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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番外——多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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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文中某S的某次路过真的不是故意的。= =

      多福

      我的名字叫多福。
      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多子多福。我七岁命名仪式那年,有个婆罗门来看过了我的手相,说我将来会有很多孩子,所以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我不喜欢。
      多福,那么俗气的一个名字,像是女仆和佣人或一个吠舍女人用的名字。不是一个阿修罗公主会有的名字,不是一个刹帝利大武士女儿所有的名字。
      我跟我父亲说我不喜欢,他哈哈大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听你的。”
      他重新又找了一位婆罗门来为我起名。新的名字有十二个音节,念起来动听极了,就像是在唱一首歌,我很满意。那个名字如今我已经忘记了。
      倒是“多福”这个名字,并没有因为遭到我抛弃就消失。也许是新的名字太长太难念,宫里的人私下里都还是叫我多福公主,而就连我的父王偶尔也会念出口。那个时候,我就会大发脾气,而父王也只好向我赔礼道歉,带我出去骑马打猎作为补偿。
      准确地说,我不能算是真正的公主,因为我的父亲牛节也算不上真正的阿修罗王。
      钵罗坛陀罗(我父亲提到他的时候,总是一脸不屑)被放逐后,地界陷入了内乱之中。王公们彼此攻击,争夺领地,阿修罗与阿修罗征战,战火连绵千年不止。而离地界三亿三千三百万由旬之上,天神们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切。
      我父亲牛节是位伟大的武士。他手下有七位将军,个个和他一样骁勇善战。他时常跟我说,他打从落地就开始不停地打仗,不停地打仗,以至于躯体最后满满被疤痕覆盖,而他在我出生后不久终于统一了地界的大部分地方。
      当然,只是大部分。阿修罗王这个头衔永远是与地界之主挂钩的。如果没有统一地界,就不能算是货真价实的阿修罗王。当然,当年在我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没人敢这么说。
      这么说的人是后来的乌沙纳斯。
      我至今都记得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时的情景,那天我提着我的小泥车,跑进父亲的黑宝石宫殿,突然看到有个男人跪在丹陛之下。他浑身肮脏不堪,伤痕累累。他谦恭地说着什么,父亲一脸阴沉地听着。
      后来我才知道那男人是天界的仙人,曾是天帝所倚重的谋士和祭司,他知道了因陀罗的太多秘密,所以被雷神追杀,于是转而投靠我的父亲。
      我在宫殿门口停住了脚步。乌沙纳斯转过头来,眼睛一亮。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恭敬地双手捧在掌心里,走到我面前单膝跪下,把它奉给我。
      “作为见面礼,尊贵的公主。”他说。
      那也是一个玩具车。只不过,车身是用黄金做的,拉车的马是用白银做的,马的眼睛和车身的装饰都是红宝石,比我手里的泥车不知道精美多少倍。
      我犹犹豫豫地接过这玩具车,乌沙纳斯抬起头来朝我一笑。
      这个时候我看到父王也突然展颜一笑。他显然十分满意乌沙纳斯对我的奉承。
      而我感到害怕,抓起车就跑出了宫殿。
      我害怕乌沙纳斯。我害怕他那种发光的肤色和他脸上的笑容。从第一天就怕。
      他眼里有座高山,高耸入云,遥不可及,蔑视四大部洲乃至须弥山。而他却对我的父亲、甚至是我折腰。
      这真可怕。世上本没那样的深渊可容纳他的器量。更勿论是我父亲。
      也许从那一天起,我就隐约地意识到这个男人将来会为我的父亲、我的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父亲接受了乌沙纳斯,也许是他认为,会对一个小女孩卑躬屈膝的男人毫无威胁。乌沙纳斯被我父亲当作一个寄人篱下的食客,最大的用处就是给我父亲讲讲天界的故事和掌故,逗他一乐。他孤独一人,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所有的大臣都怀疑他,排挤他,无视他,在朝堂上,他连发言的资格都没有。
      但这男人并不显得沮丧。我有时在朝堂之外看到他,他总是谦恭地笑着,弯腰拿出些什么珍奇的玩具来送给我。偶尔他身边会跟着一个嘴唇红艳的女人,他说这是我父亲赐给他的,他很感激。又过了不久,那女人怀孕了,生下了一个小女孩。真巧,她和我生日是同一天。乌沙纳斯告诉我她叫天乘。
      多美的名字。
      而就在这过程中,不知不觉地,那个男人在我父亲的朝堂里逐步稳住了脚跟。不知何时开始,他在大臣中交到了朋友,也开始有人求他办事。有些大臣开始和他称兄道弟。他设法讨好了我父亲的宰相,并且通过他给了我父亲一些非常有用的建议。这些谏言都被证明是正确的,接下来的数年中,父亲击败了周围虎视眈眈的几位王公。他开始慢慢重视起乌沙纳斯来。
      有些东西藏在细枝末节之中。那时我看到乌沙纳斯抱着已经开始牙牙学语的女儿在花园中游玩,我出于礼貌上前行礼问好,他却只是低头看着我,笑嘻嘻地问:“怎么啦,又来要玩具吗,公主?”
