然会忘记他!我怎么可能忘记林苏!”
      “公子不会怪您的。”梅舜面无表情地说,“他不会怪您忘了他,我也不会。因为是老庄主下的蛊。”
      “你说什么!”陆少渊压着她的肩,不可置信地大叫,“爹为什么要这样做?”
      梅舜盯着他的眼,道:“难道您不记得,当初老庄主知道你们的事后,大发雷霆,几乎要杀了公子吗?”
      “可是后来……”
      “后来您用剑抵着喉咙,求老庄主放过公子,老庄主无计可施,只好默认你们的关系——你是想这样说吗?”梅舜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说下去,“还是让我来说吧。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事这些话一直憋在心中,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梅舜从他手中挣开,退了一步,静静看着他,徐徐道来:“您以为老庄主就这样算了么?他唯一的子嗣竟然喜欢男人,自然不能这样轻易了结。他为了将你们分开,借口说公子面孔生,没多少人见过,就让公子换了身份,潜入魔宫打探消息。公子走之前,老庄主说,为免公子生二心,就在公子身上下了蛊。那时我们以为那蛊是控制公子性命的,想着只要不背叛老庄主,也就没有事。
      “那几年公子在魔宫过着怎样的日子,你是无法想象的。公子如此心高气傲,却委身人下……他心中苦闷,又从不吐露,身体渐渐变差,落下一身病根。魔宫中勾心斗角明枪暗箭的事情多了去,他被牵连其中,受过多次折磨,但为了再见您一面,最后还是撑过来了。
      “我们都以为,魔宫被灭,公子重见天日,老庄主和庄主夫人也已仙去,你们这下终于能破镜重圆,携手到老了。公子撑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可是回来之后,你却完全不记得公子,并且一看见公子就恶心得想吐——相爱的人见到自己,简直跟见到仇人一样,你知道那时候公子有多绝望吗?
      “后来公子找到庄主夫人留给他的信,才知道老庄主还给您下了蛊。那蛊原是一对,‘忘情’下在您身上,‘决意’下在公子身上,‘忘情’不记得‘决意’,‘决意’却不得不忠心耿耿于‘忘情’……
      “夫人慈悲,让您善待公子,却不知那盅的法力如此之高,让您连靠近公子都反胃不适。我不信邪,几次找到您,将从前您和公子的事情尽数吐露,可第二天您还是全都忘记了……
      “后来,后来您爱上了城东秦小姐,爱得死去活来,就像当年爱公子一样——您忘了公子不要紧,我们都不会怪您。可您怎么能爱上其他人呢?
      “公子那样心高气傲的人……他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就对我说,还是搬出去吧,不好影响山庄的名誉。您可知道,那时候您像甩包袱一样把我们甩出去,公子有多难受吗?
      “公子那几年在魔宫的日子把身体拖坏了,本来抱着与您白首的期望,却轻易打破。他心如死灰,日渐憔悴,这个时候又传来您成亲的消息……
      “请帖送来的时候,公子大笑着咳出血来,他说,他要看着您幸福。我哭着求着,要他别去自找伤心。何况他的身体,根本出不了门……
      “陆庄主,您今日能派大夫来,我很感激。公子也很感激。他听着外面的锣鼓声,大口大口地吞药,想要好好看着您成婚。我给公子煎了三次药,他躺在床上,不停问我:吉时到了么?他们拜堂了么?婚礼结束了么?我不停流泪,他就笑着安慰我:我说这药怎么这么苦,原来都是被你的眼泪浸的……
      “罢了,不说了。您能找到心爱的女子成亲,公子让我转告您,他祝福您一辈子平安喜乐……”
      梅舜擦着眼泪,转过脸来,轻声问:“您知道您为什么突然想起一切吗?”
      她的脸上突然浮现出诡异的笑容,带着恨,带着悲,平静地说:“‘决意’死,‘忘情’破——”

      那时候,迎亲的锣鼓声远远传来。林苏听见那悠悠乐声,睁开空洞的双眼,挣扎着坐起身,用干枯的手捧着药,不停说:我不能死在这时候……至少要撑过少渊入洞房……我要看着他幸福……

      十月初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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