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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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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长时间不见你来,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记了。”红衣的女人吃吃笑着,对湿婆说。
她的话语中带着古奥的调子,从前肯定十分优雅,现在声音却有点沙哑了。
“没有那回事,阿母。我只是没有时间过来。”湿婆回答说。
“没时间?你在忙什么?”女人冷笑,“你不就是整日四处游荡,护世天王的天界,天海,人间的坟场,你还有什么正事可忙么?”
湿婆被揭穿,不过并不显得窘迫或生气,只是笑笑。
萨蒂却觉得十分不安。
他们现在坐在红衣女人的屋子里。房屋用红色砂石建成,看得出曾经十分豪华。
实际上,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显得曾经十分豪华。
房屋里窗棂门楣上的雕刻,垂落的深红色帷幕,地面上的玫瑰色地毯,散落四处的绯色靠垫,红色的家具……所有都是。
但只是“曾经”而已。现在所有的物品,包括房屋本身,都和红衣女人身上穿着的那件纱丽一样,显得陈旧不堪。雕刻模糊了,帷幕破破烂烂,地毯磨损得边角露线,木制家具都腐朽了。萨蒂感到自己仿佛被一个早早糜烂的过去所包围着。红衣女人身边的香炉散发浓厚的薰香,也让她觉得头晕脑胀。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这房屋的主人给她带来的不安。红衣女身段纤细,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皇后般的雍容和高雅,华贵之气扑面而来,但那重重红纱完全遮掩了她的面容,这样一个人物穿着昔日曾华丽繁复如今却破烂陈旧不堪的衣裳,给人感觉倍加诡异。
红衣女仿佛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注意到湿婆身边的萨蒂。
“啊哟,这是谁?”她说。
我是达刹之女萨蒂。萨蒂说。但她失望地发现似乎除了湿婆谁都听不到她心里的声音,红衣女依旧只是望向湿婆。
“她是达刹之女萨蒂。”湿婆代替萨蒂回答说,随即又加上了一句。“我的未婚妻。”
萨蒂再一次瞪向湿婆。而对方一如既往没有理会她。
红衣女望望萨蒂,又望望湿婆,笑了起来。“是这样吗?”她说,“她肤色黝黑,犹如我的姐妹拉德莉。”
“有人用夜色掩盖了她肤色。”湿婆说,“也夺取了她的声音。阿母,双马童能治好她吗?”
红衣□□雅地伸出了一只掩盖在红纱下的手,那只手涂着蔻丹,昔日一定十分丰润美好,如今皮肤却有些松弛了。她抚摸了一下萨蒂的脸颊。萨蒂畏缩了一下,但红衣女的手倒很温暖。
“这倒难说。”她沉思着说,“也许要用甘露才能治好也说不定呢。”
湿婆笑了笑。“我可搞不到甘露。”他说。
“搞不到?这是借口。你是不愿意把甘露交给我吧?她可是你未婚妻呢。”红衣女收回了手。“她居然是达刹的女儿……这可真叫我惊讶。达刹不是一向不喜欢你吗?你戏弄过他,不是吗?这样他还愿意把女儿给你?”
“我没有戏弄过达刹。”湿婆垂下眼帘。“那可是他自找的。不过,”他抬起头,“阿母虽然住在这里,但消息真灵通啊。”
“别小看我。”红衣女冷笑一声。“某人想把我关死在这里,可是秩序总有漏洞,只要人之口说出的语法有破绽,只要人编出的律法有错误,世界之间就永远有狭缝,语言和信息的碎片就会一直漂流到我这里。你看,光是从高耳那头畜生身上,我就能获得不少信息呢。”
“原来如此。”湿婆说,“那么,阿母,我如果想带着萨蒂从这里出去,该走哪一条道路呢?”
红衣女似乎瞪视了湿婆一会,随即笑了起来。
“啊,原来如此。”她说,“你还是因为迷路才会到我这里来的啊?我还以为是你终于良心发现想起我来了呢。是啊,谁又会无缘无故来看一个又老又尖酸刻薄的女人呢,何况她还是个囚犯……”
“阿母,我们该怎么出去?”湿婆没有理会红衣女口气里的嘲讽。
“你想怎么走都可以。”红衣女冷笑。“就像你上次离开时那样撕裂天空也可以。不过,你的新娘可就不行了,她只会粉身碎骨。她要是能从这里出去,那我早就出去了。”
“但是,龙王舍沙说……”
“那个爬虫知道什么?”红衣女冷冷地说。“给我带来甘露吧。如果我获得昔日的荣耀、力量和美貌,我能够第一时间让你们离开这里。否则的话,你就只好把你的小新娘留在这里和我做伴了。”
“阿母,我不知道甘露在哪里。”
“那就去问呀!”
湿婆抬头,注视着红衣女。“告诉我那个囚禁你的人是谁,我就会带着他的头颅来见你,把自由还给你。何必只执着于甘露呢?”