      我不喜欢他称呼我的方式。
      渐渐地,乌沙纳斯在大臣中有了自己的势力。他那副恭谦的样子骗了不少人,结果许多人的把柄莫名其妙就落在他手里,也有人开始心甘情愿为他卖命。他非常聪明,对于利欲熏心的人,他加以收买,对于卑鄙胆怯的人,他加以威胁;对于怀才不遇者,他加以笼络和友谊,对于忠直的人,他也忠直相待。这个时候他再向我父亲进言,已经不需要通过那个老迈昏聩的宰相了。他在朝堂里侃侃而谈。我父亲的大臣全都恭敬地洗耳恭听。
      又过了几年,我父亲在他的帮助下吞并了自己哥哥的领土,如今他在王宫中行走时总是昂首阔步,穿着一身黑衣,显得神采奕奕。他已经再不需要曲意逢迎任何人了。
      后来我又遇到他带着天乘来王宫花园散步。天乘已经长大了,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活泼好动。乌沙纳斯笑着把我介绍给她:“这是公主殿下。”
      而天乘看着我,眨眨眼睛笑了起来。
      “哦,你就是那个多福公主!”她嚷嚷。
      我讨厌这个名字,宫中人人知道。
      可是乌沙纳斯只是大笑起来,带着他的女儿离开了。走了老远,我还看到天乘转过头来,一脸轻蔑地朝我做鬼脸。
      可是当我对父亲说不喜欢乌沙纳斯的时候,他只是笑着说我太孩子气了。“乌沙纳斯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以助我成就统一地界的大业。不久之后,当我统一地界,就可以和那个傲慢又暴虐的天帝一决胜负。”他这么说着,笑着用他布满伤疤的大手摸我的头发,“到时候,我就把天帝女儿的如意树抢来给你!”
      我的父亲是位卓绝的武士。可是在政治上,他并不高明。他将信任全副给予了乌沙纳斯,他变得非常依赖他,虽然乌沙纳斯名义上只是一个祭司,可他逐渐掌握了我父亲的朝堂。
      当时,钵罗坛陀罗的孙子伯利居住在在离波陀罗很远的一个小领地里,从来不被视作是威胁。但伯利成年、开始接管领地的统治权之后,他一族的力量一年比一年稳步增长。附近的王公有为他献土的,有和他联盟的,不知何时已经成了无法忽视的一股势力。
      父亲很担忧伯利。他在朝堂上征集大臣的意见,是否应当乘伯利还未成为巨大威胁时铲除它。大臣们纷纷表示同意。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乌沙纳斯微笑着开口了。
      “伯利像他祖父,徒有美德,毫无野心。”他说,“他的领土太小,也离波陀罗太远,征伐需要太多的投入,所得又不多。更何况,能容忍伯利,才能说明陛下的器量不是吗?”
      方才还一致同意攻打伯利的大臣们突然纷纷转向,赞同起乌沙纳斯来。这件事也就这么被搁下了。
      有一年,我要过生日了,往常的时候,宫中一定会开始张罗为我做新衣裳,可是今年却毫无动静。
      我走进父亲的勤政厅,看到他面对着一叠贝叶皱着眉头。我父亲从小行伍出身,识字不多。大臣的文件,都必须由别人来念给他听。不知什么时候,这个职务成为了乌沙纳斯的专权,以至于没有乌沙纳斯在身边的时候,他想要理解那些措辞华丽、语义精深的文件到底说了什么都有困难。
      “父亲。”我叫出声来。父亲抬头看向我,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可那不是一个好兆头。他舒展眉头的方式,像是一匹坚硬的皮革在温水中一下在变得软趴趴的。
      “怎么啦?”他温言问我。
      “我想要做新衣裳了,”我说,“可是都没人给我布匹!”
      “这样啊,”父亲笑了起来,“那我带你去拿吧!”
      他站起来,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向王宫内库。这个时候我听见王宫之外有音乐喧天。听说那是乌沙纳斯为了天乘的生日特地请来的戏班子。
      那边好热闹。这边我和我父亲两人孤零零走着。身旁连个侍卫都没有,他们都去看那边演戏去了。
      我和父亲走到了王宫内库前。把守的官员急匆匆跑过来,朝我父亲鞠躬敬礼。
      “打开库门。”我父亲威严地说,“我要为我女儿挑选做新衣的布匹。”
      司库的官员抬起脸来,脸上出现了尴尬的神情。“这个……”他嗫嚅着说,“陛下,我不能开。”
      “怎么?!”
