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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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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ksatra~月宿篇(星群篇)
世界刚刚在梵天手中诞生的时候,夜晚的主宰苏摩和他的兄弟们,同样古老的风、水、火和土的众神们,就在天地里无拘无束地游荡,他们为见到的所有东西起名,令它们形体稳固、各有所长。那个时候,河流并不流向海洋,群山还在天空中飞行,七层天界和七层地界并没有截然分开,叠在一起就像很多层的薄饼,人们经常可以很容易的从这一层走到那一层,或者同时即在这一层又在那一层。苏摩经常和因陀罗在一起,他们作为挚友,一起打败过霸占水源的魔龙弗栗多,后来因陀罗就成了众神之首,但那时他也不被称为天帝。
苏摩娶了达刹仙人的女儿卢醯尼为妻。卢醯尼的母亲是毗里妮,这名字意即夜晚。苏摩认为,作为月神,他与夜晚之女的婚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后来世界逐渐定型,众神不再像从前一样四处游荡、冒险。有一天,因陀罗兴冲冲地来找苏摩,告诉他说他将在弥庐山的脚下建立自己的都城。
“那会是一个很美好的城市。”因陀罗说,“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
真是一语成谶。永寿城落成那天,苏摩的第一个妻子卢醯尼死了。
一
“自从那之后你的服丧期已经持续了成百上千年…………”
苏摩站在月宿宫的房间里,透过白玉般的窗棂注视着外面起伏的天海。
天空之海海面漆黑、起伏轻柔,仅在苏摩本身的银白光辉下透出幽蓝的色泽。这片海洋位于七层地界之下,也位于天帝建立永寿城的地居天之上。所有地面上河川海洋的水最后都会流到这片海洋之中来,如果你顺着地下的河流漂泊,最后就会来到大气之上。日月星辰都在这片海洋上运行。
苏摩在天海之上拥有二十七座宫殿,每一座都被千百年的天海浪涛洗涤得白如新雪。他每晚都会去不同的宫殿。在世间人们的眼中,那就是月亮每个月中运行的轨迹。这二十七座宫殿也被人们称为月宿或是星群,正如苏摩的光辉映在夜空中就是月光一样。
“你还要当多长时间鳏夫,苏摩?”因陀罗站在苏摩的宫殿里说。他的形态在这么高的天界更加辉煌,灿烂高大,难以逼视,更像一道光芒,而不是人形。苏摩的宫殿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十分狭小低矮。
苏摩的月宿宫很少有什么访客,星辰需要按照轨道运行,为世人指明方向,因此不能胡乱走动,而其他人又几乎无法到达天海之上。因陀罗是极少的例外之一,但他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喜欢呆在地居天,似乎已经忘记位于八方护世天王天界的雷电神因陀罗才是本体、根源、实在,而在永寿城里发号施令、享受美酒和女人的天帝只是那个正体的投影。因此,天帝这次突兀的到访让苏摩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他原本听说天帝去白洲看望自己的弟弟毗湿努去了,不过天帝解释说他只是在永寿城里遇到了一点小烦心事,想要到苏摩这里来散散心而已。
“你明明可以被女人的爱情包围,为什么你竟然甘心夜夜忍受这样的寂寞?你上一个老婆婆拉妮……”
“陛下,她叫芭拉妮。”
“呃,婆拉妮,芭拉妮,随便什么吧。我不擅长记女人名字。”天帝说,“总之她也只是你第一任妻子卢醯尼的替代品不是吗?她刚死掉的时候,我的祭司还是那个变节的叛徒三面者万相,人们从未听说过毁灭者湿婆的大名,我们和阿修罗甚至还不是敌人呢。”
“陛下,芭拉妮死后,是你告诉我不应再忍受婚姻的痛苦。”
“见鬼,苏摩,我让你别再娶凡人,别再娶达刹的女儿,不是让你再也不要娶妻!”天帝皱起了眉头。
他们都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那场葬礼在寂静的河流边举行,亲眷们聚集在一起,他们有的有形体,有的没有形体。有形体的人们轻声啜泣,互相搀扶,没形体的人们用影子窃窃私语。躺在人群中被包裹在白布里的女人很老了,面容憔悴皱缩,皮肤松弛,眼睛深陷。
负责葬礼的是三面者万相,当时他仍然是众神的祭司。他个子高得不可思议,长着三张面孔,全都十分可怕,一张面孔如太阳,一张面孔如月亮,第三张面孔如同火焰:一张嘴吟唱吠陀颂歌,一张嘴喝酒,一张嘴吞噬周围的一切。
在他的指挥下,苏摩将妻子抱上了火葬堆,相比容貌衰迈的妻子,他是那么年轻。等他退去之后,万相张开硕大无朋的嘴,从中喷出火焰,席卷了女人瘦小的身体。火焰里翻卷出无数焰和烟构成的含苞待放的金色花朵,但它们寿命极其短暂,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会很快死去,形体随着万相的吟诵绽放成焰火般绚丽的形状,金红火星和灰烬被热气卷起,在夜色中翻飞。火葬堆劈啪作响,每一声轻响都化作一个极其细小的精灵,在空气中翻滚、舞蹈,随后从空中落下。苏摩盘坐下来,注视着燃烧的火焰,视线追随着这些寿命短暂的精灵。
