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故事》林中树

5、五、

　　中考结束后有将近两个月的假期。就是在这段时间，让陈君迈从友谊破碎的悲伤中走了出来，突然开始明白一些东西，突然开始成长。

　　她记得那年暑假父母曾爆发过激烈的争吵，争吵的起因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当时她和弟弟坐在客厅里，父母关着门在房间里吵架。

　　陈先生因为情绪激动碎坏了东西，乒铃乓啷的声响让君迈木然，让她无助。而坐在她身旁的弟弟，继续习以为常地打着游戏机。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突然非常想念孙丽萍。她想如果自己没有和孙丽萍绝交，那现在她能和她分享很多心事。她想起了初三那年，她咄咄逼人的嘴脸，想起了初一初二孙丽萍对她的好，想起了初三决裂后，孙丽萍仍旧对无理取闹的她的包容。

　　她感到后悔和惭愧。

　　她想，如果时间能重新倒流，她一定不会和孙丽萍吵架，她会直接告诉孙丽萍自己当时的想法，她会向她道歉，然后她们继续一起上厕所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谈天说笑，她们会从好朋友真正过渡到好姐妹，成为彼此的后盾和一生的知己。

　　其实现在她就可以拿出手机给孙丽萍发信息，她现在就可以编辑一条短信同她道歉。但事实是陈君迈拉不下脸，她有她的小自尊，她的小自尊不让她这么做，她的小自尊阻止她面对过去那个差劲丑恶的自己，而懦弱的她为了保护自己，向自己的小自尊妥协了。

　　真正让她鼓起勇气编辑一条短信向孙丽萍道歉的契机，是高一下学期外公的突然离世。

　　江外公从她念初三开始身体就不太好了，每次她给乡下去电，都是外婆来接的。外婆说外公最近不太舒服，正躺在床上休息。她打十次电话，有九次都是外婆接的，九次中有八次都是这样的说辞。

　　其实她也可以把自己成长的烦恼告诉外婆，外婆同样会为她解惑，在黑暗中为她指路。但是她很心疼，她觉得外公身体不好，外婆照顾他已经很辛苦了，自己现在已经是大人了，怎么可以总是拿自己的烦恼去烦扰本就烦恼的外婆。

　　而外公身体不好，她更不应该烦扰他。

　　所以渐渐地，她给外公外婆打电话，只报喜不报忧。而当时她处在青春的漩涡中，忧比喜多得多，喜说完就没有了，所以她打电话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

　　直到高一下学期爸爸妈妈突然来学校接她，她一头雾水地上了车，在车里等她们的妈妈一看见她就哭了。

　　然后她才知道，上帝把永远偏爱她永远支持她的外公带走了。

　　在乡下服丧的那七天，她想了很多很多。她觉得时间跑得真快，她八岁前和外公相处的时光就像是刚刚经历过一样，可转眼间她就十五岁了，转眼间外公就永远离开了。

　　她还觉得时间真是残忍，闷声不响地就带走了她的至亲，而在以后她成为别人的至亲，时间也不会因为她是个好人，她这辈子做了许多好事就眷顾她，让她活得更久。

　　时间实在太短暂了，它跑得太快很容易就让你留下遗憾，它又太残忍，不会给你一丝一毫的体面，所以人啊，要对自己和别人仁慈一点。

　　所以服丧的第七天，她给孙丽萍发了一条短信，她向她道歉，她请求她的原谅。

　　发完那条短信，一直压在她背上的什么东西突然就消失了。

　　迟到这么久，她终于和过去那个“差劲丑恶”的自己握手言和分道扬镳。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她终于拨开了眼前的迷雾，找到了通往未来的路。

　　在陈君迈等待孙丽萍回复的当口，她又想起外公离世的一个星期前，自己曾和外公通过电话。

　　那个电话其实是外公打给她的，那个时候外公的声音和以前一样浑厚，听不出丝毫大限将至的端倪。他问君迈最近过得怎么样？他说君迈长大了，有心事也不和外公这个糟老头分享了。

　　听完以后，陈君迈既觉得心酸又觉得感动，所以那个晚上，她变成了八岁第一天上学回来后给外公打电话的小君迈，她把一直积存在心中的烦恼全都告诉了外公。

　　她说人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就变得友善，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背后议论她的肥胖，他们的话很刺耳很恶毒，在那些话面前，外公告诉她的心有多大的故事都不管用了。