      “您看,陛下……我得到命令说,如果没有乌沙纳斯大人的授权,谁也不能擅自动用内库里的财富……”
      父王睁大了眼睛。
      “可我才是国王!”他咆哮着说。
      司库官员汗如雨下。“可是,”他说,“这道命令,是您自己下的啊……”
      我父亲的表情僵住了。
      隔了一会,他才勉强笑着说:“苏羯罗那狗崽子,爪子都伸到我内库里了啊……”
      那天到底有没有开门拿到布匹,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只记得后来父亲牵着我的手回去。他的背脊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塌陷。
      随着我逐渐长大,乌沙纳斯也越来越变得权势熏天。征兆一个个呈现出来。父亲在朝政上有什么想法,如果乌沙纳斯没有说同意,大臣们都一个个支支吾吾。父亲要出宫打猎的时候,人家告诉他,没有乌沙纳斯大人的许可,不可随意动国王的战车;父亲要骑马出去兜风的时候,人家告诉他,乌沙纳斯大人说了,国王身体欠佳,不可随意骑马外出。就连父亲想要去看看自己收藏的兵器时,都会被人拦住,说是为了王宫安全起见,兵器已经都交给乌沙纳斯的侍卫们看管。有一年老宰相的住宅失火,父亲想要派王宫的卫队去救火,人家却告诉他没有乌沙纳斯大人的手谕,卫队不可擅自离开王宫。老宰相就那么被活活烧死了。发展到最后,如果没有乌沙纳斯的同意,父亲的政令甚至难以传到波陀罗城之外。
      我想父亲发觉自己已经被逐渐架空之后,肯定做了一些抗争,徒劳地想要把被篡夺的权力从乌沙纳斯手里夺回来,可是已经太晚了。乌沙纳斯羽翼已丰,他已经掌握了我父亲的朝堂。他笼络了大部分的大臣,甚至已经收买了和我父亲同生共死过的七位将军中的五位,就在我父亲在黑宝石的宫殿里,听着那个男人甜蜜的话语时,他心甘情愿地把他的财富、他的臣子、他的军队和国土都一一送给了乌沙纳斯。
      父亲知道如何在战场上杀敌,可对付朝堂上微笑的敌人,他全无办法。
      在那数年之内,父亲迅速地老了下去。他不再去检阅武场,不再带着我打猎,甚至也不怎么出宫了。他的战车放在王宫的马厩里积灰。有时我去找他,看到他独自一人坐在勤政厅里,面对着他无论如何也读不懂的贝叶发呆,宽厚的背脊像锅一样弯着。他被磨出厚厚剑茧、布满疤痕的手沾满了贝叶上的墨水,看起来像个可怜的超龄梵学生。
      那时我已经年纪不小,天乘也长大了。年轻姑娘中同样也有自己的战场。我那时对乌沙纳斯到底做了什么并不是特别了解,可我对他已经有种本能的憎恨,这种憎恨延续到了天乘身上。
      天乘倒总是独身一人,她父母总不在身边,她跟着乌沙纳斯的侍卫长、一个脸上有细疤的武士厮混,从小就像个男孩子,舞刀弄枪,跳上跳下。她什么也不怕,尤其不怕我。她从来也没有对我表现出过半分的恭敬。
      我想她是将对我父亲的轻蔑延续到了我身上。
      我是公主,自然有许多的女伴环绕身周。当我很快就发现,我身边的女伴总是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听话,转过身去就去奉承天乘。少女们是最聪明的,虽然她们足不出户,但在闺房里偷听成人说话,她们早就知道,谁才是这个国家里掌握真正生杀大权的人。
      然后就是命定的那一天。
      后宫里的女孩都一起到城郊的水池去洗浴。女孩子们把衣服挂在池塘边,跳下水嬉戏。
      就在玩得开心的时候,有一头巨大的白色雄牛在水池不远处走过。
      它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雄牛,它的背峰像积雪的山峰一样,额前还有一轮明月。
      女孩子们都看呆了。天乘却第一个尖叫起来,朝水池边游去。“傻瓜呀!”她大喊起来,“那是化身雄牛的世尊湿婆呀!”
      少女们中间爆发了一阵混乱,大家争先恐后去拿自己的衣服遮盖身体。我也赶紧一把抓起一件衣服来。
      就在这个时候,天乘一把抓住了我。
      “你干什么!”她竖起了双眉,“这是我的衣服!”
      我低头看看,的确是拿错了。这并不奇怪。我和天乘那天穿得都是藕色的衣服,实际上它们就是一匹布做出来的。那是别人进献给我的布料,可却被王宫的裁缝偷偷剪了一半,拿去讨好乌沙纳斯了。
      是我拿错了,我应该对天乘道歉。
      可是我不想。
      “我爱拿就拿,”我说,“我是公主!”
      天乘的眉毛竖得更高了。
      “你是我的学生,阿修罗女!你的举止失去了礼貌,对你不会有好处!”
      从没有人敢这么对我讲话。我瞪着天乘。
      多长时间以来集聚的怒意,突然就在那时一并涌上了心头。
      父亲那灰暗的表情,坍陷下去的脊背。
      “我父亲无论是坐着还是躺着,你父亲都得要俯首帖耳站着,而且还得要不断低声下气颂扬他,”我大声说,“你父亲在天界混不下去才来投靠我父亲,我父亲出于怜悯才给你父亲一席之地。你是个乞丐的女儿,而我是施主的女儿!讨饭丫头,我根本不把你当一回事!”
      天乘睁圆了眼睛。大概也从没人敢这样对她说话。
      我一把从她手里夺过了衣裳。
      而她扇了我一个耳光。
      那个耳光的力量是如此之大,我哭起来了。少女们乱作一团。
      回宫后,天乘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她把我的言辞都讲给了她父亲听。
      我知道乌沙纳斯绝对不会生气。可是他却走到了我父亲面前,做出一脸又沉痛、又愤怒的样子来。
      “国王啊!行为不法的人未必立刻得到果报,却一定会在他的子孙后辈身上应现。你的女儿用那么难听的言辞来侮辱我的女儿,侮辱我本人。我不能容忍对我女儿的欺辱。如果我对此忍气吞声,就等于承认我自己是寄人篱下的乞丐。我多年来为陛下尽心尽力,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样的评价。人们会丧失对我的信任,也会觉得你毫无容人之量,你把我当作满嘴谎言的人了,那么我别无他法,只好离开你的国土了。”
      我站在父亲身边,瞪着乌沙纳斯,气得浑身发抖。大臣们沉默着。天乘骄傲地嘟起嘴来。
      我期待父亲大发雷霆,让乌沙纳斯爱滚就滚。他怎么来的,也让他怎么离开。
      可是我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却低声开口了:“苏羯罗啊,我知道你从不说谎和违法,你拥有正法和真理,请你对我们多施恩惠吧!如果你抛弃我们就此离去,我就别无其他出路了。”
      他说话的声音又小又低,我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这还是他吗?是那个在战场上不畏惧任何人的大武士吗?是那个为自己打出一片天下的提迭之王吗?
