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一 ...
-
~Trsna~愛執篇
有一个古老的游戏,能让未出嫁的少女梦到未来自己的婚姻。在黑半月第八日的晚上,弦月升上天空之时,把俱舍草烧成灰烬,和奢弥草的草叶混在一起,加上阿罗歌花上采摘的露水,抹在眼皮和眉间,睡在月光下,未来的征兆就会出现在梦中。有人会看到未来丈夫的模样,有人会梦到珍宝和国王灌顶用的水罐,也有人会梦到凄凉的水潭和荒原。这些征兆据说准确无比,大家都对此深信不疑。
她也参与过这个游戏。在黑半月第八日的晚上,弦月升上天空之时,她把俱舍草烧成灰烬,和奢弥草的草叶混在一起,加上阿罗歌花上采摘的露水,抹在眼皮和眉间,睡在月光下。然后,她做了一个梦。
第二天,同伴们问她梦到了什么,她说她梦见圣线、经卷和水罐。这预示着她会嫁给一个大德的婆罗门,生下聪慧博学的孩子。这是个挺吉祥也挺普通的征兆,大家都恭喜她,然后兴趣缺缺地散去了。
但她说了谎。
她没有梦见圣线、经卷和水罐。她的梦是一片红色。山在血色的天空中飞行,江河逆流,海洋蒸发,石头和影子站起来叫喊,没有脸的红衣女人替她梳妆打扮,一条只有骨架的龙从她头顶飞过,一个满头白发、容貌可怕、眼睛滴血、骨瘦如柴的女人伸出细瘦的胳膊,对她说:“你的爱人属于我。”她被扔进一条充斥着血和火的河流,有两个看不见面貌的男人撕扯她的皮肉,直到她身体的一半都成为骷髅。
她尖叫着从梦中醒来,魂不附体,恐惧烧灼着心灵。
她难以平静下来,全身都在颤抖,直到她将视线投向月亮。银白的弦月令她心安。月光清凉宁静,温柔地抚慰着她的肌肤,她注视着它,长久长久,然而才再次睡下。
她从此再也不做那个游戏了。
一
婆罗门打扮的少年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慢吞吞地走着。正午的太阳光线恶毒,他打着一把破旧的伞,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空水罐。水罐的黄铜把手随着步伐晃动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响,男孩的眼睫毛上也沾满尘土,嘴唇因为干渴翻起了白皮。
道路上响起了马蹄的声音,一个穿着红衣的汉子骑着匹黄马,从少年身边越了过去,马蹄扬起了更大的尘土。少年有点艰难地空出一只手来掩住口鼻,继续朝前走去。可是走了不远,只听见马蹄声响,那匹骑着黄马的汉子又回来了。
“你去哪儿啊,孩子?”汉子问。
年轻男孩有点警觉地看着他,汉子面相朴实,可佩着腰刀。看到少年的样子,汉子露出了笑脸。“放心,”他说,“我不是打劫的。你瞧,我出身刹帝利种姓,知道如何尊重婆罗门。”
少年咳嗽了两声,把掩住口鼻的手放下来。他长着一双惺忪的黑眼睛,脸上带着一幅刚睡醒的表情。“我去迦湿城。”他说。“我的名字是伐摩那,要去那里找我的哥哥。”
汉子点点头。“我们正好走同一个方向。如果你不介意绕一点路的话,我愿意搭你一程。”
年轻男孩还是怀疑地看着汉子,汉子笑了,拍了拍铺着旧布的马背旁边的水壶。“我有水和干粮哦。”他说。
“你要绕路到哪里去呀?”男孩爬上马背的时候问。
“离迦湿城十二由甸的地方,有一座叫做莲顶的山。在那座山上,有人留下了一副很大的雕刻。我想去看看那些雕刻。不会绕太远的,你放心好了。”汉子说,笑着把水壶递给了少年。
汉子的黄马又老又慢脾气又差,显然非常不满意身上再多一个重负。无论汉子怎么催促它,老黄马还是不愿加快步伐。他们就这样顶着大太阳走了一截土路,汉子突然看到离路边不远有片芭蕉林。“你等一下,”他说,跳下马来,跑到了芭蕉林里,拔出了腰刀,砍下了最大的一片芭蕉叶。他回到路上,将芭蕉叶递给了少年。
“你的伞太旧,不好使了。”汉子说,微笑了一下,黑红胡须下中露出雪白的牙齿。少年眨眨朦胧的黑眼睛,很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谢谢。”
汉子翻身上马,突然觉得头上多了点荫凉的意思。他回头看,发现少年把芭蕉叶也支到了自己头顶。
“哟,”汉子说,“你这样真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国王,还有人替我撑着华盖呢。”
男孩冲着汉子笑了。他这么一笑,汉子才发现要是没那一幅睡眼惺忪的样子,这孩子实际上面容秀美,是个可爱极了的少年。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走到了河边。少年从马背上跳下来,挥舞着空了的水壶和水罐,连蹦带跳地跑到水边去打水。汉子牵着老黄马到下游去饮马,他摸了摸胡须,抬头看着出现在天空上的第一颗星星。这时候,少年提着满了的容器,走回了马边。