　　外公安静地听完，然后平心静气地问她：“那迈迈，你有想过做出改变，让那些声音都消失吗？”

　　“外公我不知道怎么改变？怎么让那些声音消失？”

　　“很简单啊，你改变自己，改变自己的缺点。缺点消失，那些声音不就跟着一块儿消失了吗？”

　　君迈从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如此豁然，更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如此怀疑自己：“我，我能做到吗？”

　　“只要你决定认真地去做一件事，上帝会帮你，日月星辰都会为你开路。去改变吧迈迈，让那些声音消失，让自己变得更好。外公永远相信你。”

　　所以现在她渐渐明白，八岁以后她经历过的不是苦难，而是生命中的成长。

　　这样的成长还会有很多，现在她所遇见的，只是成长旅途中的一小处风景。

　　外公在黑夜中为她点上了一盏明灯，给了她一个信念，她追逐着那盏灯发出的亮光，怀抱着她的信念，开始奔跑开始做出改变。

　　她固执地跑着，跑过黄昏黎明，跑过春夏秋冬。一开始她跑得很慢，肥胖的身子似乎有自己的意识，它在后头拽着她，想让她止步让她放弃。可她就是这么固执啊，越是想要阻挠她，她挣得越用力。

　　日月星辰好像真的被她的固执打动了，开始为她开路。她能看得更远，跑得更快，步伐变得越来越轻盈。

　　跑着跑着，有一天，拽着她的肥胖泄气了，身后议论的声音消失了，那些异样的目光不见了。她站在镜子前，看见镜子里面有个纤瘦高挑的少女在对她笑。

　　那个少女就是她自己啊！

　　陈君迈升上高三时，看客们的目光渐渐变了。他们突然发现，不知不觉间，那个高一五班曾经肥胖笨重的女生开始抽条，她的双下巴不见了，她脸上的肉跟着身体里的脂肪一起消失了。

　　他们才知道，原来她有双大眼睛，原来她不是塌鼻梁，原来她的外表竟如此美好。

　　他们以为是时间让她蜕变，其实是坚持让她相信时间，时间回馈了她更好的自己。

　　她从高一到如今的点滴改变，彭昱都看在眼里。以前她只能活在他的余光里，现在她活在了每个人的眼睛里。

　　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时间越来越紧，高三一班的同学被高考扼制住了贪玩的惰性，每个人每天都在学，每个人每天都在写。

　　每个人每天都在向更美好的未来进发。

　　考完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晚自习，彭昱从第一组走到最后一组。

　　他坐在了陈君迈的身边，他问她：“你想上哪所大学？”

　　陈君迈告诉他：“看到时的高考成绩吧。”

　　然后她有意识地反问彭昱：“你呢？”

　　彭昱看着她和高一时完全不同的模样，没有作答。

　　他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我高一时偷看过你的素描本。”

　　陈君迈又惊讶又疑惑，瞪大了眼睛。

　　彭昱：“第一页你画了幽灵公主姗姗，第二页那个红色短发穿得像水电工的女生是谁？”

　　红色短发穿得像水电工？

　　陈君迈被彭昱的形容气笑了，她从柜筒里拿出自己的素描本，翻开他说的第二页，不答反问：“那你觉得我的画画水平怎么样？”

　　“很好。所以她到底是谁？请对方辩友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陈君迈又笑了，她说：“这是《风之谷》的娜乌西卡。”

　　上课铃正好打响，得到答案的彭昱准备起身离开。

　　陈君迈把他叫住，她又问了一遍：“你想上哪所大学？”

　　彭昱终于回答她：“看你了。”

　　这句话说完，他就转身去了讲台。他将投影仪打开，把U盘插进课室的电脑里。

　　有同学提醒他上课了。

　　他说：“我知道。班主任说这节晚修可以看电影。”

　　全班同学都激动了起来。

　　有人大声问：“看什么电影？”

　　有人大声说：“我要看《速度与激情8》！”

　　彭昱抬头望向坐在最后一组的陈君迈，他告诉全班同学：“U盘里只下了一部电影。”

　　就在同学们好奇是哪部电影时，彭昱将视频文件点开，《幽灵公主》的片头旋律徐徐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