      大臣们依旧沉默着。
      而我父亲又开腔了,“苏羯罗,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女儿的过失?得到我的珠宝,还是大象和牛马?要怎样才能平息你的怒气?要怎样才能平息你女儿的怒气?”
      他的庞大身躯竟然能那样缩在宝座里,看起来如此可怜。
      天乘大声说:“我要她做我的女仆,我才能消气!”
      我脑子里轰然一声,几乎失去了知觉。愤怒让我晕眩。
      而乌沙纳斯皱起了眉,转过身去。“天乘,不得放肆!”他厉声斥责他的女儿。随后,他又转身向我父亲鞠了一躬。
      “陛下,请原谅天乘的失礼。方才是我过于激动了。”他又换上了那幅谦恭的腔调。“我实在不应该为了公主的几句无心之言而做出如此犯上之事。请陛下务必原谅我,接受我为您继续服务。”
      我听见父王嘟囔了几声。似乎是同意、好之类。而大臣们突然激动起来,开始纷纷颂扬乌沙纳斯的宽容。
      眼泪在顺着我面庞流淌。乌沙纳斯是故意这么做的。他并不需要真的让我成为天乘的女仆,就可以让我和我的父亲受到最大的羞辱。他只是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父亲已经彻底丧失了与他对抗的勇气和力量。
      那天晚上,我把很久之前乌沙纳斯送给我的那辆宝车找出来,用石头砸碎。我把它砸成几块,把每块黄金马车和白银骏马再又砸成金属片,再把金属片砸成碎片,我把那些红宝石都砸成粉末。我一下一下地砸着。
      “你的手流血了。”我听见有人说。我抬头看到了父亲。
      他看起来那么苍老,那么衰弱。他只是我那个神勇高大父亲的一个灰色影子。
      我定定地看着他,有一瞬间我想死。
      “乖女,你痛不痛?”他说。
      不痛,一点也不痛。痛的是我脸上天乘耳光的痕迹。
      痛的是天乘嚷嚷着要我去做她女仆时,我父亲那屈辱的沉默。
      我转过头去,不再理会我的父亲,继续把宝车砸成碎片。
      父亲在我身边站了很久,他转身离开了。
      隔天宫里的人发现我父亲呆呆在露台上坐了一晚上,穿着睡衣。没有人管他。宫里的佣人也大都是乌沙纳斯的人了。
      我剥夺了我父亲最后一点安慰,最后一点支持。
      不久之后,乌沙纳斯突然提出一个建议来。在俱卢之野之北是半神悉陀的领土,那里在山脉的影子之中,与地界接近,但一直是天神的领土。乌沙纳斯说,那块地方非常有价值,对它发起攻击将会是一次又不用花费力气又会有重大收获的军事行动。他特别善意地建议我父王御驾亲征,将那块土地从天界夺过来。
      我父亲同意了。乌沙纳斯给了他一只只有几千人的军队,还有唯一还对父亲保持忠诚的两位将领。
      他们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听说后来是因陀罗亲手砍下了我父亲的头颅,把它高悬在他的雷电旗帜上示众。
      后来人们讲起这件事情,都在嘲笑我父亲的愚蠢。他怎么就会听信了乌沙纳斯给他灌的黄汤,自以为可以挑战那时还在力量顶峰的因陀罗呢?他怎么会轻信到那种地步,看不出来乌沙纳斯是在借机除掉他呢?