“今晚不知道月神苏摩要在那个月宿宫休息呢!”汉子带着笑对男孩说,然后又指向原处黝黑的山影。“瞧见没?那就是我要去的莲顶山了。今晚月色明亮,我们可以就着月光看看那杰作。我们在那里休息一夜,然后明天我把你送到去迦湿城的路口。”
他们走进山口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汉子跳下马,牵着黄马朝山上走去,男孩抱着水罐和伞,跟着他。
“知道吗?”汉子在前面说,“原先这里没有山,只有一片平原。古代山都有翅膀,鸟儿一样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可是这让雷神因陀罗很烦,他喜欢在天空里自由驰骋,觉得会飞的山挡住了他的道路。于是他降下雷霆,将所有山的翅膀都烧没了,这座莲顶山原来是曼陀罗山的一座山峰,当时正在飞行,就被打落下来掉到这地方,落地时它倾倒在地,所以塌了一半。”
“塌了一半?”少年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说,他不是汉子这样的武士,不擅长走山路。
“对。山顶的半边就成了一座悬崖,光秃秃的一面山壁。然后就有人在上面用了漫长的时光雕出了一副杰作……”
“整面山壁??”少年难以置信地说。
“对,就是那儿……”汉子停下了脚步,拨开挡在他们道路前的树叶和藤蔓。少年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高大的山壁占据了视野,在月光下呈现深青色。从上到下整整一面山壁真的都被凿刻成了雕刻,巨大的人物、场景和装饰被雕在平整的山岩上,山顶流下的山溪一路沿着雕刻边缘流淌,就像是画像的边框一样。
汉子和少年牵着马走到了雕像下。从山崖脚下往上看,雕像更是巨大得不可思议,深浮雕出的人物栩栩如生,简直要跳出岩壁了。这不可能是人类的手笔,只有天神才有这样的伟力。
但雕刻的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画面正中是一根破开来的柱子,从柱子里探头出来一头生物,长着人的身躯,却有着狮子的脑袋和巨大利爪。这头雄狮伸出的爪子正在把一个男人开膛破肚,那男人被狮爪按住,无法逃脱,脸上充满了痛苦和愤怒,他和人狮身上都沾满了鲜血和肚肠。侍女和士兵惊恐地朝屋子外逃去,满地丢弃着羽扇、水罐和长矛。画面远处则站着一个小男孩,看着这杀戮景象。画面太生动逼真了,尽管此刻周围除了流水、鸟儿和夜虫低鸣,一片静寂,但人狮张口发出的怒吼,男人痛苦的嚎叫,似乎正在耳边回荡。
“可怕。”最后少年说。
汉子伸出了手,抚摸着粗糙的岩壁。他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毗湿努诛杀阿修罗王金袍的故事。”他说,“金袍是个为非作歹的人,但他非常强大,无论神或人或野兽,白天或黑夜,何种武器,门内门外,都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他。他有四个儿子,小儿子叫做钵罗诃罗陀,和天帝的幼弟毗湿努交好,金袍感到非常生气。有一天傍晚,他动了杀心,把儿子叫到面前,用剑击打着屋子里的柱子,对钵罗诃罗陀说,我现在要杀你了,可你所心爱的毗湿努在哪里??这柱子里面吗??但他低估了毗湿努的能力,毗湿努虽然名义上是天帝的弟弟,但威力至高,远远超出世间所能理解的范围。就在金袍得意洋洋的当儿,毗湿努化成的人狮破柱而出,把阿修罗王撕成了碎片。”他抬起头看着那残酷的画面,叹了口气。“这幅雕刻就是钵罗诃罗陀留下的。都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可他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雕像呀?”少年看着雕像,轻声说。“为什么要雕刻这么可怕的场景呢?不论父亲做了什么样的错事,儿子亲眼看着父亲死去,这是多痛苦的事情……”
汉子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一定要来这里看个究竟。不过看到之后,我明白了。”
少年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明白了什么?”
