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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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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的时候,乌沙纳斯在永寿城外看到了优哩婆湿。
天界的舞伎站在四象门外的广阔道路旁,用纱丽遮掩了面孔,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阿修罗的军队排成行列,堂而皇之地进驻了天帝的都城。之前的豪雨把道路冲刷得非常干净,战车、战象和军马走过时几乎没有扬起灰尘。
“看那是谁?”乌沙纳斯看着那独自一人的舞伎低声问,他和陀湿多一起走在伯利战车的的车轮旁。优哩婆湿最终像是看厌了无休无止的军队行列,把纱丽裹得更紧了一些,转身朝另外的方向走去。
“你说她要去哪里?”乌沙纳斯盯着优哩婆湿的背影,“明明已经无处可去了。”
陀湿多没说话。他又变得不怎么说话了。他的目光直直地停留在永寿城的城墙和大门上,那都曾是他负责建造的作品。
乌沙纳斯朝前走了两步,扶住伯利战车的车辕。“陛下,”他说,“我们应当鼓励从前为天帝服务的半神和乐师回到永寿城来。”
伯利笑了笑。“我并不特别喜欢歌舞和喧闹……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就这么做吧。”
“没有天女在永寿城上空抛售鲜花和檀香水的话,怎么能算是永寿城呢,”乌沙纳斯笑着说,“不止是要令人们信服陛下是更慷慨和公正的统治者而已。”
阿修罗的军队很快在永寿城四方散布开来。士兵们满怀惊奇,指点着这座城市的亭台楼阁、宽阔街道和用宝石与夜明珠装饰的花园。他们小心翼翼去摸那些装饰在路边的雕像,对天神的品味指指点点,哈哈大笑。
乌沙纳斯陪着伯利朝天帝宫殿走去,已经守卫在道路两边的士兵举起长矛向阿修罗王和祭司行礼。
伯利仰头看着前方高耸如云的天帝宫殿。“它的确名不虚传,”他轻声说,“不过我还是更加喜欢波陀罗。”
“陛下是不能在地界的都城里统治三界的。”乌沙纳斯说,“我们应当马上决定马祭的日期。”
“这事情就交给你了。”伯利叹了口气,“越早越好。”
“但必须等候到吉祥的时辰……”
伯利笑了起来。“苏羯罗,你自己是最不在意这些事情的。”
“但其他人会很留意,特别是那些老家伙。”乌沙纳斯说。“马祭之后,陛下才能具有合法的皇帝地位,就算我们自己不在意,也必须得要装装样子。”
伯利不允许士兵们占用婆罗门和仙人的宅邸,因此许多人就在天帝宫殿前的广场和难陀那园林里扎营。陀湿多和乌沙纳斯一起在难陀那园林里漫步巡视,饶有兴趣地看着士兵吵吵嚷嚷地用圣泉的水做饭,捕捉湖中的天鹅拔毛烧烤,把花枝折下来当柴火。
“离开天界后,我回过永寿城好些次……”乌沙纳斯说,“但每次都是偷偷摸摸来,像个蟊贼。现在我终于能再次光明正大地走在大道上了。”
陀湿多看着那些士兵蹲在他建造的水晶台阶上任意搓洗衣物。“那么你的愿望满足了吗?”他说。
乌沙纳斯深思着看那幅热闹的情景。
“我离开时,这城市就像一个珠光宝气、傲气十足的婊子,它榨干了我的所有,然后就把我赶出门外,我因为意识到自己还在爱它而更加恨它;如今它就在我面前,□□,任人摆布,我却突然发现它对我的吸引力远不如从前了。”他说。
陀湿多停住了脚步。
“大匠?”
“抱歉。”老人说,“我想我得要告辞了。”
乌沙纳斯皱紧了眉。“为什么?”他说。
“摩耶既然已经重新为伯利王效力,我的能力就显得多余了。”陀湿多低声说,“此外……我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替我儿报仇。现在仇恨已经得到了清偿……”
老人低下了头。“我却并没有如同想像中那么快乐。”
乌沙纳斯凝视着陀湿多。“我刚才的话给了你启发?”他说。
陀湿多摇摇头,显得心事重重。“我早该这么做的……”
“我明白了。”乌沙纳斯说,“既然你要走,我也不强留了。那么你今后有何打算?”