      不对,这不对。
      父亲一开始就心知肚明。他被乌沙纳斯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么久,怎么会不知道太白金星之主是要让他去送死。
      可他明知这是送死,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不归之路。因为这是他唯一能保存自己那点可怜自尊和荣耀的办法。如果他不出征,迟早有一天,他也会被无声无息地鸠杀在宴席之上,死在一杯端过来的饮料上,或是被一个从来没拿过刀剑的仆人用枕头闷死在床榻上。
      与其这样,死在宿敌因陀罗手下,已经是他最好的结局。
      我无法想象出征前的夜晚,他看着乌沙纳斯给他的文件,那些始终与他为难的漂亮文字,如今龙飞凤舞地写着他的死亡。而那个时候,我依旧还因为数年前他的软弱与他斗气,没有能见他最后一面。
      我注定要为此忏悔一辈子。
      由于结局早早注定,波陀罗根本没为我的父亲之死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纷扰。朝堂也很平静,一切尽在乌沙纳斯的掌握之中。
      伯利被乌沙纳斯迎到波陀罗,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王位。
      乌沙纳斯的眼光没有错,伯利的确是不世出的王者。
      在他的统御之下,乱纷纷打了几百年内战的地界在十年内就恢复了和平。
      那些骄横好战的王公,被伯利或以武力、或以联盟、或以利诱收服。
      他停止了和那迦的边境战争,和龙蛇们签订了盟约。
      他鼓励人民休养生息,鼓励耕种和生产,不再强迫未成年的少年和老年人加入军队。
      他解除了严苛的禁令,让婆罗门到人民中去散播知识。
      他邀请商人到王宫中去商议如何建立市场,让臣民们自由交换货物,让军队保护在地界广大森林中跋涉的商队。
      他修建被战乱破坏的水渠、道路和桥梁。
      他修改了税法,让最贫苦的百姓也可在灾荒之年活命。
      地界摆脱了饥饿和苦难,人民很快就遗忘了我的父王。
      我可怜的父王。
      是的,他远远比不上伯利。他是个徒有武力的军人,不懂治国之道,也没有外交手腕,他为人粗暴,不会像伯利那样善待有知识的人,他不识字,不懂音律,不会像伯利那样每天穿越波陀罗城中的集市,去听寺庙里的音乐,和僧侣们和颜悦色地交谈。他年青时长年征戮,令人民受了太多苦楚。不会像伯利可以不带侍从随处行走,并且还能收获人民的笑脸和献上的瓜果。他是个差劲的国王,可他是我唯一的父亲。
      他把我抱上小马,粗糙的大手呵我痒痒。他摸我的头发,听我幼稚的话哈哈大笑,他为我取生日的新衣,我手破的时候,他温柔地问我痛不痛。
      他的头颅据说至今还挂在天帝的四象门前风干。乌沙纳斯甚至都懒得和天界去商谈赎回我父亲的尸首。阿修罗的细作们去了永寿城后回来后说,父亲的皮肤都干枯了,两眼凹陷下去,风吹来的时候,他下巴上的花白胡须在风中微微颤动。
      我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在宫中做一个隐形人。女伴们在我父亲死后一哄而散,再也没有人搭理我。宫中的佣人对我也爱理不理。有时候他们当着我的面就叫我多福,我沉默不语。
      我经常偷偷躲在父亲从前的勤政殿里(现在那里是库房),一呆就是一整天。角落里还堆着那些曾让父亲感到如此为难的贝叶。我隔着窗棂向外看。我看到天乘披甲带剑,兴高采烈地骑着一匹小红马奔出宫外。那匹小红马原本是父亲送我的礼物,我们一起出去打猎时我就骑着它。
      那个在我父亲面前如此骄横的乌沙纳斯,对他亲手扶持上位的伯利死心塌地,几乎全无自我、呕心沥血地为伯利的霸业尽心尽力,一脸大忠臣的样子。
      是的,没错,他那么能干,我父亲配不上他。只有伯利王能让他效忠。
      伯利倒是待我很好。他和传说中一样,人品高尚。他从未错待过我。节日到来时还差人送些首饰和衣服过来。
      我每天都咒他死。
      我不恨他,只是想看看如果他死了,那个乌沙纳斯脸上的笑容会变成什么样子。
      又过了几年,眼看着地界在伯利的统治下越来越兴盛强大,国富兵强,已经有了和天神一争高下的资本。
      我悄无声息在后宫独自活着。有一次,我独自坐在王宫的花园里,天乘抱着几个果子路过,她穿着男孩子的衣服,看上去英姿飒爽。半路有个果子掉了,咕噜噜滚到我脚下。她看了我一眼,吩咐我把果子捡起来洗干净,给她送过去。
      她已经认不出我了,以为我是个女仆。
      我照办了。洗那果子的时候,我的脸火辣辣地疼,就好像那一记耳光还在发挥效力。
      那年秋天到来的时候,乌沙纳斯向伯利提出来,要把我嫁给我父亲的侄子婆罗恩奢迦。他的父亲曾被我父亲击败,婆罗恩奢迦愤而投靠了伯利。他也是个大武士,在年轻的阿修罗王公们中很有人望。乌沙纳斯认为将我嫁给他可以令婆罗恩奢迦倍加忠心。
      伯利同意了。他虽然觉得我年纪还太小,但我和表兄有亲戚关系,因此我一定会在他那里受到善待。
      烂好人。
      他给了我许多的嫁妆。我听着侍女们在谈论,说婆罗恩奢迦是多么英俊,多么勇武。说他虽然刚丧妻,但还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而我又是多么幸运,如果我好好待那孩子,将来说不定能成为地界之王的母亲。
      我等她们收拾完毕,走出宫殿。然后我把那些伯利王给的嫁妆,检出最轻便的、最好携带的,用婚纱打了一个包裹。这个时机我等了很久很久了。
      第二天婆罗恩奢迦果然来了。伯利格外施恩,让我先和他见一面。他站在花园里等我。看到我的时候,他眼睛一亮。“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他微笑着说,然后准确叫出了我那十二个音节的名字。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喊我了。而婆罗恩奢迦,他的确和侍女们说的一样那么英俊,黝黑的头发宛如雨云般美丽。
      那天晚上,我坐在我的房间里,第一次产生了犹豫。我想着我表兄脸上的笑意,想着他念出我名字时动人的声调。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天乘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她十分兴奋,正在和乌沙纳斯撒娇,似乎乌沙纳斯要让她去办一件什么十分重大的事情,乌沙纳斯答应她,如果她成功,王宫里的侍女可以随便挑一个走。
      我抬起头来,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上,天乘多年前给我的那一记耳光的痕迹依旧在,发红发烫,痛彻心肺。
      我逃走了。