汉子还是笑了笑。“睡吧。”他说。
他们在离开雕像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棵无花果树,茂密的枝叶遮盖着青草丛生的地面,于是就在那里安顿下来。汉子栓好了马,和少年分着吃掉了几个欢喜丸子做晚饭,然后就枕着之前拿来当伞的那柄芭蕉叶休息。
可是汉子刚刚睡着,就被少年推醒了。“怎么了?”他问,习惯性地把手放在腰刀上。
“我也明白了。”少年说。
汉子看着少年。“什么?”
“我想着那雕刻的样子。父亲尽管痛苦,但神情里毫无畏惧,他甚至依旧没有屈服,手还在够他的武器,想要反抗毗湿努的神威,虽然他是恶人,但也是伟大的战士。”少年说,“只有一个还爱着父亲的儿子会这样雕。其他人不会这样描述这场景的。”
汉子笑了起来,想要伸手去摸少年的脑袋,可是一想对方是个婆罗门,改变了主意,只是拍了怕他肩膀。
“聪明的孩子。”他说。
“钵罗诃罗陀后来怎样了?”少年问。
“这个嘛,据说他的三个哥哥急于向天神复仇,于是先后死在了战争之中。到了最后,倒是他登上了阿修罗的王位。”
少年眨眨眼睛。“他是个好君主吗?”
“要看你怎么评价了,”汉子说,“他是个仁慈的君主,想让他的人民过和平的生活,可是他即使对叛徒和心怀不轨者也一样仁慈,到了最后,他的国家陷入动乱,连他的王位都落入他人之手。你看,他是个很高贵的人,但是高贵和仁慈不等于他就是个好国王。”
“……后来呢?”
“他离开王宫,黯然出走,从此不知所终。”汉子说。“他的子孙一直寻找他的下落,却没有结果。到了后来,就有人传说这莲顶山上出现了这么一幅浮雕……”
“可是为什么你一定要来看这幅浮雕呢?”少年问。
汉子只是笑了笑。
“我想看看传说的结尾。”
第二天晨光破晓的时候,汉子将少年送到了前往迦湿城的路口。“沿路小心。”汉子将水罐和小伞递给少年时说,“你还要走很远的路呢。”
他们合十作别。汉子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路上,翻身骑上了老黄马,朝另外一条路走去。
黄马一开始只是驮着他慢腾腾地走着,但汉子轻轻抖了抖缰绳,黄马小跑起来,然后越跑越快,它扬起四蹄,马鬃和尾巴在风中翻飞。
现在它再也不像是那匹又老脾气又坏的黄马了,就算是天帝的神骏,比起它现在的速度来,恐怕也只能自叹弗如。
而周围的景象也在变幻,同样的景物,模样并未改变,只是色彩变得越来越昏暗。汉子的确是走了另外一条路,这是凡人不会走的一条路。
他去了地界。
少年依旧站在两人分别的路口上。他只是走了一截又走回来,手里捻着芭蕉树叶轻轻晃动。他看着黄马带着那个汉子,跃入了影子里。
随着汉子的身影消融在阴影里,男孩笑了笑,转身走上自己的道路。
他跨了一步。山影、田野和道路在水波般的光线里摇曳变换,变得色彩鲜艳明亮起来。
他又跨了一步。隔在各个世界之间的重重大门在他面前轰然大开。无尽的光辉在他面前展开来,他抬头看到了建筑在山峰之间的四象之门。在门背后,云彩里露出了金色的宫殿。
他最后跨了一步,这一步让他迈进了那云中的宫殿。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面容秀美,黑发如云,脸上带着朦胧惺忪将睡将醒的表情。身上也还是破旧的沾满尘土的黄绸衣。他提着水罐,扣了扣宫殿的门。
大门打开了,天帝因陀罗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脸上露出了惊喜万分的笑脸,给了男孩一个急切热情的拥抱。
“你来啦!”他热情洋溢地喊,“真是稀客!”