“你放心,我不会再投奔天神。”陀湿多说,“我会去人间隐修。就在万相死去的地方……”
“……如此甚好。”乌沙纳斯笑了笑。“那么就保重了,大匠。”
他向陀湿多合十行礼,陀湿多看着他,却没有还礼,转身朝难陀那园林的出口走去。
乌沙纳斯注视着驼背匠人的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走吧,”他自言自语地说,“你的确是没用了。走吧!这样省却了我很多麻烦……”
他转过身,继续朝前走,突然眼睛一亮。园林的一个小小的角落有块草坪,在那块草坪上,只生长着一棵无忧树。那是棵很大的无忧树,也许从园林被建造开始就被种植在那里了。
乌沙纳斯看着那棵树,不知不觉露出了微笑。
他记得这棵树。他记得在这棵树下曾与舍衍蒂一起观赏过盛开的无忧花,他曾在这棵树下为她弹奏情歌,而她在草坪上旋舞,花雨散诸天。
他走上前去,伸出手去触摸这棵树。
在他手指触碰到它的同时,这棵无忧树无声无息地碎成齑粉,消散在他面前,灰尘落在他的脚前。
它内部早已枯朽,魔龙的到来吸干了它仅存的生气,就算是甘霖也无法令它复活。
乌沙纳斯站在那里。
“奇怪?”他轻声说,“怎么现在就连我也不如想象中那么高兴了……”
清晨鸟儿的啼鸣叫醒了萨蒂。
她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挽起头发,按了按因为睡在石板上而僵硬的肩膀。晨光正从破损的屋顶照进这间小小的神庙。
她朝一边看去。湿婆依旧安睡如初,一动不动。
这已经是第九天了。
几天来湿婆的情况毫无变化,他躺在那里,身上不散发任何热力,根本就像是具尸体。即便是阳光照在他身上,他也冷冰冰犹如岩石。
萨蒂注视着晨光中的湿婆良久,看着他的头发,额角和胸口,然后叹了口气。她站起来,拿起一根靠墙摆放的、一头较尖的树枝,朝外走去。
她在泉水旁洗了脸,然后提起树枝,屏息注视在水中游动的鱼。她很快就找准了目标,瞅准了机会,她猛地把当长矛用的树枝扎下去。
溅起的水花泼湿萨蒂满身,可是她提起树枝时,不但没有鱼,而且树枝也折断了。
萨蒂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几天来她时常挨饿。运气好时能抓到鱼,如果抓不到,她就只能喝凉水果腹。森林里的果子她冒着风险尝试过了,有的让她肚子痛,有的根本无法下咽。她找到了一种花瓣肥厚的花做食物,但怎么吃都吃不饱。
有一天,影子里的雄狮突然跳了出去,朝森林里跑去,回来时嘴里叼着一头幼小的死鹿。
萨蒂埋掉了那头死鹿。倒不是因为不忍心吃,而是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她尝试拿石头碎片去剖开它,弄到一半就吐了。她试图让狮子找些更小的动物来,可是雄狮似乎无法明白她的指令。
她越来越觉得受不了,每天都想着走,每天都发誓这是最后一天,湿婆再不醒来,她就要离开去寻找自己父亲。
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却还是会留下来,注视着沉睡不醒的湿婆,希望这一天他能睁开眼睛,然后就这样又捱过一天。
萨蒂朝四周看去,一时半刻找不到趁手的树枝,她发了一会呆,突然灵机一动,把身上的纱丽解了下来,跳到了水里,想试着用纱丽当作渔网来捕捉鱼。
朝霞织就的纱丽一放到水中就如同溶解开来一样,整个池水都变作绚烂的金红色,仿佛那小小的泉水容纳了整个世界天空中的晨曦。
“那是什么啊……”
萨蒂吓了一跳,猛然转过头去。
树林里有个女子眼睛发直地看着在水里铺陈开来的纱丽,又看向萨蒂。
她身段婀娜,黑发如乌龙,容貌俏丽,但却穿着粗陋的树皮衣。
两个年轻女子互相这么对视着,然后同时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你是萨蒂!”那姑娘说。
“你……你是……”萨蒂睁大了眼睛,“提婆雅尼!”
——萨蒂少女时代的伙伴,一度备受宠爱的公主,后来却触怒因陀罗被流放到人间的天帝的女儿。
萨蒂和提婆雅尼都惊讶地看着对方。她们彼此的改变都太大了,以至于看到对方时眼神里流动的不仅仅是惊讶。
“你在这里做什么,萨蒂?”最后提婆雅尼轻声问。萨蒂注意到她的嘴唇是淡紫色的,水泽精灵的颜色。
“我……”萨蒂突然脸红起来,急忙从水里爬出来。“这里难道是你主管的水源?”
提婆雅尼笑了笑。“当然是我啊……”
她朝萨蒂走过去,萨蒂留意到她的步伐体态都和从前大不相同了。那种醉象般的步态,从前萨蒂只在那些最妩媚风流的天女身上见过。
“你变了好多……”
“你也是呀,萨蒂。”提婆雅尼带着赞许的语调说,目光又移到她身上的朝霞红衣上。纱丽刚刚离开水面,就脱去了一切水份,轻盈飘逸一如既往。“看你这身衣服,那么漂亮……”
萨蒂稍微觉得有点尴尬。“你怎么前一阵子不在这里呢?”她问。身为水泽精灵的药叉女,如果擅离职守,是会遭到惩罚的。
提婆雅尼撅起了嘴。“要是死守在这小破池塘里,我早就饿死了……”她说,“我母亲就是这样。她还以为如果她乖乖听话,我父亲就会宽恕她,让她回天界去……”
她顿了顿,然后极其突然捂住了嘴。
萨蒂惊讶地看着提婆雅尼泪流满面。
“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天界的人了……”这个前公主说。
萨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伸出手放在提婆雅尼肩膀上,想要安慰一下对方。可是提婆雅尼却抱住了萨蒂。
人体的温暖让萨蒂几乎无所适从,但提婆雅尼在她肩头啜泣得这样厉害。不知不觉中,萨蒂的眼睛也湿润了。孤寂、无助、惶恐,她可以体味到提婆雅尼这些日子以来经历的情感。
她的泪水也流了下来,把提婆雅尼抱得更紧了些。
她们原来本不是什么朋友,甚至一度相处并不友好,可是现在她们有着类似的境遇,都失去了昔日的生活,在世界的另外一个角落作为流亡者相遇。
她们就这么抱在一起,在森林中央一起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