      我没费什么力气就逃出了王宫和波陀罗。我拿出一点钱来,求路过的商人把我带到了人间。
      我想象着乌沙纳斯和伯利发现我不见了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我想象婆罗恩奢迦发现伯利无法履行承诺时会有什么反应。想着这些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到了快乐。
      我在人间一个叫大天森林的地方停下来,把我的那一小笔财富埋在大岩石下,只留了一小部分随身携带。我想将来这些财富肯定有用。截至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我觉得我很聪明。
      实际证明我很愚蠢。
      对于我的逃离,乌沙纳斯和伯利没表现出任何的失望,伯利那么富有,也根本不在乎我偷走的那笔财富。至于我想要用逃跑来离间我表兄和伯利的企图,更是愚不可及,不久之后他就被伯利任命为了波陀罗的总督。
      但这些都不重要。
      没过几天,我所在的商队在一座山中遭遇到了强盗。那群强盗杀光了商队的人,抢光了我身上的东西。
      他们带着我要去东方的奴隶市场。半夜我用小刀子割断绳索逃走了。在路边我又遇上一个商人,他长着灰白的胡须,有点像我父亲。我央求他带我去大天森林。到那里我可以把我的财富分一半给他。
      他为人很好,满口答应,为我提供衣食,然后把我带到了最近的一座城市里,把我卖进了妓院。
      那是一座很高等的妓院,年轻女人们在那里学习及如何吟诗作画,弹琴唱歌,和男人调笑,骗走他们的钱。
      我一开始不愿意学,被饿了十四天。
      后来我愿意学了。他们问我要给我起个什么花名,我晕乎乎地念出了我那十二个音节的名字,老鸨听了哈哈大笑。
      半年后我学成,开始接客,但我已经不是处女,价值并不高。我总是心不在焉,所以老是被老鸨打。有一次她听见我求一个客人带我去大天森林,于是我又被饿了二十八天。我在妓院里呆了好几年。那些年里,我听说天神和阿修罗打仗了,天神战败了,伯利登上了天帝宝座。没过多长时间,又听说伯利被毗湿努击败了,阿修罗又全体被赶入了地下,然后哪个国家的人类国王又做了代理天帝什么的。什么都不平安。什么都不安定。
      有一天我听说婆罗恩奢迦被友邻王派去的刺客杀死了。
      我换了一个城市,换了一家妓院生活。我是阿修罗,阿修罗比天神寿命短,但还是比人类长寿上几十倍。老鸨说我的客人都已经老了,我还保持着青春,让客人怪不舒服的,所以就把我卖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也许是七、八年吧。
      罗刹打来了。
      听说他们也攻破了地界。乌沙纳斯苦心营造的王国,已经在罗刹的铁蹄下破灭。
      我所在的城市也被攻破,罗刹在城里随意食人,到处兵荒马乱。妓院也散了。我混在逃难的人群里,跟着他们四处奔走。然后我又遇上了强盗。
      说实在的,那群男人,我已经没什么感觉,只盼着他们赶快完事,然后最好不要杀我。
      他们当然不杀我。他们把我卖到了恒河与阎牟那河边的一座城市的奴隶市场里。
      我被剥光衣服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一个自称是王室总管的男人来买走了我。
      “王后目前少一个使女。”他说,“你手脚勤快吗?”
      我说我勤快极了。
      他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念出了我那十二个音节的本名。
      他皱起了眉头。
      “太长了,侍女不兴有这么贵气的名字。”他想了想,“你就叫多福吧。”
      然后他看着我。“怎么了?”他用命令的口吻说,“你不满意这个名字吗?”
      我说我很满意。
      我跟着他朝王宫走去。沿路上的木棉花开得如火如荼。我想起许多年前,我跟着父亲一道回王宫,路上也开了这么多的木棉花。
      王后很忙,没时间见我,所以总管先指派了许多杂务给我。我在擦地板时他告诉我,一定要遵从王后的话,哪怕和国王的话相违背也没关系。
      听到这话时我抬起了头,看见了天乘。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一身中性的装扮,她拿着贝叶文书,皱着眉头,被一群七嘴八舌的臣子包围着。
      总管让我上去向她行礼。我用额头触碰她脚尖。而她只是点头,眼皮都不抬。
      “多福?”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她只是嘟囔了一句,“好像在哪里听过,俗里俗气的名字。”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那记几乎已经被我遗忘的耳光还印在那里,火辣辣地疼。
      我不知道天乘怎么会成了人类的王后。我并不怎么关心。我只知道她如今在这个国家里,就和她父亲当年在地界一样只手遮天。她是这个国家不折不扣的女王,她丈夫迅行王充其量只是个架子。
      我勾引了迅行王。
      这其实费不了太大的劲。一个总是被妻子强压一头的男人总有许多的郁闷,他发现一个侍女善解人意时会很高兴,如果那个侍女还碰巧长得不错就更好了。而迅行本人呢,既无自制力,也无耐性。
      可怜的天乘,她是如此忙于国事,她的丈夫是如何被我一点点撬走的,她毫无察觉。可怜的天乘,她和她父亲一样有政治才能,可是在女人的战场上,不用交手,她就已经败得丢盔弃甲。可怜的天乘,她很擅长和列国使者打交道,处罚不听话的国内地主,可是在床上功夫上,她远远比不上我。可怜的天乘,她是如此之忙,忙得连照看孩子的时间都没有,两个小王子很快就喜欢上了我,因为我温柔体贴,比他们严厉果决的母亲更容易亲近。
      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我已经从她手里夺走了她作为妻子的床榻,她的房间,她的家庭。
      有一天,迅行偷偷来找我,拿着一匹绸缎。他告诉我,这是别国进献给天乘的衣料,但是他觉得,这身衣料还是穿在我身上更加好看。
      那布料实际上难看极了。可我接过来时会心地对迅行微笑,当时我已经怀了他第一个孩子。
      我生下第三个孩子时,天乘才发觉我和迅行之间的关系。
      那天我被三个儿子环绕着,坐在她的房间,她的卧榻上,穿着本来是属于给她的衣服,带着属于她的项链和首饰。我是多福。
      多子多福。
      她是王后,我是侍女。我比她还要多一个儿子。
      她和迅行一起站在那里,三个孩子一起跑过去叫爹爹。迅行吓坏了,对着儿子们闭紧了嘴巴,心惊胆战地看着天乘。可是那三个孩子,每一个都长得和他如此相像。
      天乘气得脸都发白了,她愤怒地指向我。
      “你只是依附于我的奴隶……”她声音都颤抖了,“你竟敢违背正法!”