“放开我,哥哥!”少年嚷嚷,“我肋骨都要被你卡断了。”
天帝放开了他,严肃地注视了男孩一会。
“欢迎莲花眼的万物之主、世界灵魂、神中之神、秩序守护者毗湿努来到我的宫殿!”他说,朝少年合十行礼。
有着年轻男孩外表的毗湿努则打了一个呵欠。
“有芒果汁没有?”他说,“太阳底下走了一路,渴死我了。”
天帝带着他朝宫殿深处走去。在场的所有士兵、天女、天神和仙人,纷纷停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情,向天帝和毗湿努行礼。
落座之后,天帝向毗湿努探过身去,注视着正在啜饮果汁的弟弟。“你怎么会想到离开白岛到我这儿?”他说,眼睛注视着毗湿努的一举一动。
“喏。”毗湿努忙着喝饮料,嘴里含糊不清,把一直握在手里的那片芭蕉叶子递给了天帝。
那片叶子已经有点蔫了,而且沾满了灰尘和汗水。天帝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小心翼翼握着它,“这是什么?”
毗湿努没有直接回答。“我来的路上,遇到了钵罗诃罗陀的孙子。”他说。
因陀罗的表情变了。
“什么?”他说。
“金袍的重孙,钵罗诃罗陀的孙子,你的老对手,邪恶渊蔽,地界的霸主,呵,随便你们怎么叫他吧。”毗湿努不耐烦地挥挥手,“我遇见了阿修罗之王伯利。这芭蕉叶就是他的礼物。”
有一瞬间天帝看起来就像是想把那片破芭蕉叶扔出去,可是最后还是忍了下来,用中指和食指勉强夹住了叶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你怎么会见到他?”他说。
“他还带我去看钵罗诃罗陀的墓碑。”少年外表的守护者低垂着眼帘。“顺便说一句,他真像他祖父,所以他没认出我,我倒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从各方面看起来都是比哥哥你高尚得多的人。”毗湿努四处张望,“还有果汁没有?”
天帝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诃利!”他喊着毗湿努的乳名。
少年回过头来,耸了耸肩膀。“我只是听说最近阿修罗们经常溜出地界,出现在人间,所以就想沿路看个新鲜。没想到连伯利本人都大摇大摆地出来晃了。”
天帝没发觉自己手上的雷电已经把那柄芭蕉叶都烤焦了。“这些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他说,“上次大败还没吸取教训?”
“上次阿修罗败给天神的时候,伯利还不是国王,他身边也还没有乌沙纳斯。至于他们是不是又在蠢蠢欲动,那是你要关心的事情了。”毗湿努从天女手里再接过一碗果汁,兴高采烈地一饮而尽,惬意地叹了口气,在天帝华丽的地毯上伸着自己的脏脚,看起来像是想在宝座上打个盹。“顺便一说,哥哥你穿得这么好看是为什么啊?你又嫁了个女儿出去?”
天帝阴沉着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华贵天衣。
“不是。”他说,“我刚刚出席完达刹之女和祭主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