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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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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萨蒂听说过,地界和天界一样,也有七层。只不过天界的人都是想方设法去更高的天界而不可得,地界的人却只要稍不留意,就会掉落入更深一层的地界。一层又一层,掉进地界最深处的人,从来不见过有回来的,当然也有人说那里就是天海流经地底的部分。落入那里的任何东西,都会被海水里燃烧的马头火焰吞噬,化为五大元素,然后随着水流来到天幕之上。
萨蒂也听说过,地界没有日月。她原本一直难以想象,全然在黑暗的生活将会是如何痛苦。现在她知道,阿修罗们其实并不需要日月光辉。
地界的天空,白天以数以亿计的宝石装饰和照亮,光芒柔和明亮,每当黄昏时分,这些宝石便一一变暗,在大地上折射出多彩的绚丽光辉,令人如痴如醉。而夜晚城市和房屋则用夜明珠和没有烟的火炬照明,人们可以像白天一样方便行动。
乌沙纳斯似乎并不想虐待萨蒂。和塔拉被分开之后,萨蒂被安排独自居住在一件豪华舒适的房间里,房里布置着柔软布料做成软垫、黄金床榻、座椅和华贵的帘幔,但萨蒂无心享受这一切。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用手抓着自己的喉咙,但不管她的指甲在皮肤上留下多少痕迹,她还是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送进来的饭食,她也一口都吃不下去。
门轻轻地一响,萨蒂惊得跳了起来,转头瞪视这来者。走进来的人并不是乌沙纳斯,而是一个笑容和蔼、嘴唇红艳的女人,她停了下来,打量了一阵萨蒂,随即拍起巴掌,欢喜得不得了,“这是多可爱的小姑娘啊!”她笑着说。
萨蒂瞪着她,而女人自顾自地走到桌边,从带着的篮子里拿出一个化妆匣,好些漂亮首饰,最后是几件美丽的衣物。“过来,小姑娘。”她亲切地说,“我是罗提。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乌沙纳斯让我来照顾你。你看看……”她又打量了一下萨蒂被撕破的衣服和散乱的头发,“你可得好好打扮打扮。小姑娘怎么能这么邋遢呢。”
萨蒂还是站着没动。罗提拉起她一只手,态度亲热地将她拉到了桌边。“坐下,快坐下。我先给你梳梳头。”
萨蒂摇着头,拼命打着手势,罗提熟视无睹,拿出了梳子。“你的头发真漂亮。我年轻时要是像你这样头发又黑又粗就好了……”
萨蒂又比划了一阵,突然心里灵光闪现。她用手指蘸了一点用来画眼影的黑烟,在桌面上写:“让我见塔拉。”
罗提扫了那行字一眼,笑着用布随手擦去了它,对萨蒂说:“这我可做不了主。”
萨蒂摇着头,又把那行字写了一遍:“让我见塔拉。”
“我们先别提这个。你知道等一下你可要去见的人是谁吗?达伊提耶和檀那婆之主,地界之王伯利。所以这幅仪表可不行。”
萨蒂打了一个寒战。但她还是指着那行字。
罗提叹了口气。“好吧,小姑娘,你姐姐病得很重,所以现在见不了你。咱们先去见阿修罗王,然后再慢慢说这些事情,好不好?来,先把脸洗洗……”
萨蒂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推开了罗提碰到她面前的清水,指着那行字,随即又补充了一行:“否则我什么也不干。”
罗提和颜悦色地赏了萨蒂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打得很重,萨蒂一辈子没经受过这样的痛楚,她有一瞬间被打懵了,捂着脸张大眼睛看着罗提。
罗提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她笑眯眯地看着萨蒂。
“如果再不听话,”她依旧态度亲切,“我就割掉你的一只耳朵。”
头发已经梳好,额上戴上了摩尼宝珠,衣服已经换过,被打红肿的脸颊也用脂粉掩盖好了。罗提牵着萨蒂的手,带她去阿修罗王的宫殿。她们经过花园,萨蒂注意到这里的花枝上都装饰以丝绸,莲花池用珠宝堆砌而成,水晶做成的池面上盛开着用白银和宝石铸成的、在不见天日的地界无法开放的莲花。看上去似乎阿修罗远比天帝更加富有。
她们走到了大会堂里,这会堂规模上并不像天帝那号称十由甸方圆的宫殿巨大,用深黑的、平滑如镜的石料造就,墙壁上就点缀着夜明珠,天花板上也装饰着宝石,犹如夜空凝聚成型。
在宫殿里等待着萨蒂的人并不多。乌沙纳斯是一个,陀湿多是一个,还有一个萨蒂不认识的留胡须的汉子,几个人一起站在空着的王座下。
“我把她带来啦,”罗提笑着说,“希望没有太失礼!”
那汉子仔细打量了一会萨蒂,回过头问乌沙纳斯:“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姑娘?”
“就是她啊,达刹之女,名为萨蒂的摩诃摩耶,宇宙之母,伯利陛下。”乌沙纳斯笑着说。
萨蒂吃了一惊。相比外表夺目、容貌俊美的天帝因陀罗来说,眼前这个汉子外表太普通了,衣着简单,红黑的胡须,方正的脸,两脚因为长期骑马有点罗圈,手上满是剑茧,就像是田间地头能看到的那种刹帝利武士。而他竟然就是令天界感到不安的、历代阿修罗王中被认为最具力量的伯利王。
伯利冲着萨蒂笑了笑。他一笑,眼角就出现细细的皱纹,牙齿白得像个农夫。但萨蒂从未见过那么坦诚的眼神。
“今后还要委屈你,萨蒂。”他的话也显得直白坦率。“
他走上王座,转身坐下,又看向乌沙纳斯。“你确定,商吉婆尼藏在她身上?”