      我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我遵循的只是阿修罗的正法。
      天乘顿足,转身就走。迅行急忙追上去。没用的男人。
      我听见王宫庭院里迅行在大喊大叫,央求天乘留下来,听他解释,而天乘显然头也不回,迅行追着她追了出去。
      过了几天之后他们才回来,两人的脸色都非常不好看。看到他们时,我知道,我在宫中的十多年的生涯已经完了。
      我哭着跪在天乘脚下请求原谅。我对她说,“求你饶了我们母子,你看这三个孩子,每一个都和国王如此相像……”孩子们哇哇大哭。最小的补卢,我最爱的儿子,他还不满七岁。
      迅行拔出刀来要杀我时,天乘回过身一把夺下了他的刀。
      “我说过了,”她厉声说,“你敢!”
      然后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对我的裁决。我的三个儿子可以留下,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国王的骨血。但是我将被赶出宫去,赶出国境去。我的儿子们会认她为母亲,最后把我彻底忘记。我失声大哭,央求哀告,天乘全然不理。我被剥除了所有华贵的衣裳和首饰,裹着一块粗布被赶出了宫门外。泪眼里我回头望,天乘漠然地站在阳台上看着我,迅行鬼鬼祟祟站在一边,连跟我道个别他都不敢。
      我的孩子都在天乘脚下哇哇大哭。
      我回过头去,一步一步走出这个城市。

      我走了很久很久,路上遇到强盗,士兵,商人,罗刹,难民。我没有死,我活下来了。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变得很坚韧。
      最后我在人迹罕至的森林边搭建起来一座小屋。我就住在那里,独自一人过活。
      偶尔我用森林里的物产跟附近的村庄交换米和盐,用俱舍草编成的垫子跟路过的小贩交换其他杂货。
      森林里有一群野鸽子。我喂给它们谷粒,后来慢慢就驯服了它们。
      时间依旧在流逝。曾经不可一世的罗刹,听说也被毗湿努化身的罗摩王子击败了。天界、地界和人间,都慢慢恢复了和平。
      有时候我坐在我的小屋外,用俱舍草编织垫子,阳光透过树叶照在我脸上,我抬起头来,有时想一点事情,有时什么都不想。鸽子在我的屋檐上咕咕地叫着。
      有一天,我就这么坐着,突然发觉森林边缘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
      他的黑发留得很长很长。他满身都是尘土,但还看得出原本白皙的肤色。
      他额头上有一轮明月。
      我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他一直在流浪,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看起来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我招待他坐下来,请他吃了点野果和根茎,打来凉水请他洗脚。这一切都做完时我告诉他我知道他是谁。
      他扬了扬眉。“是吗?”
      我拜倒在他的足下,向他央告。我说我听说过,他满足人们的一切愿望。听着这一切的时候,他只是沉默着。
      “那你想要什么呢,牛节王的公主?”他最后这么说。他也知道我是谁。
      “我想见我小儿子一面。”我说,热泪盈眶。“他从我这里被夺走的时候,还不满七岁。”
      “那他一定记不得你了。”他说,“你还是要见他吗?”
      我抬头看着他。
      “恕我失礼。”我低声说,“我听说过您和仙人之女萨蒂的故事。那您也应当知道,被夺走了心爱的一切的人所祈求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变得有点飘渺,看向了远方。
      “那好吧。”他轻声说,“就这样。”
      送他走出森林时,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其实您很幸福。”
      他转头看着我。
      “毕竟您一生中切切实实地爱过一个人。”我说。
      “那你呢?”他说,“阿修罗的公主,你的一生又是为了什么?”
      往事在我脑海中掠过,我苦笑起来。
      “为了一记耳光。”我说。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转身离开了。
      隔了数个月,有一天,我正在屋子里缝补衣物,突然听见外面有马嘶的声音。
      我走出去看,发现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武士,正牵着马东张西望。看到我出来,他露出了笑脸。
      “我路过这里,想来讨碗水喝,”他说。
      他的脸庞和年轻时候的迅行很像,但比迅行更加清秀可爱。他的眼角眉梢,全都像我,只是他察觉不出来。
      我最小的儿子,我最爱的儿子补卢。
      我用树叶编的碗给他水喝。我问他这么着急赶路时为了什么。
      他老实交代:“我在外求学,突然听说父亲病得很严重。”
      我看着他。“你愿意听一个我这样妇人的劝告吗?”