红衣女的身形似乎僵了僵,随即她轻声叹了口气。“……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行。你知道一个女人想要什么吗?不懂的话好好问问你未婚妻吧。光是得到自由对我来说没有用……”
湿婆保持着沉默。萨蒂感到身边仿佛潜藏着一线秋日的大海,不可捉摸,也难以预测。
红衣女叹了口气。“……好吧。啊……对了。”她看向萨蒂,“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还没有对你的未婚妻介绍我吧,嗯?”
湿婆微微垂下头。“啊,没错。”他口气平淡,可是萨蒂隐隐察觉到湿婆并不愿意这么做。他转头看向她。
“这位是我的阿母。”他说,“世间称她天之女,晓红的女神,出身高贵者,一切美中最美者,她的名字是……”他似乎又稍微犹豫了一下,随即说出了一个音调古老得难以想象的名字。“……乌莎斯。”
萨蒂睁大了眼睛。
乌莎斯?她问,乌莎斯是谁?哪一位女神?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名字?
湿婆没有回答。而乌莎斯这次似乎也猜出了萨蒂心里在说什么。她发出微微带着凄苦意味的笑声。
“你大概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她对萨蒂说,“这不奇怪。所谓的世间……啊,人们大概已经早就忘记我了。商底耶是众神的子宫,也是不能获得甘露的神明和被遗忘者的流放地。我曾是如今高高在上的众神的姐妹、母亲和妻子,如今却遭到他们抛弃和流放,被迫蜗居在这个难以出去的夹缝之中。至于所谓最美者的称号……”她又难听地笑了一声。“湿婆,你是在嘲笑你阿母吧,对吧?”
湿婆还是只是笑了笑。“抱歉,我对外表没有概念。”他说。
乌莎斯伸出一只手,缓缓掀开了覆盖在面孔上的重重红纱。
“在古老的时代,人们曾经用各种语句、诗篇和颂歌赞颂我的美貌。诚心实意地,愚蠢地,居心叵测地,透出露骨欲望地……而今,再也没有人把颂歌献给我了。我是被遗忘的女神。失去了人们对我的崇拜和歌颂,我也失去了力量,失去了……”
她把红纱完全掀起来。她的面孔完全暴露在房屋昏暗的红色光线下。
“……我的美貌。”
萨蒂倒抽了一口冷气。
红纱下,拥有皇后般雍容气度的乌莎斯的脸是
一片空白。
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没有鼻梁。
鼻孔和嘴巴所在地只剩细小的窄缝。
萨蒂猛地站了起来,几乎掀翻摆放在他们前面的矮桌。她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一头冲进外面的红色沙漠之中。
“啊哟。”乌莎斯说,款款放下了红纱。“看来我吓到你的小新娘了。”
湿婆眼睛看着萨蒂跑走的方向。“不尽然。”他嘴里说。
“是吗?”乌莎斯说,微微笑出声来。“依我的观察,她似乎对作为你的未婚妻这件事不太满意,嗯?我可告诫你,你要善待自己的女人啊。否则……”她拖长的尾音蔓延出一股子凄厉恶毒的意味来。
“这和阿母没关系。”湿婆说,依旧显得无动于衷。
“我可不相信你说的话。”乌莎斯冷笑。“你还等什么,快把她追回来。”她顿了顿。“双马童在外面不知道哪一个地方游荡着呢。如果她落入他们手里……”
“我明白了。”湿婆站了起来,朝屋外走去。
乌莎斯看着消失在红色的砂风中的湿婆背影出了一会神。
“……这个机会再好不过了。”她对自己轻声说,“一定要把握住。”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随着她的笑,风沙更加疾猛了。
萨蒂一口气跑出老远才停下来。她回头望望,红色的砂岩屋还是在视线可及之处,忍不住又拔足跑了起来。
恐惧攥住她的心肺。
那张没有五官的脸。
那个没脸的红衣女人。
……一瞬间,昔日的恐怖记忆浮上了水面。那曾是她拼命想要忘记掉的噩梦。
……那个古老的游戏,能让未出嫁的少女梦到未来自己的婚姻。在黑半月第八日的晚上,弦月升上天空之时,把俱舍草烧成灰烬,和奢弥草的草叶混在一起,加上阿罗歌花上采摘的露水,抹在眼皮和眉间,睡在月光下,未来的征兆就会出现在梦中。
而她的梦是一片红色。山在血色的天空中飞行,江河逆流,海洋蒸发,石头和影子站起来叫喊,没有脸的红衣女人替她梳妆打扮,一条只有骨架的龙从她头顶飞过,一个满头白发、容貌可怕、眼睛滴血、骨瘦如柴的女人伸出细瘦的胳膊,对她说:“你的爱人属于我。”她被扔进一条充斥着血和火的河流,有两个看不见面貌的男人撕扯她的皮肉,直到她身体的一半都成为骷髅。
萨蒂以为自己都把这个梦忘干净了。
但现在,她猛然发现,它依旧完整整地停留在自己的思想深处,就像一块隐藏在平静河流下的血红色的暗礁。
红色的梦。红色的天空。没有脸的红衣女人替她梳妆打扮。
乌莎斯就是那个曾出现在她少时梦中的红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