“当然了,陛下。”乌沙纳斯笑着看向在一边沉默不语的陀湿多,“大匠亲眼见过,它就挂在她耳坠上。”
罗提轻轻把萨蒂发白的脸掰过来,看了一眼。“可是她现在耳朵上什么都没有啊。”她说,“两边都是空的。”
“有人藏起了它。”乌沙纳斯走过去,像打量一件有趣的器物一样,支着下巴打量着萨蒂,“但我确定它还在她身上。那气息太明显了。就连苏摩的食香神也知道,会缠着她要香呢。”
“我搜过她的衣物。”罗提说。“没有那样的东西。”
乌沙纳斯笑笑,“当然在身上不是说‘戴在身上’的意思。”他朝萨蒂走过去,萨蒂一把甩开罗提的手,想跑,罗提却又迅捷无比的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的身子扳了过来。罗提手上的力量之大,让萨蒂觉得自己的手腕简直想要被折断一般,她痛得想叫,张大嘴巴才想起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
但乌沙纳斯只是把一根手指轻轻地放在了萨蒂额头上,随即闭上了眼睛。
萨蒂感到仿佛有一盆彻骨冰冷的凉水从头浇下,寒意渗透到皮肤中,流过骨骼之间,她浑身都因为这恶寒而僵硬了。片刻之后,乌沙纳斯睁开眼,微微皱起了眉。
“的确是在她身上没错。”他说,“可是很奇怪……我竟然找不到它。萨蒂,是谁帮你把商吉婆尼之花藏起来的?”
他说着,看着萨蒂哆嗦的嘴唇,自失地笑了起来。“啊,差点忘了你已经没法说话了。不过不要紧。”他转身看着伯利。“要在您面前失礼了。”他说。“我必须得要借助大匠的帮助。”
伯利皱眉,说:“非要这样不可吗?小姑娘能受这么多罪吗?”
乌沙纳斯摇了摇头。“帮她藏起东西的是个高人,不是达刹那样的大仙,就是三大神之一……”他突然止住了话头,又微微一笑。“反正死不了的。”
伯利叹了口气,看向萨蒂。“好吧。抱歉,小姑娘,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乌沙纳斯朝陀湿多点点头。
萨蒂拼命挣扎着,但罗提的手像铁钳一样。陀湿多走到了她面前,阴影覆盖在了她面孔上。她抬头看着陀湿多。这个丑陋严肃的老人曾看着她长大,对她露出无声的微笑,送过玩具给她,眼里常有暖意。然而现在,她在他的神情中什么都看不到。
是什么让你变成了这个样子,陀湿多伯伯?她想呐喊,嘴巴张合着,她相信陀湿多读得出她的眼神和她的请求。
有一瞬间,陀湿多似乎被打动了,他注视着她,轻轻地伸出手,放在了萨蒂的头顶上。
那粗糙、温暖、熟悉的触感,令萨蒂以为他是要像从前那样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
但她随即就被前所未有的剧烈痛苦撕裂。
从陀湿多触摸她的头顶开始,她觉得自己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如果她能叫喊,那声音必然会令石头都流出血来。
但这竟然只是开始。萨蒂感到自己正被一根骨头一根骨头、一寸皮肤一寸皮肤、一片血肉一片血肉地拆解开来。她所有的构造都被拆散、打乱,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被剥离、割裂、切碎成极细的部分,然后被榨压、碾遍、磨成粉末。而陀湿多则在她最细的血管和最薄的肌肤下仔细寻觅商吉婆尼的下落。他的动作进行得又仔细又慢,而最恐怖的是萨蒂完全清醒地感受到这个过程。
萨蒂痉挛地伸出了一只手,她的视线转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她无声地要求着要死。乌沙纳斯皱着眉注视着她,用目光协助着陀湿多的工作;陀湿多的表情依旧无动于衷,仿佛他不是在肢解一个活生生的少女,而是削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罗提依旧牢牢抓着萨蒂另外一只手,好奇地注视着她,脸上还是那亲切的笑意。只有坐在王座上的伯利皱起了眉,萨蒂看见怜悯在他视线里浮动,但那视线依旧坦诚,坦诚到萨蒂明白伯利就算为她感到抱歉也绝不会开口救她。
那无比痛楚、漫长的折磨令生命变成了这么可憎的一件事,痛苦的宇宙里只有萨蒂一人。有一瞬间,她开始强烈无比地仇恨所有尚活着或是已经死透的生物,因为它们全都无需忍受这样的苦楚。
伯利看着女孩在宝石地板上翻滚,而罗提依旧无比耐心地按着她的手和肩膀,好让陀湿多把手放在她的头顶上。萨蒂的汗浸透了衣服,她的表情已经扭曲到失去人形的地步,即便是杀人如麻的屠夫也不会忍心去看的。
伯利抬起了脸想要说话,却与此同时迎面撞上乌沙纳斯的视线。乌沙纳斯的目光清澈又坚定,无声地表达着他的坚持和否定。伯利心里叹了口气,放弃了企图,转过头,继续看着萨蒂在地上挣扎。
最后陀湿多终于放开了手,站了起来。大家都看着他,老匠人脸上依旧木无表情。
“我找不到。”他开口说,“我已经搜遍她全身了。”
乌沙纳斯皱起了眉。
“这可有点麻烦了…………”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