      他真是个好孩子。“您这样的母亲最有智慧,”他恭恭敬敬地说,“您说吧,我一定照办。”
      “你的父亲身患重病,一定有许多未了的心愿,而作为儿子,一定要想方设法让他高兴才对。”我说,“你回家之后,要径直扑到他床前,并且指天发誓,无论他有什么心愿,都替他实现。而且到时候不管他提出什么要求来,你都一定要照办。”
      他点了点头。“我一定听您的。”他说着,又歪着头看着我。“因为我总觉得您特别亲切。我见过你吗?”
      “不,从未。”我说。
      他笑了起来。“那一定是正法安排我们相见。”
      错了,我心里想着,我亲爱的孩子。安排我们相见的,不是正法,而是毁灭。
      我送他离开,马蹄扬起的灰尘消失在小路尽头。
      这时一只鸽子咕咕叫着飞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抓住它,从它脚上解下一片小小的布片上,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行字。
      上面说,迅行的长子,也就是他和天乘的太子雅度,已经拒绝了迅行的要求。
      我笑了起来。
      我被赶出王宫之后,终于辗转地回到了大天森林。我找到了当初我埋财宝的那个地方,把它们挖了出来。
      我在宫里认识一个小文书,他父亲长年卧病在床,虽然不致命,但总是要靠药养着,那是一笔怎么也断不了了花销,而他又很穷。
      离开王宫前,我把我在宫中多年的积蓄都给了他,我告诉他,希望他将来能帮我传递消息,时时刻刻告诉我我孩子们的情况如何。只要他递消息来,每次我都会给他一点东西,一角碎黄金,或是一点点宝石。他答应了。
      多年来他一直告诉我王宫里发生的一切,他告诉我,国王已经逐渐老去。而王后呢,真可怕,一直不见衰老。国王眼睁睁地看着她,心里越来越不平衡,他变得如此畏惧衰老,于是整天缠着天乘,求她告诉他保持青春的秘诀。而天乘终于烦了,她告诉他,只要他的儿子们中有人愿意把青春和他的衰老交换就成。
      而迅行几乎为此疯狂,他立即把在各地求学的王子们都召集回来,逐个问他们,有谁愿意和他交换青春年岁。
      可怜的天乘。她的儿子都是我看着长大,他们和他们的父亲都是一个德行,这我会不知道。他们要是愿意交换青春,那才有鬼。至于我的儿子们,真可悲,他们也差不了多少。
      于是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拒绝了父亲的要求。由于失望而勃然大怒的迅行拿出了他生平唯一一次的果决,他说如果补卢一回来,说他愿意接受父亲的衰老,那么他就要剥夺其他四个儿子的继承权,把王位送给补卢。
      天乘理所当然很生气,但她自信地认为,补卢也不会同意和父亲交换青春的,最终王国还是她儿子雅度的,因此并没有反对。
      我想知道当她看到补卢一回来就扑到父亲床前发誓满足他一切愿望时脸上的表情。
      可怜的补卢!你一定会很生我的气吧?你会白发苍苍地登上王座,心里怨恨着我的建议。但没有关系。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为你做出的决定是多么重要。再没有什么比一个父亲的怨恨对子女的伤害更大了,而且这种怨恨随着时间,会越来越强大,最后变成诅咒。这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秘密,是我父亲早年醉酒时对我讲的。
      天乘所生的儿子们依然可以继承领土,依然可以生儿育女。但是他们注定会被先祖的诅咒所缠绕。许多年后,他们将会逐一灭绝。而我最爱的小儿子补卢的儿孙会在先辈的祝福下繁荣昌盛,延绵不绝。
      我是多福。
      多子多福。我至少应当让这名字配得上它的意义。
      我比人类长寿几十倍,我一定会活着看到那一天的到来,看到乌沙纳斯的、天乘的后代灭绝,而我的后代成为大族,填满这大地的那一天。
      天乘也和我一样长寿。她也将活着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我放飞了鸽子,看着它飞上天空。然后我走回屋子里,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看到四象门上的父亲的头颅对我微笑。然后我们好像又回到波陀罗的黑宝石宫殿,在勤政殿里,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发,他的手粗糙温暖。
      有的人为了爱而过了一生,有的人为了钱,有的人为了权。我只是为了一记耳光。可是有个时候就是有这么古怪的事情,人的一生就被一瞬间给定格了。我的前半生为了承受那一记耳光和它带来的所有的东西而苦痛,我用去后半生报复那一记耳光带来的所有苦难。
      我并不觉得不值。我曾是阿修罗的公主,是逃跑的新娘,是妓女,是宫女,是母亲,我养育过三个孩子,我会看着我的儿孙们完成我的复仇。如今,我和曾为了爱、权力或理想而有着充实一生的人们一样,为我的人生欢呼雀跃,感到幸福。

      注:天乘的后代为雅度族,十余代后由于族内互相杀戮而灭绝。
      多福的后代,即为月亮王族之婆罗多王族,延续至今,被认为是现代印度民族的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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