葬礼举行到一半的时候,天帝来了,他声音如雷,打破寂静,犹如强烈的光明突然照进黑暗,闪电划过夜空。他那耀眼的金色光辉照亮了空气,在火葬堆周围缠绕的死亡黑影,在雷神强烈的光芒下被远远弹开,萎缩成一团灰影。他的臣属们,不论是有形体的还是没有形体的,都纷纷低头,充满敬畏地向天帝行礼。苏摩想要起身,却被走近的天帝按住了肩膀。因陀罗摘下了光辉灿烂的王冠,在苏摩旁边坐了下来。他时不时心不在焉地将落到自己肩膀上的火焰声音化作的精灵扫落下去,它们在下落的过程中发出尖叫,在雷神指尖引发的细微的雷霆中化为灰烬,但因陀罗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陪着苏摩看依旧熊熊燃烧的火焰,苏摩对此心怀感激。
然而,当因陀罗打算离去时,他对苏摩说:“我知道你为何娶她为妻。然而她和她的姐妹们一样,除了都是达刹的女儿、身为凡人、老得很快之外,和你的第一任妻子没有共同点。苏摩,尽快结束你的服丧期,别再重复这种痛苦的婚姻,重新找个和你一样长寿的好女人吧。”
苏摩的确再也没有娶达刹的女儿为妻。就在那场葬礼上,达刹拂袖而去,宣称自己再也不会将任何一个女儿嫁给苏摩为妻。当时达刹头发和胡须上落满灰雪般的灰烬,他的妻子毗哩妮红着眼睛站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作为父母,他们就和苏摩一样,外表远比死去的女儿年轻。苏摩送走了天帝之后,便朝自己的岳父走去,朝这对夫妻深深行礼。但达刹没有看向苏摩,依旧注视着升腾的火焰。“你又从我这里夺走了一个女儿。”他声音低沉地说。
苏摩抬起脸来。 “不是我夺走的,”他轻声说,“是时间和死亡。”
达刹长叹一声。“她本不应当嫁给你为妻。她和你之前的妻子们一样,全都成了卢醯尼的替身,从你这里她们没有得到爱怜,只获得了痛苦短暂的生命。”
苏摩默不作声,黑眼睛里跳动着死亡的红焰。
“我要走了。”年长的婆罗门沉默了一阵之后又说。“车马已经备好。芭拉妮的葬礼结束后,我们就立即离开。”
“您要去哪里?”苏摩问。
“我要去人间。”达刹回答,“我所有的女儿都成了凡人,生命无常,看到她们先于我衰老死去,令我感到痛苦。我即将离开永寿城,和妻子到人间隐居苦修。除非求取到我所希望的果报,否则我将再也不回到这里来。”
达刹说着,转身带着妻子朝一旁早已备好的马车走去,苏摩跟着他,心里觉得很惊奇。“何种伟大的果报需要你做出这样的牺牲?”他问道。
达刹停下了脚步,严厉地看着他。“不要再跟来了,苏摩!”他说,“芭拉妮将是最后一个。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把任何一个女儿交给你。”
苏摩的嘴巴微微张了张,但没有说出话来。他看向岳母怀里抱着的婴孩。从他那个角度,看不到婴儿的脸,只能看到一簇拳曲的黑发,以及露出襁褓的、花瓣般的小手。
那景象映在他眼睛里。他看着达刹的车马远远离去,没有想到这一次分别之后就是难以想象的漫长时光。
“如今达刹已经去而复还,连阿修罗王就像季节短暂的花树,开花结果,已经盛放衰败了几个轮回。”天帝说,如今他没有戴王冠,而脸被包裹在流动着的光辉中,难以看清楚表情。“而苏摩你竟然还在服丧。这很恶劣,苏摩,我不能允许。”
苏摩露出了苦笑。“您为何一定要让我找个妻子?”他说,“我好不容易按照您的训令,戒掉了对达刹女儿的特殊爱好,找到了许多更为有趣的消遣,比如在战场上砍阿修罗的脑袋,您却又让我组成家庭。”
“削阿修罗的脑袋的确很有趣,但你总得要找个能在天海上陪伴你的女人。”因陀罗环顾四周,“你这里实在让人无法忍受。我这次来访才注意到。太安静了。就连音乐都没有。除了海浪声一无所有。苏摩,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这样对你说,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你的君王,更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您也知道天海上连音乐都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忍受这样的寂寞?”
“只要你愿意就会有无数人投怀送抱。也许此时此刻,在世间正有一个女人在看你。她恋慕你,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许多女人都喜欢在夜晚沐浴月光,以为这样能令她们富于魅力。她们注视我的目光里没有爱情。”苏摩忍不住笑了。“如果真有这样的女人,我会第一时间就娶她为妻。”
因陀罗哈哈大笑。“真的?”他说。
“真的。”苏摩说。
“那就一言为定吧。”因陀罗说,再次发出大笑,他的光辉因而更加夺目。然后他停下来叹了口气。
“达刹如今有个女儿,虽然年纪尚轻,但却是个美人,并不亚于当初的卢醯尼。如果你非要娶达刹的女儿,也可以考虑考虑。”
苏摩笑了笑,转过身继续注视着天海。“我不会再继续做那种事情了。”他诚心实意地回答说。
“真是奇闻。达刹的女儿真的失去对你的吸引力了吗?”
“如果我勾引了达刹仅存的女儿,别人都会说我是变态,声名败坏。”
“你的声名还用得着再败坏吗?”天帝笑了几声。随后他也不再说话。沉默再度降临在这座白色宫殿里,唯有海浪拍打着宫殿的石阶。
“对了。”隔了良久,苏摩听见身后的天帝又开了口,“你还记得舍衍蒂吗?就是我的女儿。从前喜欢穿红衣服的那个。”
苏摩转过头,有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当然记得。乌沙纳斯的那个……她怎么了?”他问。
但天帝再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